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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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 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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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骑兵们还在溜马,他们散布在山间的草甸上,牵马缓缓步行,洗刷梳理马匹的毛发,顺便还要在日落前打到足够的牧草。在冀州刺史丁绍的一纸手令之下,冀州北部各州郡慷慨地提供了大量给养,预计足够二十日所需。可惜昨日在经过盘石屿的峡口时,一队辎重马匹受惊堕崖,损失了一些物资。故而马匹的饲料之类,只有沿途搜罗准备起来。
这片绵延数百里的山岭亘古以来少有行人,比陆遥想象的还要险峻许多。过去两天的艰苦跋涉,损失的非只是马匹物资,还有二十余名将士失足殒身山中。
仅仅三天的山地行军,损失的人员就将近百分之二。在这个年代,地理条件对军事行动的制约作用由此可见一斑。这样的损失比例使得陆遥很有些惊心。虽然经历了无数次战斗,亲眼目睹了无数次杀戮和死亡,可陆遥仍然不能坦然地面对将士们的牺牲。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能有更充分的准备、更充裕的时间,这些牺牲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
陆遥叹了口气,再往更远处看。站在这个位置,可见白石山南麓的弥漫云雾蓄积在高空,受阻于壁立群峰不得寸进。层叠的云气遮天蔽日,使得大片山岭茫然难寻,而白石山的北侧却艳阳当空,就连山外平原上的广昌县城都清晰可辨。一山之隔,恍若两重天地,蔚为奇观。
身后哗哗地枝叶抖动声响起,是邵续攀着林木枝条上来。他跟着陆遥的视线左右观察了半晌,随即笑道:“将军,冀州阴暗如晦,而代郡万里晴空,此乃上上吉兆也。岂不预示着我们的北疆之行将会顺利么?”
“哈哈,多承嗣祖先生的吉言。”陆遥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神色让邵续误会了,以为自己对将要实施的行动缺乏信心。
他岔开话题道:“不知朱声进展的如何。鱼饵已然备足,池塘里的水也得尽快搅浑才是。”
邵续点了点头:“还有胡大寨主那边……”
朱声原是匈奴灭晋大将军刘景营配下牧奴,在版桥之战中被晋军抓捕,随后被发付到陆遥所部。据他自己讲述,在他遭匈奴挟裹之前,曾是在幽并二州流窜作案的著名马贼。不过胡六娘却从不曾听说过这位大盗的名头,显然朱声的自我吹嘘水分不少。
朱声的弓马武艺都颇具水准,也很机警精明。他在晋阳大战中崭露头角,如今已是陆遥得力部下。重要的是,此人颇有语言天分,精熟各地村言俗谚,更说得一口流利胡语,能与诸部杂胡交流无碍。须知北疆胡族源流各不相同,匈奴、鲜卑、乌桓各部往往彼此语言不通。是以各部大人通常都会汉话,皆因非如此无以与其他部落交流也。以朱声之能,若不是从军在先,便在并州刺史幕府中做个通译也是绰绰有余。
而此刻,便是朱声表现的时候了。
他披着一件粗糙的羊皮褂子,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慢悠悠地走在通向县城的山道上。马前马后,咩咩地叫声不断,上百只杂色羊儿团团簇拥着跑来跑去。有时候某只羊儿跑得远了,朱声便挥动长杆马鞭,在空中发出啪地爆响,将羊儿圈回来。
将将翻过两片山头,远处尘烟扬起,是一批骑队疾驰而来。
朱声笑了笑,将羊群驱赶到路边的缓坡上,扯开嗓子唱道:“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葬狭谷底,白骨无人收。头毛堕落魄,飞扬百草头。”这是胡人经常传唱的悼亡哀恸之曲,经朱声嘶哑的嗓音,顺着山风远远地飘了出去。
片刻后,骑队疾驰来的方向也有歌声传到:“男儿欲作健,经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燕两相波。”骑队转瞬就至眼前,骑队中都是携刀背弓的雄武汉子,怪不得歌声这般慷慨豪迈,可远远比朱声胜出百倍了。
这些都是山中强豪,绝非区区牧羊人惹得起的,是以朱声早已驱赶羊群让出道路,让骑士们鱼贯通过。
其中一名骑士上下打量了朱声几眼,突然问道:“这匹老马我认得,是侯莫陈家那个老头的,往常他也曾放牧到此。怎么今日换了你这生人?”
朱声叹了口气:“那是我的阿爷,五天前登山采药的时候坠崖,摔成烂泥巴了。我是他的儿子侯莫陈声,唉,要不是出了这事儿,我干嘛来伺候这些羊啊……”
“原来是死了人。怪不得唱得这般凄凉……”那骑士点点头,纵马将走。胡人天性凉薄,至亲逝世,也就唱首歌哀悼几句而已,与汉人的繁缛礼仪相比,简单太多了。正是因此,虽说这“侯莫陈声”似乎欠缺了些哀恸之情,但那些骑士谁也没有产生疑问。
却听得这“侯莫陈声”有气无力地道:“听说有一支商队从山里来,算算日子也该到了。明天我就看看去,与其辛苦放羊,还不如替汉家官人养马呢……”
那骑士重又圈马回来:“商队?什么商队?你哪来的消息?”
