《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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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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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对着写满的稿纸小酌。 

    小菲有时会拌个海蜇皮或切两个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拧把热毛巾,连面孔带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么揉怎么是,乖顺得像个孩子。她奇怪是什么让他变了:一贯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么产生了如此大的进取动机?他的学问才华曾经一直是给他自己娱乐的,他的内心拥有丰厚,但他是宽宽裕裕地活着,似乎他的拥有和谋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没什么谋求。现在他怎么了,突如其来的动力是怎么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话他还是听得进。两人少年时期的情谊,青年时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们自己也糊涂了,也许他们心合面不合都难说。 

    也许他是大器晚成,意识到“天生我材必有用”。 

    也许更简单,他想还债。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没有还清,他绝不允许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么原因,小菲心里落实了。有时她见他写了一晚上,又独自品酒时,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摊着稿纸、落满烟灰的书桌旁坐下。 

    “写得自己很满意吧?”她问。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4)

    他一哆嗦,脸扭个九十度,看着她。他没有发现她已经在他旁边坐了几分钟了。每次他都没注意她什么时候回家,进书房,给他用热毛巾擦脸,替他弄出个把佐酒菜,或静悄悄陪伴他。小菲想,他喜欢女人静静的,和他心照不宣地互通感情、思想。就像他和女儿小雪。小雪一礼拜和父亲说不到十句话,但在旁边看着,都明白他俩的默契会使说话显得太笨重。 
    因此小菲打定主意要和他建立那样的默契。这天晚上她见他两眼神采,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看清是她,含混地“嗯”了一声。 

    “艺术真神秘啊!有时一上台我就感到缪斯向我显灵了,我有一种被附了体的感觉,变成那个角色自己了!写作一定也是很神秘的,缪斯来不来,你完全没办法!”小菲说。 

    “哎,你是不是在炉子上烧了什么?怎么闻到一股焦味道?”他打断她。 

    她跑到厨房,怎么可能有焦味道?炉子都没生着。再回到书房,她想接着刚才的话和他聊下去,他问:“今天是排戏还是政治学习?” 

    她想他真是变了,居然关心起她的日常生活来。 

    “排一个‘四清’的新戏,讲一个回乡学生发现她的地主爷爷藏变天账……” 

    “中午没单吃炒青菜吧?”他再次打断她。 

    她更是满心春光明媚:这样的细节他都过问呢!人的成熟期不一样,这个人可能要晚些,到这个岁数,才学会疼老婆。这样大的改善使小菲喜不自禁,几乎有点受用不住。 

    逢礼拜天,欧阳萸还会带一家三口去玫瑰露法国菜馆,小菲爱吃的菜他念念不忘,每回都点。有时她提醒他:“喂,公款还没还清呢!”他会说:“你这个人煞风景吧!”不仅如此,衣料、皮包、发饰,他不断地送给她。去裁缝店量衣,他拿本书坐在碎布上等她,出门弄得一头一身断线头。 

    小菲把新做的衣服拿回家,穿上让欧阳萸看,他却敷衍了事地抬抬眼睛:“蛮好蛮好。” 

    她跑到女儿房间,让女儿赞美。女儿正趴在床上看书,手里拿一块花生糖。她抬起脸看母亲昂首阔步,对她的溢美之词充满期待。 

    “不好看。”女儿说。 

    “为什么?” 

    “像个女小开。” 

    “胡说。” 

    “这种笔挺的、紧邦邦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欢。” 

    “那你干吗问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书了。我发现你们大人有时候挺无聊的。” 

    “越来越没大没小!” 

    “对不起。”这是个傲慢无礼的“对不起”。 

    小菲觉得女儿情绪不稳,大概青春期的缘故。她不想再招惹她。过了几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请,让她去帮观摹一出独幕剧,是军区的业余文娱骨干为春节赶排的。小菲便带上了女儿。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车里,她发现女儿盯着她紧腰的花呢西装看。她把头发用个骨制发针别在头顶,脖子上系了一条米色纱巾,结子不系在正中,而系在肩上,纱巾一头飘在前胸,一头荡在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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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副司令张开双臂迎上来,把小菲两手抓着不放。“给他们好好指导指导,示范示范,看看我们部队的老前辈演员是什么素养!”老头子说。 

    他放开了小菲,又对着小雪张开双臂。小雪一向躲闪贼快,这回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把比他个头高的小姑娘往上一举,哈哈大笑。 

    “当时你不变卦,这就是我的女儿了!”他小声地,挤眉弄眼地对小菲说。“不过现在,也算我女儿!” 

