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避,也来不及了。
鸣镝高飞,发出尖锐的啸叫。杨飞象取了自己惯用的马槊舞了个花,狞笑道:“来吧,这厮自来送死,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弟兄们,杀了这厮,人人都有金帛重赏,还有水灵灵的娘们儿啊!”
这杨飞象能够在凶残的马贼群落中崛起为一方之豪,个人的勇力自是不俗,更有尸山血海里杀出的威望,于是群贼高声应诺,簇拥着杨飞象策马向前。众人心中有数,双方只消接战片刻,几路回援的骑兵便能尽数赶到,重新将刘遐团团包围。
正在策马迎敌的时候,刘遐往杨飞象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收起马槊,从身边取出弓箭。杨飞象对此视若无睹,这刘遐此前三番五次冲阵,未见他张弓施射,此刻却祭出这一手来,简直是病急乱投医了。
就如适才两军初次接战的时候那般,骑兵对冲的情况下,双方距离随时变化,更不要提马匹颠簸,开弓不便。错非是万中选一的神射手,否则断难中的。
可刘遐偏偏就是万中选一的神射手!
弓弦弹动的铮然怒响在此起彼伏的厮杀战吼和铁蹄踏地声中,仍然显得那么清晰。就在拨弦之声传入杨飞象耳中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左胸剧痛。
杨飞象惨叫一声,仰天栽倒,庞大的身躯滚落下马,激起蓬然烟尘。掩护在杨飞象左右的骑士齐声惊呼,而他身后从骑也急忙勒马避让,可是战马全速奔驰的时候,缓急间哪里调整得来?前方的战马嘶鸣着侧身,随即被后方的战马撞个正着,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正在慌乱的时候,刘遐单人独骑如狂飙也似杀入队列之中。只听一声暴雷般的大吼,掌旗官的首级在血光之中冲天而起,标着硕大“杨”字的军旗轰然而倒。
刘遐东面三里左右有片地势较高的草地,那是晋人的中军所在之处。陆遥与十数名将校立马于高地之上,视线沿着草地前方的缓坡一直向前,可以清晰地看到晋军各队和大部分常山贼所在位置的全貌。
当杨飞象的军旗被刘遐砍倒时,周边的贼寇们发生了巨大的骚动。那些踏地的脚步、摇摆的旗帜和高举如林的长枪大戟,在那个瞬间都动摇了。甚至喧嚣噪耳的咆哮之声都似乎静了一静。这样的情形,落在陆遥等将领的眼里,便是值得把握的战机。
“好!”陆遥击掌赞了一声。他大声喝令:“击鼓!前军出击!”
沈劲身为前部督,率先冲阵的风头却被刘遐这新人占尽,他早就急于参战了。随着陆遥的号令来到,人数大约八百的前队立时向前。步卒们小跑着前进,一直迫近到距离战场不足一箭之地的时候才稍微停下脚步整队。待到部署在两侧弓弩手射住阵脚,各部的什长、伍长痘已就位,随即高声呐喊着,加速冲刺。
杨飞象的部下们原本就已濒临崩溃,当沈劲所部的生力军投入战斗的时候,巨大的伤亡就产生了。有组织的反击被迅速粉碎,一名又一名贼寇惨叫着落下马来。
沈劲本人并未投入对杨飞象所部的攻击。他带着三十多名骑兵从第一线的步卒身后绕行,来到了战场的右翼,在一个能够观察到常山贼大部队行动的位置停下来。这时候常山贼的后继部队也已杀到,沈劲冷笑一声,张弓搭箭。
仿佛一道闪亮的银线从空中划过,下个瞬间,常山贼后继兵力最前方一名顶盔掼甲的贼寇便掉落下马,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这名性格刚猛的将军或许平时显得有些卤莽,但在战场上,无数次出生入死的锤炼迫就使他学会了审时度势,身为一军之将,他总能做出最可靠的判断。
片刻之后,战事渐渐扩大了。在战场中央彼此绞杀的兵力逐步增加,双方都已投入了两千多人。在祁夷水北岸遍布乱石的河滩上,薛彤所部与常山贼的右翼彼此戒备着,步步迫近。零星箭矢打在双方架起的木盾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而丁渺带领着第二支骑兵部队从距离较远处发动包抄,却与同样打算包抄的敌军骑兵撞个正着。于是两军恶战起来,将整个战场向北面扩展了五里以上。
距离中军不远处,数十面皮鼓猛烈擂响,发出的声音响彻天际。在鼓声激励之下,无数将士呐喊着,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陆遥极目眺望,每一处平野、草甸、小河、坡地,都已经布满了激烈厮杀的将士。双方的队伍中都有大量骑兵,他们互相冲击、拦截、渗透,很快就将原有的队形打乱。两军犬牙交错,缠斗到了一起。许多成建制的队伍在带队军官的叱喝声中往来冲杀,而队伍被打散的士卒则胡乱地奔跑着,彼此砍杀、纠缠,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敌我,互相砍杀了几个回合之后,又开始共同对敌。
陆遥的战马突然有些暴躁地打了个响鼻,向前踏了几步。他单手勒住缰绳,拨马回到高处,继续观看。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这是陆遥指挥过最大规模的战斗。在大陵、在版桥,他都只是一名中级军官,只需要接受军令,前去杀死面前的敌人。即便是在祁县首次承担方面之任的时候,他的部下也不曾超过一千。而现在,在这篇群山环绕中的平原上,视野所及之处,数不胜数的士卒如同怒涛般拍击往返,双方投入的兵力合计将近一万!