“我的阿干是山外头汉人邸店的仆役,他昨天来奔丧的时候告诉我的。那支商队规模可大了,有数也数不清的大车。车队上装满了绸缎和货物。据说是从南边哪个大城来的,要去北面草原上鲜卑人的部落收买牲畜和皮货。”朱声应声回答,
那骑士顿时变了脸色,向同伴们打了个招呼,下马来细细询问。
朱声贪婪地注视着那骑士马鞍上挂着的皮囊,咽了口唾沫道:“那里头装的是潼酪么?我能尝尝么?”
那骑士将整个皮囊都解了下来,重重地塞到朱声怀里:“都是你的了!那商队的事,小子你给好好说说!大爷们亏待不了你!”
朱声点头如鸡啄米,信口胡柴地答了几句,将那商队的规模渲染得庞大无比。
有商队!还是大股的商队!骑士们彼此交换着眼色,每个人都能想象出那是多么诱人的一笔财富。
这几个月来汉地很不太平,使得内地与草原正常的商业交流几乎陷于停顿。前往草原收购皮货牲畜的大商队很少见了,就算有,也多半都经过蓟城往辽东辽西去。这可给胡儿们带来不少麻烦。没有了商队,就没有铁器、没有绸缎、没有烈性的美酒。这可真叫人难熬。如今突然听说有商队经过的消息,叫他如何不兴奋。
这支商队是要往北面去的,那又有什么关系?胡儿们都是兼职的匪徒,兴之所至劫掠一批商旅,本就常有。何况北面的那个庞然大物拓跋鲜卑,正因为大单于之位争得剑拔弩张,谁来管这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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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怒涛(二)
化名作“侯莫陈声”的朱声赶着他死去的阿爷传给他的羊群,沿着山间小路向广昌县城前进,沿途先后遇见了三拨胡人,朱声则无一例外地散播着将有大商队经过的消息。十几里的山路,才遇见三拨行人,这实在冷清的可以。但朱声并不担心,那些贪婪的胡人已经饿极了,他们会像是闻到血腥气的狼群那样聚拢起来的。
“咯咯咯咯……”朱声呼喝着挥动鞭子,将几只精力过于旺盛的头羊轰回羊群里。一点也不用着急,这个速度,足够他在入夜之前进入县城。楚鲲负责伪装成“侯莫陈声”的阿干,已带了数名精干士卒充作县城里邸店新招的仆役。
如果那些胡人对商队的事情感兴趣,自然会赶到城里去询问。楚鲲早就准备了滴水不漏的台词来应付,若是自己赶得太急,反倒显得可疑。
当然,伙计换了人,掌柜这一关得通得过才行。所以掌柜这些日子突发急病,邸店里主事的,三天前就已经换成了往日不曾抛头露面的女掌柜……那自然是胡六娘了。
想到这里,朱声不禁有些悻悻。说来自己可是正经的朝廷军官,而那胡六娘不过是绿林盗贼出身。偏偏从晋阳一路行来,胡六娘除了对陆将军、丁将军等寥寥数人还算客气以外,全没给过其他人好脸色。那副颐气指使的态度,简直就当自己是大族出身的女儿了……嘿嘿,也不知她在广昌县的动作可还顺利,若是没能完成任务,只怕引得陆将军不快。
正想着,远处又有蹄声响起。朱声精神一振,继续引吭高歌,扮演那个情绪低落的放羊小子。
说起来,朱声的武勇只比寻常士卒稍强些,在武勇之士辈出的晋阳军中算不得什么好手,但他胜在心思灵活、反应很快,故而渐渐成为陆遥看重的骨干军官。
可在胡六娘的眼里,北地马贼出身的朱声着实连根寒毛都算不上。胡六娘身为伏牛寨大寨主,曾经雄踞于冀、幽、并三个大州之间的巍巍太行,经手由北疆至中原的无数见不得光的生意,不知与北疆的多少实力人物有往来,论手段、论见识、论人脉,都比朱声强太多了。
朱声伪装成了胡族牧人散步消息,胡六娘手头的任务,可就更加艰难。朱声猜的没错,这两日里,她确实没有什么进展,这使得胡六娘很是焦虑。
毕竟她是在温峤面前夸下了海口,以“奇人异士”的身份被隆重举荐给陆遥的。温峤延请她襄助陆遥的交换条件,便是动用并州的储备粮食,救济伏牛寨中的数百男女老幼。胡六娘从不指望朝廷官吏的怜悯,在她心里,要获得什么,都要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可是这一路上胡六娘都没能发挥半点作用,在邺城时还被陆遥救了一命。再这样下去,昔日太行山上的绿林魁首就要沦落为吃闲饭的了,胡大寨主的颜面何存?伏牛寨上下人等,凭什么能够获得救济?
