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在野地里吗?快快开门,让我们进坞堡驻扎休息!”
郭荣面露惊惶之色,连声道:“使者莫急!”随即退下墙后,似乎是和什么人在商量。过了片刻,他又冒出头来道:“兹事体大,轻忽不得!请使者回禀贵军主将,容我阖族长老商议!”
那士卒早得了吩咐,那肯和他啰唣,口中喝道:“老儿竟敢抗拒朝廷兵马!你且等着,待攻破了这坞堡,便拿你头颅示众!”骂声中转身便走。
郭荣大惊失色,连连唤道:“使者!使者稍候啊!”话音未落,只听劲风大作,一支手指般粗的精铁箭矢自坞堡外的暮色中当胸飞射而来!
郭荣哪里来得及反应,惊呼尚未出口,只听“铛”地一声响火星四溅。原来是护卫在他身侧的一条彪形大汉及时拔刀格挡。那箭来势极猛,被刀一磕后速度并不减缓,只是稍变了方向,擦着郭荣肩膀而过。那大汉横刀而立,怒骂道:“无耻小人!”
此刻哪还有人回应他,只有箭矢破风而来。
坞堡正门外,沈劲啐了口唾沫,仿佛对自己的箭术不太满意,随即狞笑着往铁胎弓上又搭上一支雕翎箭。他的身侧另有数十名弓弩手,手端强弓硬弩纷纷发射,将寨墙上的壮丁们一一射翻。
位于阵前的陆遥面无表情地举刀前指:“将士们,上!”许多将士们早就持刀在手中跃跃欲试,听得陆遥一声令下,众人立时吼声如雷,冲杀了过去。
上墙防守的坞堡部曲们早有准备,虽然一开始猝不及防被射翻不少人,但其余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们躲在女墙后,用手头的弓箭向杀来的官兵们猛烈射击,几名冲在最前方的勇敢士兵被射作了刺猬也似。
若是寻常的部队,这样的惨状就会使很多人心生恐惧而放缓脚步。但陆遥的部下主要由身经百战的并州军余部构成,他们丝毫不受影响,继续猛冲。哪怕是中了箭的,只要不在要害,都毫不犹豫地坚持前进。
当官兵们冲到坞堡正门前的时候,从墙上又砸下来密如暴雨的砖石和原木,打得将士们几乎都抬不起头来。他们冒着头顶上的巨大威胁连连去撞击正门,那正门是以厚达半尺的松木板材制成,牢固无比,后面又牢牢地上了三重门闩,哪里推得动?
正作没奈何时,只听得薛彤大吼道:“撤!撤!”士卒们顿时呼啦啦地撤了下来。
晋军本队也渐渐向后移动,慢慢退到距离坞堡较远的一片林地后面。
过了半晌,又听到楚鲲在破口大骂:“好你个郭氏坞堡!好你个郭荣老儿!竟敢伤了我们的人!你等着,待我们杀进堡去,要你好看!”
这声音吼得虽响,配以晋军败退的景象,却未免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意思。坞堡部曲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来。
郭荣不敢大意,向身边持刀大汉询道:“冯壮士,不知阁下以为形势如何?”
这位冯姓大汉原本也是朝廷军中勇士,兵败后被郭荣重金礼聘为教头,平日里极尽尊重,从不以部曲视之。眼前这局面,郭荣正要倚重他对朝廷兵马的了解。
冯姓大汉凝视着渐渐退去的晋军,有些感慨地道:“这些年来,朝廷军队的战斗力愈来愈弱,这支兵适才冲上来的时候,颇有几分强兵样子,结果遇挫即退,也不过尔尔。”
郭荣面露喜色:“冯壮士是说,他们会就此退去么?”
冯姓大汉摇了摇头:“郭族主,他们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下长驱直抵我拓木岗,必然有重大的图谋,绝不会这么容易的就撤走,很快就会重整旗鼓,再来攻打……”
郭荣神色稍动,冯姓大汉又道:“族主勿忧,汾阳亭距离拓木岗几近百里,雪天道路难行,他们跋涉来此,必然疲敝不堪。何况此时天色已晚,我估计他们至多再攻打一两回,就必然退去。只消到得明日,郭氏宗族壮勇齐集,再加上左近豪族都会遣人来援,优势便完全在我们手里了。”
“好!”郭荣大喜,他振臂大呼道:“儿郎们!官兵都不顶用,不是我们郭氏好男儿的对手!大家再加把劲,打退了他们,人人有赏!”