这是你死我活的、真正的战场。没有上帝视角,也没有鼠标可以框选作战单位,将士们的士气和生命更没有数字显示。对战局的判断,依赖于指挥者的战斗本能和瞬间决断,而哪怕做出了正确的指挥,派遣出去传达命令的骑士很有可能半途战死……在这片战场上,充斥着混乱和狂躁,哪怕是最天才的将领、做了最详尽的准备,也不可能预料千变万化的战局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或许是为了压抑自己内心深处的紧张感,陆遥忽然说了些什么。
话声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难以听清,于是邵续侧过身,大声问:“将军有何吩咐?”
陆遥拨马靠近几步道:“适才薛彤问我,慕容龙城亲自来下书,我们既然认出了他的身份,何不当场将其擒拿?那样的话,也能够一举底定局势,更少了许多变数。”
邵续摇头道:“慕容龙城敢于如此,自有其凭藉。我们若将他擒拿,长史的安全又如何保证?万一将贼寇们激怒,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何况他不是已经……”
“话虽如此,老薛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可我当时竟然完全没有想到。”陆遥摸了摸下颌渐渐浓密的短须,笑了起来:“邵公,你没发现么。这个慕容龙城,哈哈哈,无论背景、性格,与我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第一百二十章 龙城(七)
战局胶着,一时难分胜负,战场上杀声如雷,浓烈的血气冲天而起。身在其中之人,亲临锋镝如雨而下,身边每时每刻都有同伴鲜血喷溅、肢体横飞、惨呼身亡,而下一个死者可能就是自己。对于北疆胡族而言,这种狂乱的状态正激发出他们性格中深埋的凶悍本色。于是,哪怕是死伤比例已经到达令人惊恐的程度,战事却丝毫不见消停,反而愈发惨烈起来。
距离战场不远处,祁夷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如果沿着河道上溯五里左右,可以看见河水在一处崎岖的坡地打了半个旋,两岸的峭壁将河道约束得狭窄,而因此变得湍急的水流逐渐侵蚀河岸,将之变得愈发陡峭。峭壁顶端则是一处台地,常山贼的中军大队便驻扎在此。
这个台地三面环水,顶端的地势却开阔,足以容下数千人马,而台地的东侧有天然形成的坡道,由此可以一直向东,直达两军鏖战的那处战场。随着战势激烈,一队队的骑兵正从台地出发,沿着坡道不断前进,投入作战。
独有聊聊数人逆行而上。为首之人身形胖大,远远看去,便如一座肉山也似。身上原有披挂甲胄,但这时都已破碎得不像样子,勒甲丝绦也松了,几片甲叶拖曳在地面铛铛地磕碰着。他的左臂软垂在身侧,随着脚步前行,不自然地晃动着,便如一条煮烂的水引饼。看起来至少有五六处极严重的骨折,这条胳膊算是废了。胳臂如此,周身上下其它的伤处也是惨烈。这般沉重的伤情,换了他人只怕都已痛晕过去多时,但此人却恍若不觉,只是往台地方向奔走。
“这不是杨飞象杨首领?如何伤成了这样?”有骑士在他身边稍许停留,立刻大声惊呼起来。待要下马救助,前方催促进军的尖锐唿哨连番响起。那骑士犹豫片刻,没奈何,只得催马前去。
骑士认得不错,那人可不正是常山贼五名大首领之一的杨飞象。
杨飞象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刘遐射了一箭,本该贯胸直入,当场毙命。但杨飞象毕竟身手非凡,在箭矢着身前勉强让开了要害,兼且他着两层铁铠,哪怕对刘遐的强弓劲箭也能稍作抵御。因而这一箭擦着心脏掠过,刺伤了肺叶,虽然伤得仍是极重,总算暂时保住了性命。至于身上其它伤处,多半是坠马后被践踏来的。临阵坠马的,多半都会当成死于奔马铁蹄之下,这杨飞象居然能活下来,靠的是从骑拼死掩护,他自己也实在命大。
虽然伤势沉重,但他毕竟体魄强悍,踉跄奔行的速度仍是极快。片刻后,便攀上高台,来到了常山贼的中军本阵。
那位凶威布于北疆的常山贼大当家、同时也是隐姓埋名的慕容氏前代单于后人,正坐在胡床上懒洋洋地观望着战局。偶尔会稍微侧身,与右手边坐着一人谈说着……这情形,让人觉得完全不像是在指挥作战的样子。
没错,这二人……这二人之间摆着一副纹枰,枰上黑白棋子散布,赫然正在对弈!