    看完戏,小菲走到大礼堂台上。她先是官样文章地表扬了演员和导演,然后叫女主角把一段戏再来一遍。刚说到第二句词,小菲便丹田气十足地叫道:“停止!”她把刚才的两句词连说带比画地来了一遍。什么都好,就是觉得动作起来衣服嫌紧,有些约束她的腰、臀动作幅度。她刚停下,所有业余演员们都给震住了,然后全拍起手来。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么样?名不虚传吧?听听人家那嗓音打多远!跟通了电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么精神头?蹦跳就是蹦跳,跳起来比你们这十七八的年轻多了!……” 

    都副司令说着话,小菲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欧阳雪。她耷拉着脑袋,肩膀蜷缩起来,平时蛮挺拔一个人,这时背也驼了。小菲又做一遍指导,纠正演员的发音,自己一手摸着腹部,一手做成一个招展姿势:“声音从这里……这里出来,想到最后一排观众,跟他说话!放远!放远!……”她挺胸收腹欠脚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倾斜,以脚为根,整个身体成一棵斜探出悬崖的“迎客松”:“远……远……” 

    女演员做了几回,自己羞坏了,蹲到地上笑起来,脸像一块红布。 

    欧阳雪的脸也像一块红布。 

    戏接着往下走,小菲纵身一跳,从舞台上跳到台下,身轻如燕。她坐在欧阳雪边上,说:“开——始!”大厅都是她的共鸣箱,嗡嗡直响。“停止!”她站起来,走向前一步:“这个动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范了两次,花呢西装成了绷带,她身子在里面扭不动。 

    “妈妈,衣服要扭绽线了!”欧阳雪小声说。 

    她顾不上理她,又纵身上了舞台。过一会,她浑身出汗,把外衣脱下,里面穿件鸡心领的黑毛衣,要曲线有曲线,要直线有直线。 

    欧阳雪把头埋在两只手掌上,像是打瞌睡过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发现她两只脚烦躁地颠动着。她小声对女儿说:“耐心点,妈妈在工作。”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5)

    “谁不耐心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 

    “你要让爸爸来,看见你这样,他会更别扭。” 

    “演戏你又不懂!” 

    “好可怕哟。” 

    “什么意思,你?” 

    女儿不再说什么,眼睛看着地。小菲对着台上喊出一声浑厚的“停——止!”女儿在坐位上猛一扭,座椅翻板“咔嗒”一声。 

    小菲不和门外汉的女儿一般见识,把戏排到了底。晚餐是首长小灶设宴,请小菲和欧阳雪以及导演、编剧,做陪的是两位主角。人们围着小菲,听她讲演这部戏那部戏的奇闻轶事,都捧场得很,不断大笑。都副司令得意地看着小菲,不停地为她夹菜添酒。军人们总是最能闹酒的,一会儿大家都增加了音量,每句话都引起一阵大笑。小菲说别想把她灌醉,她的酒量都副司令最知底。“对吧?”她看一眼老头子,老头子也看回来,醉意和醉意缠绵了一会。 

    过了几天,都副司令又派车来接小菲,说是剧目要正式演出,请她赏光。小车在楼下等着,她穿上那件花呢紧腰西装,走到门厅,又跑回卧室,换了件浅苹果绿的毛线外套。毛线是进口货,欧阳萸母亲的遗物,小菲母亲替她织的。她在领口配了一块乳白纱巾,结成个巨大的蝴蝶结。头发梳成长波浪,眉眼嘴唇都点了彩。 

    欧阳雪这时在寒假中,和几个女同学在客厅里下棋打牌。见母亲出出进进地照客厅的全身镜,她看着她。小菲从镜子反光里看到女儿的目光,自我圆场地说:“一直没机会穿,外婆给我织好都一年多了。” 

    “半年。”欧阳雪说。 

    “什么?” 

    “奶奶去世一年后,才把毛线寄来的。” 

    小菲不和女儿较真,走到门厅去穿皮鞋。女儿却跟她出来,眼睛盯着她不放。 

    “你不冷啊?”女儿说。 

    “还好。”她说。 

    “看你都冷。”女儿说。 

    “要不我换一件颜色稳重些的衣服?” 

