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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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灭长安-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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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的千金之体岂是在下这种下贱之人敢随便看的?在下是找妇人替大小姐换的衣衫。”

“那……”晏荷影余怒未息。

“在下为什么不赶紧说清楚,是吗?”书生抢白,“那也得大小姐您赏在下一个说的机会呀!”晏荷影这时方才想起,自己刚才确实是不容他解释,便已骤然发难了。想自己离家以来多遭磨难,书生好心救了自己,而自己又错怪人家,她不禁大感羞愧,嗫嚅道:“这位公子,好生对不住,方才……是我的不是。”

“哼!”书生双眼向天,鼻孔出气。她惶惑地问:“公子,你生气了?”

书生本待再好好煞煞她的性子,可见对方一副清泪欲滴的模样,心便软了,哼了一声,端木盆向舱门走去。

“公子?你不给我换药了?”只听见她怯怯地问道。

书生回头:“水凉了,在下去重新打点热水来。”

晏荷影犹豫了一下:“承公子救了我一命,不知……能否见示公子的高姓大名?”书生一边出舱一边说道:“在下姓尹,名延年。”

须臾,尹延年打来热水,把她肿胀淤血的伤足解开包扎,放入水中浸泡。动作轻捷麻利,一望便知是服侍惯了人的。

晏荷影红着脸嗫嚅着道谢。尹延年拿小刀轻轻脚上敷的药膏,不以为意地说:“此不过是举手之劳么好谢的。咦?”他突然微皱眉头,“怎么伤口毫无改观?”

晏荷影探头,见伤处较两天前虽稍好了些,但仍青攀紫罩,不禁心惊肉跳。尹延年略一沉吟,从怀中掏出只小瓷瓶,将内装的淡绿药末均匀地撒布在伤足足背上,复用白布包好。晏荷影立觉足背一阵清凉,随即一缕淡淡的幽香袭来,亦不辨是兰或是梅花的香气,盖住了足上那令人作呕的阵阵腥臭,刺骨的疼痛也立时消散了。

这时船娘进来问道:“两位公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垫一垫?”

“大婶,你来得正好,请问这船经过金陵吗?”尹延年问道。

“经过,明天中午就经过。”

“那好,大婶,我和我家兄弟明天就在金陵上岸吧。扬州不去了,我要带我家兄弟,去金陵访个故人。”尹延年说完,船娘答应一声,出舱去了。

待船娘走了,尹延年方轻声道:“金陵有位神医,姓简名本,听说此人医术十分高明,明天在下就陪姑娘去,让他给姑娘你看看这脚。”

晏荷影不语,心中暗自盘算:自己本是要去东京的,却因为爷爷改了要去富春江,现又为治脚,要去金陵。自己毫无行走江湖的阅历,又不会武功,这样颠来跑去的十分不便。这个尹延年,虽然说话惹人讨厌,但看来还算热心。不如让他护送自己前往东京、富春江和金陵三地。

打定了主意,她开始跟他搭讪:“尹公子,你我认识这么长时间,你还没问过我呢!”尹延年目光一闪:“问姑娘什么?”

晏荷影说道:“譬如……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为什么一个人?却是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尹延年笑了,倚窗一坐,袖手道:“无所谓,姑娘若一定要说,在下倒不妨听听。”

见他那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她微微着恼,但现正有求于人家,倒不好又使小性子,只得自甘委屈地道:“我……嗯……姓明,单名一个月字,家住临安,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她轻咬下唇,“我还没生,爹娘就给我作主,许了户人家。几天前,娘告诉我说,我已经满十七岁了,是到了……到了出阁的时候了。男方已派三媒六聘来我家,下聘定下了日子,准备在年内,就……把事情给办了。”

“就为这个,你就偷跑了出来?”尹延年吃惊地一扬眉。

晏荷影愠怒:“怎么?不可以呀?那个男人我从来没见过,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聋是跛、是人是鬼,我一无所知,天晓得他是个什么德性!只要一想到我马上就要跟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男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心里就憋闷得难受,烦得马上就要爆炸开来。”说到这,她脸颊涨红,一双清澈的美目也瞪得溜圆,显是又被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男人给气着了。

尹延年目露同情地道:“可你一个女孩子家,又能跑到哪儿去?难不成一辈子不回家?”晏荷影眼珠一转,趁机提出让他护送自己的请求。尹延年问道:“送你回家?”

“不,我想去东京!”晏荷影一脸期待的神色。

尹延年疑惑地问道:“东京?姑娘的家不是在临安吗?去东京做什么?”

“因为……赵长安在那里!”说到赵长安三个字,她的眼睛里立刻流光溢彩,“宸亲王世子赵长安,他在那里!”

宸亲王,亲王世子,白衣胜雪,金冠龙盘,剑光映日,玉树临风。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深闺之中、绣户之内、绿绮窗下、朱阁楼上,有多少怀春的少女、思远的妇人,一想到这三个字,一听到这三个字,一说到这三个字,又会不失神、不魂飞、不痴迷、不沉醉?