这场景令杨飞象觉得脑海中嗡地大响。他顾不上令人通传,喘息着,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大当家!大当家!这样不行!”
杨飞象貌似粗猛,作战经验却非常丰富。他十万火急地返回中军,便是为了劝说慕容龙城。
两个时辰以来,慕容龙城只是将常山军各部一队队地投入战场,坐看他们战斗至死,却始终未能取得主动权。眼下的局面看似双方平分秋色,其实却对常山军极其不利。
正面对敌并非常山贼惯用的战法。多年以来,他们攻则借良马之利寻瑕伺隙,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间;守则以常山之险,绵延千里的深山大壑便是最好的屏障。他们并不常与敌人进行这种硬碰硬的战斗。相对而言,晋军拥有更多经验丰富的军官,晋人更加擅长战阵杀伐,晋人的阵型更加严整,调动更加有序。
这样的消耗战使双方的损失都很惨重。但杨飞象十分清楚,中朝再如何虚弱,毕竟据有天下,哪怕死一万人,十万人,他们会很轻易地从代郡以外招募更多的士兵。而常山军数十年来纠合的力量,几乎已尽数在此……打到这个程度,哪怕是胜利,也将是常山军无法承受的胜利!
杨飞象痛心、焦虑、急躁,同时也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怒火。他厉声大吼:“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想个主意!”
环绕在慕容龙城身边的,是数量大约二百余的披甲骑兵。他们中有些人的面貌已经相当的苍老,也有些人刚刚成年,虽然年龄差异极大,但剽悍凶猛的神情则一。二百骑兵肃立,除了马匹偶尔打个响鼻以外,竟是鸦雀无声。杨飞象的大吼大叫便显得格外突兀。
可慕容龙城意态悠然地眺望着远处,根本没有理会他。
杨飞象顾不上那许多,他感觉刺伤肺部的箭头带来一阵剧痛,于是撕心裂肺地咳吐了一声,吐出口带着污血的浓痰,再次大吼了一声:“大当家!”
慕容龙城依然没有看他。
倒是端坐在慕容龙城身边的那名白衣青年叹了口气:“天圆如张盖、地方似棋局。天地间人,都在棋盘上挣扎奔命。只不过,有的人是弈者,有的人是棋子。”
慕容龙城笑了笑:“温长史觉得我是弈者,还是棋子?”
那白衣青年微笑道:“弈者以为阁下是有力的棋子;而棋子以为阁下是技艺入神的弈者……便如此刻,岂不甚妙?”
慕容龙城默然。
“你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杨飞象咆哮起来。他大步向前,沉重的脚步践踏起灰尘:“大当家,你怎么还有这闲功夫?晋人善战,弟兄们死伤惨重!咱们不能这么死拼硬打……”
他的话语突然止住了。他惊愕万分地瞪大了眼睛,向后退了一步。冷不防脚下绊住了什么东西,于是摔倒在地。
这白衣青年,杨飞象分明是见过的!在常山军的总寨里,慕容龙城不正是当着此人的面,做出了与晋军决一雌雄的决定么?
“你这厮!你这厮……你是那个晋人的官儿,你是那个……那个温峤!”他狰狞地朝向慕容龙城:“大当家,这条晋狗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龙城叹了口气,抓起一把黑子投向棋枰:“这几日我心绪纷乱。罢了,罢了。”
慕容龙城和那温峤二人自顾谈话,根本就当他全不存在一般。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杨飞象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蠢货。他本能地感觉到似乎有可怕的暗流即将汹涌喷发而出,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情似乎远远不止自己所知晓的那些。他周身上下猛然冒出了冷汗,可是,失血过多头脑却越来越昏沉,已经无法做出判断。
杨飞象下意识地用力撑地,想要挺身站起,掌下压着的东西却有些硌手。随意投了一眼过去,他挥挥手,将那东西拨开。
那东西应该早就在地上了吧,适才将自己绊倒的就是此物……
当他猛然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杨飞象惊骇至极地大叫起来!
“啊!……啊!……”杨飞象发出一声声令人难以承受的凄厉喊叫,他猛地将那东西抛开,随即又手足并用追过去,重新将它捧起来。
那东西,赫然是他的老朋友,常山军五位大首领之一,飞豹吐吉立的人头!
第一百二十一章 龙城(八)
午时。
陆遥和一众将校都已经策马领军前趋,登临一处距离战场更近的高坡。经过暗中筛选,几乎纯由晋人组成的中军本队一千精骑簇拥左右,随时准备投入作战。
在陆遥看来,敌人旗帜队列显得散乱,部队调动也不如之前那么迅捷。从远处眺望军气如群鸟乱飞,正合《军气占》中所指衰气,乃败战之候也。常山贼虽然数量较多,但他们并不擅长以堂堂之阵来进行正面决战。鏖战至此,虽然大局尚在纠缠,但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大将,已经从诸多细节中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