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堡主怎么说?”杨飞象当先问道。
“家父有一番言语,令我转告各位首领。”在这群凶神恶煞身前,马错可不敢稍有慢待,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才继续道:“官军足迹不履代郡已有十载。这十载海阔天空,各家想必都很安乐。然而此刻朝廷重又插手此地,手段诡秘、所行凶暴难言,想必郡中又将风云激荡,非是我萝川马氏一家所能应付,若万一事有不谐……诸位首领,岂不闻唇亡齿寒的道理?”
在场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虽然陆遥并未正式打出官军旗号,这些人都却多半都已猜到了。马错正是要告诉他们,代郡毕竟是大晋的疆土,朝廷纵然衰微,但若有意于此,在座的鬼魅魍魉谁能抵挡?必须要携手一气,才能与之抗衡。
杨飞象与吐吉立对视一眼。吐吉立率先冷笑一声:“这支军队确有古怪,但究竟是否朝廷官军,还需仔细打探。倒是那辟闾遏近日并无异常,若是朝廷有什么意图,安插在太守府里的暗间早就传来消息了,哪里能瞒得过我们?小子,你不要危言耸听。”
身材高瘦的吐吉立年纪与马错相仿,却一口一个“小子”,全没将他放在眼里。吐吉立所说的辟闾遏,便是现时正经在任的代郡太守。虽说代郡早就成了化外之地,但在洛阳朝廷的纸面上,可实实在在乃是朝廷疆土。太守、县令、各级官员一个都不少的。辟闾乃是复姓,这位辟闾太守上任已有两年多,却事事全在各家豪族部落的掌控之下,完全是个傀儡人物。莫说政令不出代县城的范围,只消出了太守府,便连衙役都指挥不动几个。
吐吉立在太守府中显然是有眼线的。既然代郡太守未曾得到任何信息,非要说这支军队乃是代表朝廷将要插手代郡的军队,可信度未免不高。
“至于唇亡齿寒……”杨飞象嘿嘿笑了:“你们萝川贼的部下壮勇大概将近一千人。有一千人的力量,又依托代王城,好厉害啊,你们不是素来都自以为乃代郡之雄长么?这支敌军加上抓的俘虏,统共不过两千人而已,怎么,战事开始才这点时间,你们就抵挡不住了?”
“毋须讳言,敌人确实善战,非寻常官军可比。若是谁轻视他们的,豆卢稽部、勃篾部的下场就在眼前。”马错脸色惨白地回了句。
代郡各家固然有沆瀣一气的时候,数十年来积攒下的矛盾也不少。正如马服期望让敌人去和各家兵马消耗;杨飞象和吐吉立二人分明也打着同样的主意,只不过消耗实力的一方换成了萝川贼。
马错感觉满嘴的苦涩:两家都打着损人利己的计划是没错,都是绿林道中人,彼此倾轧暗算,都是常事。问题在于,这主意算得再怎么精,真正的关键却并不在这两家,而是全看晋人如何选择。此刻晋人正猛攻着代王城,根本就没打算照着自家最初的想法走。父兄等人已经难以坚持了,杨飞象和吐吉立二人却按兵不动……这该如何是好?
马错心念急转,却没有什么良策。这些人都是贪婪如狼的性子,彼此最是熟悉不过,哪还有什么办法可想?看来今日不大大地出血不行了。狠一狠心,只得根据马服之前的吩咐,向这杨飞象和吐吉立做出最大的让步。萝川以西的千亩良田、马头山以南的山间草场,看来都要让出来了……他轻咳一声,伸手往怀里去掏摸那封马服的亲笔书信。
指尖刚触到封皮,却听得不远处负责瞭望战局的几处哨位同时发出惊呼。
“怎么回事?怎么了?”马错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揪紧了。他一跃而起,踉跄着奔向哨位去看。
此地距离代王城较远,哪怕极目远眺,视线也不甚清楚。但至少可以知道,代王城西南、马氏坞堡所在那片台地上已然陷入一片混乱。大批剽悍的晋军战士从几个坍塌的墙体缺口处潮涌而入,喊杀之声震天动地。
从战事开始至此,才不到半个时辰而已。晋军如同一把锋锐无匹的宝剑,眨眼就斩断了重重阻碍,攻入萝川贼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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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云从(十一)
从桑麻山的山腰远眺,正对着祈夷水畔的代王城。这是北疆千山万壑中难得的一片平原,视野开阔,一览无余。但可惜身处十余里外,只能看到隐约的几面军旗搅动,战况细节如何不得而知。
马错用力揉了揉双眼,竭力张望。过了片刻,却见三道狼烟冲天而起,凝结成三道浓黑笔直的烟柱,久久不散。马错知道,那是最高等级的求援信号,是萝川马氏陷入死生一线的险境时最后的嘶嚎;也代表着马服在催促儿子:家族存续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都要让诸部联军尽快来援!