她本来就不是个正经开邸店的,这样的情绪使得她今天一早以来砸碟子摔碗,愈发凶悍了。
此刻,她正带着楚琨等几名扮作仆役的士卒,在广昌县城里穿行。
边疆的城市建设重视军事作用甚于工商业的发展,许多城池完全就是一座要塞。广昌县的县城便是如此,城里的里坊墙壁较通常更显高大,适合巷战据守。城北的两个里坊是官员府邸和官署,两座里坊连接在一起,作为内城之用。城南则有军营和校场,当然,如今这军营里早就半个兵都没有了。
为数不多的居民主要集中在东西两面。城西的居民一般都是贫民,这从里坊的形制上可以明显看出来。几座里坊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砖墙垮塌下来,只用夯土或木板简单补上,显得十分破败。
胡六娘带人一路急行,从两座里坊中间的幽深小巷穿过。小巷终年不见阳光,湿热得很。污水在低洼处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脚步踩过,发出啪啪的水声。
到了巷底再转几个弯,便是一处极冷清的院落。
院门虚掩着,一推就开。院落里各种横七竖八的什物堆满了当中的空地,弥漫着一股发霉腐朽的古怪味道。
楚琨笑道:“这地方一看就知道住的都是些城狐社鼠、江湖混混。胡大寨主怎么想起往这里来?”
伏牛寨早已被匈奴所毁,严格来说,胡六娘已经不是什么大寨主了。但陆遥依旧这么称呼她,于是众将士也就随着陆遥的叫法。
胡六娘沉着脸,也不回答,径自到右侧的一间房门前,砰砰地敲了几下门。
屋里有个粗犷的声音问:“谁啊?”
“是我!”
屋里静了片刻,有人叹气道:“六娘,你别再来了。你现在尊奉朝廷,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啦……你何必为难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呢。”
这屋里人竟然一口叫破了胡六娘的身份和现状?楚鲲等人面色一变,几名士卒各自伸手往怀中扶着短刀的刀柄,散开几步向四周警戒。
“谷二哥,我要走了,以后不会再麻烦您。今天是来道别的……另外带了些土仪,就当为前几日打搅您赔罪吧。”胡六娘柔声道。
屋里响起桌椅拖动的声音,过了片刻,屋门开了半扇。
胡六娘向士卒们道:“你们守在这里,谁也不许出入。”随即闪身进屋,又将门掩上。
屋里的光线较之外间要昏暗得多,桌椅拖动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着。胡六娘眯起眼睛,稍许适应了会儿,才看清唤作谷二哥的中年汉子正扶着高几慢慢挪动。汉子右侧的裤管空荡荡的,原来是缺了一足。
“你要走了啊?走了好……走了好……”谷二哥嘟囔着来到床榻边。正要坐下来,突然惊呼道:“六娘,你要干什么?”
原来胡六娘已从袖中缓缓拔刀。
这把刀乃是她须臾不离身的防身利器,数月前曾在伏牛寨上当着竟陵县主身前施展,轻易削断了护卫首领王德掌中上品缳首刀的,端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
这刀的刀身较通常制式刀具要短许多,介于缳首刀和匕首之间;窄身直背,隐约可见“兴国”二字铭文,其锋刃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青色晕芒。拔刀的时候,刀身与刀鞘相触,发出金属摩擦声,细微却尖锐,令人毛发欲竖。
下个瞬间,刀锋入肉,血光爆现。
谷二哥纵声惨叫。
胡六娘微微冷笑,收刀入鞘。
谷二哥的惨叫声渐渐低下来。他看看自己,原来毫发无伤?
再看胡六娘,她的左上臂被锋利的刀刃完全刺穿,鲜血从可怖的伤口里泉涌而出,瞬间就将她半边衣衫都染红了。
胡六娘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但说话的语气却一如先前那般娇柔可人:“当年的事情,原是我胡六娘年少无知,仗着父执辈的余荫急功近利,这才得罪了诸多同道。现在想来,不过是得了些钱财什物,不值当的很。若是二哥对我尚有不满,今日且以此赔罪可好?”
谷二哥的神色比胡六娘更加难看十倍。他敏捷地爬到床榻内侧,连声道:“唉,六娘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你先包扎起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胡六娘撕下一片粗布衣襟,将左臂草草缠了几层,随即右掌一翻,再度拔刀在手。
她向谷二哥逼近几步:“二哥,叙完私谊,我们继续谈公事。我家将军有意会见乌桓白山部的难楼酋长,还请你代为通传。”
“乌桓人的营地到处都是,你随便找人问一问即可。何必要找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
“谷二哥,何必在六娘面前说些昏话?”胡六娘摇了摇头,蹙起眉头,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我家将军可不愿此事传到他人耳中。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联络乌桓各部,除了恳求谷二哥,还有什么办法?这些年来为他们打点生意的人,不是谷二哥你么?”
胡六娘的言语自始至终很是客气,但那谷二哥却隐隐有些恐惧的样子,他竭力保持镇定,冷笑道:“六娘,你那将军乃是并州人,管不得我们幽州的事。我这样的化外之民更不屑和朝廷中人打交道。你还是算了吧。”
胡六娘连连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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