    女儿没有说话。她明白女儿正是这意思。她又把花呢西装换回来,乳白薄纱的蝴蝶结还在胸前飞舞。 

    “妈妈,你干吗把自己弄得跟个大猫咪似的?”女儿可怜她似的,笑了一下。 

    “都是你爸爸给我买的。”她奇怪自己今天在女儿面前的表现,如此不自信,到了心虚理亏的地步。一个十五岁女孩挑剔她,她用得着解释吗?“你爸爸又没说我穿得不合适。” 

    “他根本没注意你穿的是什么。” 

    经小雪一提醒,她脑子亮了一下,想到欧阳萸的变化中包括对她视而不见的夸奖:“蛮好蛮好。”他大手大脚地赠她礼物,形成的效果他是无所谓的。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除了对自己不拘小节,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本着自己的审美观去要求。结婚这么多年,小菲给他打扮成全省城风度最好、风头最足的女人,现在他什么都随她去,尺度宽泛得很,总是不假思索、懒洋洋地打发她:“蛮好蛮好。” 

    “妈妈,你们要是分开了,我怎么办?” 

    小菲大吃一惊,嘴巴张成了个洞。 

    “胡说八道!”小菲厉声说道。太不吉利了,大过年的。 

    “那你干吗打扮成这样?” 

    “都副司令请妈妈看戏呀!” 

    “妈妈,其实我什么都懂。” 

    “你爸爸把你惯坏了。我就反对你读他那些书。那些书得到一定年纪才能读!”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不读书我照样什么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明白爸爸痛苦,你也痛苦。” 

    “我痛苦什么?我很好啊!你爸爸最近又用功又顾家,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女儿沉默地看着地面。 

    “你觉得我不开心?我不满足?……都副司令是妈妈的老首长……” 

    “妈妈,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女儿不耐烦地顿一下脚,眉头皱得很紧,像给狠狠地恶心了一下。 

    这么早熟的女孩,真可怕。是什么造成了欧阳雪畸形的早熟?是欧阳家血缘的过错。 

    “好了,以后妈妈好好跟你谈。”她不想耽在不愉快不吉利的阴冷感觉里,用爽快的口气中止了谈话。 

    欧阳雪又来了一句: 

    “妈妈要是真的开心,就什么也不要问,不要管。” 

    等小菲坐进了都副司令的车,都副司令悄悄拉住她的手,她才弄懂欧阳雪的意思。女孩一定是洞察到她父亲的什么隐秘了。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在她离开他的日子里。她脑子里各种猜想奔忙冲撞,便顾不上都汉那柔细的手掌在她的手上搓揉厮磨。都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实惠的男子汉有一个不实惠的小角落,它此刻将他和小菲纳入其内。小菲随他的手和她的手浪漫。他老了,能得到的小菲,也就剩这只手了。 

    整个春节小菲都心神不宁。她发现电话铃一响欧阳萸的表情和动作就定格。从年三十到年初五,拜年,做客,一顿刚吃完下一顿又开席。省长官邸是不能不去的,年初二一早,小菲和欧阳萸便登门拜年。方大姐的朋友从军队到地方,老的少的,都和她火热一团。但她还是最在意欧阳萸,一进门就小声告诉他:“你最爱吃的菜肉汤圆包好了,回头你们两口子到小餐厅去吃。” 

    小菲见欧阳萸心不在焉,谈话时不断东张西望。周围的客人他并不熟,即便熟他也不会殷切至此。小菲问他是不是在等谁。他一怔,似乎给她一点破,他才明白自己确实是在等待某个人出场。不过那天他并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出场,一直到离开,他都是心神不定。也有可能是他盼望那个人不要出场。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6)

    年初三小菲要回母亲家吃午饭,欧阳萸还要去方大姐那里。两人在马路上分了手。小菲回头看他匆匆走去的背影,突然决定跟上去。进了省政府宿舍大门,她还没想好借口。昨天把纱巾丢在这儿了。或者,忘了告诉欧阳萸一声,她母亲今晚会带欧阳雪去看越剧。两个借口都荒谬,欧阳萸一定猜出她尾随他的用心。猜出就猜出吧,小菲从来不把自己扮成免俗之人,不屑于妒嫉的高尚女子。 
    她在外面转悠一阵,看看表,十五分钟了,正好。按门铃后,她开始运气,就像等在侧幕条边上,一步要跨上舞台。门一开,保姆还没通报主人,小菲只管登台,朗声说:“真糟糕,我的一条围巾丢了!看看是不是昨天丢在这儿。” 

    仍然是高朋满座,烟雾缭绕。欧阳萸坐在一个沙发上跟方大姐谈着什么,一见小菲,脸色一暗。他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佯装着寻找围巾,她躲开他的鄙夷目光。 

    “跟在我后面一路找过来的,是吧?”他说。 

    方大姐也明白了,马上白了小菲一眼,同时叫欧阳萸:“不要!”她的上海话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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