罢了,罢了。马错再度伸手往怀中去。那里放着父亲亲笔书写,用辞谦卑的尺牍。在信上,马服承诺将让出祈夷水畔最肥沃的良田和操场,更许了一笔数字令人惊骇万分的庞大钱财作为谢礼。
雄踞祈夷水两岸的膏腴之地数十年、拥有近千名勇猛部下、将代王城巢穴经营得犹如铁通一般的萝川贼,是代郡屈指可数的强大地方势力之一。但在这支敌军的攻打之下,萝川贼竟然坚持不到半个时辰。
这些年来,马服在萝川一带作威作福惯了,何尝承受过如此惨痛的失败?只觉得心头火烧火燎般的愤怒。恨那些属下们无能、恨那些敌人太过凶悍,更恨的是萝川马氏寄予厚望的援军!三千七百名剽悍的代郡骑兵,这是多么巨大的力量……可这三千七百骑追踪了敌军一日一夜之久,到了最重要的时候,却尽数躲藏在战场以外的桑麻山,并未投入战斗!
马错脑海中灵光一现,突然惨笑出声。
他从怀里掏出父亲的手书尺牍,挥手扔了出去。长约尺许的木简在空中旋转着,飞落到山下不知那一处莽林中了。
随同他一起的,都是心腹手下。其中一人连忙奔上几步,紧紧地扶着他的手臂,低声道:“郎君,千万不能乱!就算敌人杀进堡里,族主等人总还有办法坚持一段时间。只要杨帅等人出兵相助,我们仍有机会……当务之急,还是要催促杨帅他们,尽快发兵啊!”
随从絮絮叨叨的话音还在耳边响着,马错却感觉头晕目眩。
在萝川贼寇的几名首领里,马错的计略、眼光都远在他人之上。身处于普遍以粗猛为尚的北疆,更令他常常生出智珠在握的快感,素日里也颇以此自傲。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萝川贼不过是一枚可以被随意放弃的棋子,从头到尾,马氏宗族都被蒙在了云里雾里。
他摇了摇头,反手将那随从推开。
随从没料到马错手上的力量如此之大,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
马错脸色铁青地回身,狠狠注视着杨飞象和吐吉立二人:“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四个字,双拳握得越来越紧,神情仿佛将要暴起噬人一般:“敌军虽强,但我们代郡群豪若能齐心协力,原本胜算在握。今日的局面,全在于诸位见死不救……你们根本没有助战的打算,对不对?”
马错越说越是愤恨:“你们究竟有什么打算?萝川马氏宗族竟然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真是瞎了眼!”
代郡各家地方势力之间确有龃龉;然而,彼此下黑手则可,在面对朝廷官军时的立场则一,数十载来各家守望相助,从无例外。马错这般言语,已经算是极严重的指责。于是站在杨飞象和吐吉立两人身边的十余名部落首领一齐破口大骂。
“放屁!”
“狗胆!”
那十几名部落小帅都是代郡零散杂胡的首领。所谓杂胡,主要源自于前汉时南匈奴入塞后五部分化解体过程中分离出的别部或附从部落。之所以称为杂胡而无正规族名,皆以其规模小、实力弱、地位低也。而这些部落又是杂胡部落中势力衰微的,相比于实力强大的常山贼,彼等不过是仰人鼻息的仆从之流,每每被驱使往来如狗。大概是做奴才做的习惯了,当马错出言斥责的时候,这些部落小帅表现得义愤填膺,颇有几分主辱臣死的意思。
但杨飞象和吐吉立两人对视了一眼,却哈哈笑起来。
“都说萝川马氏上下数百口,唯有两个聪明人,真是一点不错。”杨飞象大步向前,啪啪地拍了拍马错的面颊。他下手好重,两下就拍得马错面庞青紫,耳里嗡嗡作响:“马服那老家伙这会儿应该也明白过来了吧?小子,你说的很对。我们……正要眼看着尔等去死。”
“杨帅,萝川马氏自问从不曾得罪你。如今这生死存亡的关头……”马错神色惨澹,颤声问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杨飞象咧了咧嘴:“别怨啦,是大当家的意思,我也没法子……”
吐吉立在一旁轻咳一声。
杨飞象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匕,迅猛一挥。他的身躯虽肥硕,但动作却快如闪电,只听噗哧一声,短匕从马错的左侧耳廓前刺入。锐利的锋刃从右侧耳廓突出,将他的头颅从左至右刺了个对穿。
马错的眼珠暴凸得几乎要从眼眶中崩裂,表情立时扭曲。当杨飞象松开右手时,他的身躯失去支撑,蓬然仆倒在地。
马错身边几名亲信乍逢大变,全都惊惶失措。杨飞象的部下们也不多说,立即拔刀向前。一刀一个,转眼尽数了账。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
杨飞象踏前一步,踩住马错的脸,嘎吱吱地将短匕拔出来。每拔一下,就有红色的血液和灰白色的脑浆从发隙间喷溅,将他持刀的指掌上染成红色和灰白色的。他随手从马错的身上撕了块麻布,慢条斯理地将匕首和手掌都擦抹干净了。
完成了清理之后,杨飞象转身看看。
那些杂胡小帅果真是将萝川马氏当作己方来看待的,全不曾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这时候泰半都露出畏惧和震惊的神色。有几个比较机灵的,眼珠子乱转,似乎已经在寻找脱身之策。
怎奈吐吉立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边,慑于他的威严,又不敢稍许乱说乱动。
杨飞象拧笑道:“马错这厮有点小聪明,却看不清大势,迟早坏事。大当家特意说了,留他不得。诸位放心,一切都在大当家的掌握之中!”