尹延年冷眼一瞥这瞬间已像换了个人似的晏荷影,淡淡地问:“赵长安?他有什么了不起,值得明姑娘你连家都不要了?”

“有什么了不起?”晏荷影这一惊真正非同小可,她瞪着他,就像瞪着一个绿毛老山妖,“你……居然不晓得赵长安有多了不起?”

“嗯,以前倒也曾听说过些,据说他非但是天潢贵胄,且年少多金……长得好像也还可以……可不管怎样说,他到底也还是个人。可在下看明姑娘方才提到他的样子,倒觉得他成了一个怪物。”

“怪物?”晏荷影一听,这个面目庸常的臭麻子,竟敢丑诋自己心中的天神,不仅心火勃发,“你凭什么说他是怪物?”

尹延年哂道:“嘿,他若非怪物,明姑娘方才脸上又怎会是那种表情?”

“什么表情?”晏荷影问道。尹延年耸了耸肩:“对不住得很,姑娘的那副表情,却恕在下愚鲁,实在是学习不来。”晏荷影恨不能立时找面铜镜来,瞧瞧自己脸上的表情。她心忿尹延年居然敢对赵长安出言不逊,但转念又一想,这个姓尹的,相貌丑陋,衣着敝旧,举止寒酸,一望便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巴佬!

时当宋朝,律有定规:奴仆下人只能着青色。姓尹的不但身着青衫,连称呼也透着一股子的穷劲儿。像这样一个小小家奴,不知赵长安如何了得,原也不足为怪。

她斜睨尹延年道:“算了,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知道赵长安的。你晓不晓得赵长安他还只有十六岁时,就做了何事?”

等了老半天,对方不接腔,她只得自己续道:“他只身远赴西域,在天山的冰峰之巅,一人挑战五老教的六名长老。凭一柄天下无双的奇剑——缘灭剑,剑气纵横,飞掠深渊,一举歼灭了那六个为害武林、荼毒天下的大恶人。从此赵长安便震动了武林,天下皆知!”

“呵呵,这个在下早听过不知几千几万次了,真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你们女孩子家天天就说这个,腻不腻呀?”尹延年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

“他十七岁时,又于西蜀血毒教的圣坛,独力击斩了恶贯满盈的血毒教教主血王苗绝天;一年后再统领百万雄兵,历经三个月,平定了甘平十三州的礼王叛乱;之后又跟臭名昭著、人神共愤的绝情大娘颜如花,决战于天女峰的绝情谷中。四天四夜的血战,许多曾见过颜如花身手的武林高手都说,这次他绝计不能生还了。可是最后,浑身浴血、筋疲力尽、强撑着从谷中走出来的,还是他,天下无双的赵长安!”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感觉身体已经飘飘欲仙,但无意间一瞟尹延年,却见他倚在舱壁上,跷着脚,双手拢在袖中,双目微阖,好像已经睡着了。

她立刻火冒三丈,肺都气炸了,怒道:“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呀?”

“呃?”尹延年连忙睁眼,“喔,在听,在听,在下这不是正在洗耳恭听明姑娘说戏吗?却不知明姑娘已经说到哪一出了?”

晏荷影气得七窍生烟:“哪一出?碧色湖赵长安杀死蒋名僧那一出!”

“哦……是那一出呀!”尹延年摇头晃脑,唱歌一般吟道,“碧色湖一战,白衣轻拂,红叶飘飞,剑光更比那湖水凄寒,既映亮了蒋名僧的盲眼,也映亮了赵长安的春衫。蒋名僧临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从此以后,江湖唯有赵长安。”

晏荷影喜得心花怒放:“原来,尹公子你也是晓得碧色湖这惊天地泣鬼神、空前绝后、千秋万世也永远无人能及的一战的啊?”

尹延年当即酸得满口牙都要掉下来了,叹道:“唉!这出戏,在下哪天不听个一遍两遍的?早已是倒背如流了,现在记得倒比四书五经还要熟稔十分。方才在下不过是温习功课罢了,试着背上一遍给明姑娘听听,看在那字句之上,是否有遗漏失误之处?在下现在只是担心,今秋赴京应试,答卷的当儿,可千万莫一不留神把这段神奇的胡话给写到题纸上了:考官若是位女的,倒也好办,说不定她看得欢喜了,还取中了在下;可在下虽孤陋寡闻,却也好像听说过,京城那些主考的官员,常例都是些老爷,若他们见了这些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东西,一张蓝榜贴出来,那在下一世的功名前程,岂不是都得馒头掉进稀粥里,泡着汤喝了?”