在墙头守御的部曲子弟们齐声应和,士气高昂无比。
过了片刻,晋军果然又杀了过来,这次他们队中簇拥着数家长梯,显然是临时砍伐林木制造成的。郭氏部曲照例以弓箭、滚木、礌石伺候,打翻了不少人。
更多官兵冲到近处,随即用长梯搭上墙头,几名披挂着双重铠甲的勇猛之士舞动刀枪当先登上长梯,企图跃上墙去。官兵中一人名唤张焕的,乃是薛彤部下著名的好手,他站在长梯顶端,双手各执三十斤重的大刀左右劈杀,坞堡部曲们一时遮拦不住,纷纷后退。后继的将士正待跟上,忽听一声大喝,方才那挥刀挡了沈劲一箭的冯姓大汉虎扑而到。两人交手数招之后,那大汉觑个空挡,抬脚将张焕踢落墙头,跌了个半死。其余几座长梯也各自被推倒下来,几名当先冲上墙去的勇士被人多势众的坞堡部曲一一杀死。
这种坞堡都是一家一姓经营数代才有,滚木礌石之类储备得非常充分,纵然事发突然,但依然保有强大的防御能力。
眼看官兵们的冲击遭到二度挫败,坞堡墙头上传来阵阵嘲笑声。
正在这时,站陆遥身边的何云抽出一支裹着油布的箭来,在火把上点燃后,嗖地一声射上天空去。
这枚火箭升空后,坞堡的后方突然传来了震天的杀声。
原来,沈劲等人在正门伪作强攻,只是为了吸引郭氏族人的注意力。早在本队到达郭氏坞堡正门之前,高翔就带着百余名士卒,携带云梯等物,悄悄掩到了坞堡后墙之下,只待火箭为号,突然杀入坞堡。
而官军本队集兵于坞堡前方,战斗爆发以后,也始终猛攻坞堡的正门,将堡中壮丁们渐渐都吸引到了这个方向。
此刻,后墙等地防御力量十分薄弱,充其量只有三五十人。高翔身披重铠,口衔长刀,当先登上墙头,立刻就杀散了他们。随即催动兵士杀入坞堡内部,沿途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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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坞堡(五)
天寒物燥,引火最易,眨眼的功夫,火头就窜得前门都看见了。郭家部曲们顿时一片大乱,甚至有许多人放下本待投掷下去的石块原木,茫然地向后张望。趁这个机会,数十名身披铁甲的大力士齐声呐喊着,抬着一颗剥去多余枝桠的粗大树干猛冲向大门,用树干撞击了三五下,便将正门撞得垮塌下来。
沈劲带领部下的骑兵一直在后方观望,一见大门坍塌,他大吼一声策马直冲,坞堡门洞下的几名敌人都被他奔马撞飞,如何阻拦得住。沈劲当先突入坞堡里,远用长槊刺击,近用缳首刀劈砍,立杀十数人。他的骁勇善战当年在并州军五万之众中都颇有名气,此刻当先突击,真是如虎入羊群一般。
那郭荣原来站在门上指挥防守,眼看官兵自后突入坞堡,先已怯了几份;又看眼前沈劲来得凶猛,不禁心胆俱裂,发一声喊转身先逃了。首领既然逃走,那些壮丁们顿时失了主心骨,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些农夫罢了,如何能抵挡得住百战劫余的凶悍士卒?又如何敢当真与朝廷的兵马对抗?眨眼工夫就溃不成军。
官军的步卒们紧跟着沈劲潮水般拥进来,大喊着“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或者“投降不杀!”之类的口号,向坞堡的纵深处冲杀过去。郭荣的部下们眼看官军如狼似虎而来,许多人顿时便双腿发软跪倒,甚至还有不停磕头求饶的,只有极少部分掩护着郭荣且战且退,退守到坞堡里最高大雄伟的住宅去了。片刻间,局面已经兵败如山倒,任谁都知道大局已定。
官军很快就占据了坞堡的外围,沈劲、高翔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二人会师之后并不迟延,又各带了五十名勇士趁胜追击,直取位于坞堡中心的主宅。而其余士卒既然没有任务,便四散开来掳掠财物。
陆遥始终站在坞堡门前的空地,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才举步入内,反倒成了最晚进入坞堡的人之一。当他迈步踏入坞堡时,整个坞堡已然烟尘四起、一片大乱。不少士兵们闯进了民宅里翻箱倒柜。有个士卒满脸喜色地拎着个包裹从陆遥的身边匆匆跑过;一名老妇哭喊着追赶那士卒,被那士卒劈面打了两个耳光,又抬脚踢翻在地。薛彤正随在陆遥身侧,见此景像铜铃般的大眼一瞪就要发怒,却被陆遥止住了。
这些年来官军的军纪是一天不如一天,要这些刀头舔血、过着朝不保夕日子的军汉们循规蹈矩,恐怕比登天还难,故此官兵所到之处竟然和土匪没什么不同。陆遥早先也曾想过要制止,后来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这一次的抢掠,甚至是他本人在战前就向士兵们许诺的。若没有这些好处,谁愿意冒着刺骨的寒风艰苦行军?谁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死作战,为将军们搏取军功?秋毫无犯的军队或许在书中有,但在这个混乱的年代,绝对不可能存在。眼看士卒们四处抢掠,他只是嫌恶地冷哼了一声,挥手对一名亲兵道:“去重申军令,抢掠虽可,枉杀百姓者死!奸*淫妇女者死!”