“是是!大当家自然英明!大当家所言极是!”部落小帅们一阵骚动,随即谀辞潮涌。其中数人反应比较快捷的,接着又吹捧“杨帅手刃马错,最是威武!不愧是大当家的得力臂膀!”云云。
杨飞象不禁望了一眼西面的苍茫群山。在北疆山林原野之间,无数草莽龙蛇混杂,能够被各路贼寇、部落一致尊为大当家的,自然不是河北的汲桑,而是常山贼的大首领,盘踞在幽州与并州交界处绵延数百里的常山上的那位可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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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云从(十二)
在代王城西南台地的攻坚战,起初进行的并不顺利。
马氏坞堡的防御设施确实不够完善,但防守一方的优势仍然很明显。主要是由于整座坞堡位于代王城内,坞堡四面都是层层叠叠的废弃建筑,道路也狭窄崎岖,很不利于进攻方的兵力展开。而且坞堡内的滚木礌石之属数量颇多。陆遥先后发起两次攻击,前锋都已经突破了坞堡木栅,但因后继的力量无法及时跟进,最终都被萝川贼集中兵力迫退。他不得不传令暂且停止战斗,收兵到一处大屋之后,稍作休整。
军吏清点士卒报来,这两次进攻足足造成了己方一百二十多人的伤亡。而萝川贼占据地利,死伤要少很多。距离大屋不远的木栅内外,鲜血流淌成塘,有许多弟兄们的尸身没能抢回,残肢断臂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各处,看上去愈发凄惨,叫人沮丧。若不是因为这些日子里竭力约束军纪,昨日又用重赏来激励,只怕部队的士气堪忧。
铁甲铿锵声中,陈沛大步而来。他的甲胄坑坑洼洼,身上、脸上都是血迹。瞎眼上蒙的皮质眼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紫红色的瘢痕曝露在外,颇显狰狞。适才的两次进攻中,陈沛身先士卒地猛冲猛打,极其奋勇。尤其是第二次,分明已经占据了木栅内一块相当的地域,但后援遭到萝川贼集中弓弩射击阻断,于是他只能与敌人互相对射,慢慢撤下来。这功败垂成的局面使得陈沛十分恼怒,他急躁地禀告说:“将军,贼寇们已然疲惫了!我们再攻一次,必然成功!”
陆遥其实也有些焦躁。毕竟他期望的是在代郡各部落联军出现之前,首先击溃萝川贼、并占据代王城为稳固的后方。如果不能在这个战场尽快取得胜利,那很可能出现两面受敌的情形,未免大大地不妙。因而,无论如何,半个时辰之内必须拿下代王城。但他并没有将这种情绪表达出来。
诚如昨晚与众将的分析,代王城绝对是个好地方,群山环绕,土地肥沃,河水蜿蜒可供灌溉,更有现成的偌大城池落脚。以之为据点四面攻伐,三五日内,便足以扫平代郡、震慑拓跋鲜卑;而想得再远些,如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兴修水利、招徕流亡、恢复生产……陆遥有绝对的信心,三五年内,便可以将之建设为地位不逊色于晋阳的北疆重镇。此地值得一战,便战;至于战斗的过程中如何去夺取胜利,陆遥早已做好了克服各种苦难的准备。
他摇了摇头,没有响应陈沛的请求:“庆年兄稍安勿躁。弟兄们的士气尚可,但鏖战至今,体力疲敝,非常需要恢复……我们先休息片刻,待丁文浩的兵力到达,一同进攻。”
陆遥此刻的兵力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骑兵由薛彤、沈劲、刘遐等人统领,游走在代王城的外围,随时准备与代郡胡族的联军作战;另一部分步兵则攻入城中,与萝川贼作战。这些步兵又分成两路,陆遥所部由南面杀入,而丁渺所部由西面杀入,双方约定至代王城宫城台地取齐。现下陆遥既然已到,想必丁渺也不会晚。
果然,片刻之后丁渺杀退城西的敌人,直抵马氏坞堡所在的台地。
两军合流,兵力顿觉充实。陆遥遂将将士们分为十队,除了保留适当的预备队以外,十队从北到南排开,各觅适合攻城的地形,同时发起进攻。
既然坞堡以外的复杂地形不利于调动,就索性依靠小部队分散突破,凭借将士们的个人勇武和战斗素质打开局面!
片刻之后,十队人马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