这笑嘻嘻的一番调侃,真把晏荷影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张粉脸,立刻成了无盐鬼母。她不由得狠戗对方:“我明白了。”

“姑娘明白什么了?”尹延年奇道。

“明白为什么我这里一提赵长安,尹公子那里就酸味冲天。”她嘿嘿冷笑,“你在嫉妒他!唉,其实嘛……这也难怪呀!”她好整以暇地一捋耳后秀发,“想赵长安是何等人物?天潢贵胄、年少英武、武功盖世、文才一流。像这等天下无双的人才,又岂是尹公子及我这等面貌平平、读书平平、身世平平、才具平平、家资平平、阅历平平、样样都平平的凡尘俗人能比得上的?”

她这夹枪带棒的一番“平平”,似说中了尹延年的痛处,他脸色立即便有些不好看了。偏她还要借题发挥:“他不仅武功冠绝天下,人才举世无双,琴棋书画也是一流,而尤擅作诗,七律五言,无不称圣。”说到这儿,她整个人又痴了,眼光迷离,遥注远方,缓缓吟道,“金樽美酒斗十千,欣逢故友长生殿。今日暂别君莫叹,万里天涯比邻间。唉!天下虽大,人才再多,可除了他,谁还能有这样的才情?如此的文思?……”

尹延年霍地起身,掉头就走。晏荷影喝住他:“咦,你怎么啦?”

尹延年头也不回地道:“奴才去王宫膳厨瞧瞧,为宸亲王世子妃准备的晚膳好了没有。若是好了,奴才好伺候尊贵的世子妃用膳。”

“你……你……”晏荷影瞪着舱门,噎得猛翻白眼。

这艘渔船虽寒酸简陋,但船娘的厨艺却大是不俗,三菜一汤,外加两碗热气扑鼻的香粳米饭,令早已前心贴后背的晏荷影大快朵颐,险些连舌头也吃下肚去,立时一扫连日来那肝肠寸断的凄惶之感。

收拾干净桌子,尹延年见她面色红润,气定神闲,显是心境极佳之时,遂趁机提出,待明日二人到金陵,简神医为她治好脚伤之后,他就要与她“就此别过”。

晏荷影一愕,只道他是在说笑,但抬眼一看,便大急道:“不行!万万不行!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这怎么能行?”

尹延年平静以应:“当然,在下不会把明姑娘抛下不管,到时在下会替姑娘捎信回临安家中,请姑娘的家人来接姑娘回去。”

晏荷影一听,更加急火攻心,连连摇头道:“不可以,千万不可以!”尹延年皱眉了:“为什么不可以?”

晏荷影怎好说那些家在临安、名叫明月之类的话都是胡诌?惶急中吐了真言:“因为……我在去东京、或是回家之前,还要去一趟富春江竹隐寺,送件物事给那里的一个和尚。”

尹延年听得实在是头大,说什么也不想跟这个既要上东京会皇亲国戚,又要下江南访大德高僧的大小姐继续纠缠下去了。但见她此刻气急败坏,一副楚楚可怜的娇柔模样,心下颇为不忍,遂改口道:“好了,好了,反正时候还多,行程一事,索性明天一早再说吧。”心中却想:“这位明大小姐年纪不大,性子却是不小,自己惹不起,躲却总还是躲得起的,等明日简神医为她治好毒伤后,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对她道一声‘再会’。”

而晏荷影的心中也是转得飞快:不对,他说什么“明天一早再说”,若明天一早他又提什么“你我就此别过”的话,那可如何得了?她正心中用功,尹延年淡淡地说了几句早些安歇的客气话,然后拱手出舱,带上门自去了。

她意乱如麻,哪能睡得着?一时呆望窗外的潺潺流水,一时又看着跳动的烛火发愣,翻来覆去,眼前都是那张令人一想起来就浑身十万个毛孔一齐冒火的麻子脸。她自出生以来,几曾受过今天这样的取笑调侃?若依了她往日的大小姐脾气,真想一跺脚,跟他说声“再会”。但一想到自己这几天来的经历,再一想到来日,那漫长而充满各种未知之数的凶险旅程,她又觉得那张麻子脸倒也不十分可厌了。且他一笑起来的那副样子,也还是蛮讨人喜欢的。可他既已流露了要“再会”的意图,那要如何才能令他改变主意呢?

她双手支颐,攒眉苦思,忽然,一个绝好的主意闪现在脑中,再细一想,不禁大为得意。一桩心事方才撂下,但却越发的睡不着了。因为另一个人的影子又浮上了心头——赵长安!丰神俊逸、风度翩翩、轻袍缓带、金冠玉履的东京美少年,却令这姑苏少女的一片芳心,万寸柔情,往哪里去安排?

次晨,船娘来助她漱洗,见她面黄眼肿,像被霜打蔫了的秋叶,遂低问:“昨天,你和哥哥拌嘴了?”晏荷影疑问其故。

船娘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其实呀,你的这个哥哥,对你是极好的。就莫提他带你来那天忙的那样儿了,只说在这船.三个晚上,他都是睡在船尾的船板上,也不怕夜里的霜大会冻着……”

晏荷影一怔:“大婶,这尹……他,不是跟大婶您们一起睡?”

“嗨,我家这小渔船,总共只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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