那亲兵匆忙跑去传令,陆遥继续沿着坞堡里的大路前行。
在最初从军的那段日子,陆遥也曾经改变一些什么、扭转一些什么。可是很快他就体会了个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放弃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这个世道,谁也不要谈什么远大的理想和目标,只要能活着,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里生成:或许自己真的不应该在并州耽搁,找机会回江东去才是上策?至少那里是自己的故乡。更何况,相对兵荒马乱的北方,东南半壁要安全许多。西晋灭亡之后,琅琊王司马睿所建立的东晋还维系了很久。
转眼的工夫,陆遥又摇了摇头,把这个主意甩出去。天下早就乱了,从并州到江东千里之遥,沿途流贼、暴徒、胡虏不计其数;想要安然经过这样的路途到达江东,得有怎样的运气啊。还不如且跟随着刘越石公在并州暂时栖身,且看时局如何变化。
陆遥迈步而行,周身披挂的铁甲铿锵作响,左右又有亲兵翼护。坞堡里的居民们撞见了他无不赶紧让路,甚至有吓得直接跪在路边的,是以他走得极快。坞堡里的道路曲曲折折,转过几个弯才能到达堡主的大宅所在。那里的喊杀声初时还很剧烈,现在已经渐渐平息,想必战事进展顺利。
他低头想着些不知所谓的心事,直往前走。忽听耳边霹雳也似一声暴喝:“奸贼!拿命来!”喝声之中,一条大汉合身扑来,飞起一道刀光斩向陆遥首级!
陆遥闪身急退。
那大汉一招落空,并不迟延,随即踏步直进,刀光如练径取陆遥胸膛。陆遥微微冷笑,也不去格挡,闪身再退。
两招接连无功,那大汉仿佛后力不继,踉跄了两步,顿现颓势。可他纵声狂吼,双手握刀置于身后,继续向陆遥猛冲!
陆遥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再退一步。
陆遥这三步退后,就连薛彤都忍不住惊讶地“咦”了一声。他深知陆遥的武功自有深厚传承,非寻常可比;故而敌人突袭陆遥,他却袖手观看,并不插手。谁知,陆遥连连退步,竟似无还手之力?
正在薛彤惊疑时分,大汉已逼近陆遥身前丈许。眼看猎猎劲风激起,吹得陆遥的鬓发都飘拂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硕壮的身躯如拆线的木偶般骤然脱力,轰然倒地。
这时众人才看清这大汉的相貌,原来就是方才拦下沈劲之箭、又在墙头鏖战的那名郭家坞堡的护院勇士。此人遍体凌伤,后背、左肋各有道深达半尺的巨大伤口,连脏器都依稀可见。随着他的呼吸,更有血液从口鼻间喷溅出来,如同血雾一般。
这大汉此时已然动弹不得,但他目眦欲裂地怒视着陆遥,口中喃喃骂道:“奸贼!奸贼!向女人和孩子下手,算什么好汉!”
陆遥低头静静地看着这大汉,并不答话,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一时间在场众人都静默下来。片刻后高翔极其惶恐地赶到,拜倒在地道:“将军恕罪!这厮乃是堡主重金请来的武士,身手不俗。我等一时疏忽,竟然让他夺路而逃,冲撞了将军!”
陆遥并不抬眼去看高翔,只是低沉地“唔”了一声。
薛彤越众而出道:“道明,我看此人也算一条汉子,不妨……”他素来喜爱雄武之士,见这大汉悍勇便动了爱才之心。虽然他伤势极重,但习武之人生命力旺盛,若及时救治回来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未必不能招揽为军中一名豪杰。
陆遥却不似薛彤这般心软。薛彤话音未落,他断然做了个引刀一割的手势:“杀了!”
说罢,他大踏步继续向位于坞堡正中的主宅走去,走的比方才越发快了。
陆遥进入堡主的大宅时,各处都还见得到断折的刀剑和喷洒的血迹,显然堡主和他的家人、部曲在这里进行过殊死抵抗,激烈的战斗在每一处门户和走廊上进行。但是官军无论是兵力还是个人的武勇都远远超过了他们,因此有组织的抵抗最终崩溃,堡主带着为数不多的亲信退守到位于宅院最后的粮仓里。
陆遥站在宅院里眺望,隔着两重院落就能见到那座粮仓。粮仓建造得颇具规模,足足有两丈多高,用黄土配合碎石一起夯制,极其坚固,恐怕建造的时候就兼顾了储粮和防御的双重作用。
当他继续向宅院里进走去时,迎面遇见了匆忙赶出的沈劲。
“战果如何?”陆遥脚步不停,边走边问。
沈劲跟在他的身侧答道:“郭荣和他的亲信手下二十一人,已经尽数格杀。弟兄们死了十二个,重伤的有十个。粮仓完好无损,我已派人进去清点了。”
己方死伤如此之多,真有些出乎陆遥的预料,看来郭氏一族最后的抵抗非常猛烈。
正待嘉勉沈劲几句,一群士卒们抬着几具用粗布裹着的尸体从他身边经过。陆遥忽道:“等等!”
他几步走去一把拉开粗布,只见粗布下的死者身量极小,竟然是个六七岁的孩子。陆遥面沉似水,又拉开另一幅裹尸的粗布,这名死者却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看她面容扭曲,显然是在极度惊骇中被杀死。
陆遥霍然回头望向沈劲:“怎么回事?”他一字一顿地道。
沈劲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