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江统的观点其实大有偏颇之处。在陆遥看来,北方游牧民族与华夏民族之间的矛盾,究其实质,不过强弱转化而已。当华夏民族强大之时,塞外胡人自然就势弱,不得不俯首听命,甘受驱使若鹰犬一般;而当华夏民族衰弱之时,胡人便乘势而强,甚至觊觎神器、妄图入主中原。其间并无第三种情况存在。除非汉人的政权能够示胡人以强盛,否则再多的谋划都注定无用。
当今的局势糜烂,其根源并非散居在中原的胡人太多,而在于以司马氏为核心的朝廷统治阶层,已然腐朽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自身衰败至此,那些胡人身处腹心抑或塞外,最终的结果又会有何不同?
陆遥将那本《徙戎论》放回原处,正要翻找其它的书籍来看,忽听门外阵阵喧扰,有杂乱的脚步声密集地响起,更有人愤怒之极地大声喝骂:“尔等让开!我现在就要面见主公,绝不与他们甘休!”
何人如此大胆?陆遥这么想着,踱步到书房门口向外张望。
一眼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站在刺史府的前厅暴跳如雷地怒吼着的,竟然是刘演。看他满脸憋得通红,两颊的肌肉因为牙关紧咬而屏得微微抽搐,无疑怒到了极点。他的身边有几个刺史府中当值的文官不停劝说着,但显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这可着实令陆遥迷惑了。要知道越石公固然是威名远扬的统军大将,可是要论起在东海王司马越心中的地位,却还比不上其兄长刘舆刘庆孙。刘舆身为东海王左长史,执掌朝廷机密、参与军国要事,乃是号称“越府三才”的三位大名士之一。而刘演正是刘舆之子、越石公的嫡亲侄儿!
有这层关系在,越石公的幕府之中,有谁能把刘演气成这般模样?陆遥正在思忖,刘演已然一眼看见了他。他高声叫唤着:“陆道明!想不到你也在此!来来来,随我一起去见主公,作个见证!”说着疾步上前,一把攥住陆遥的手腕。
陆遥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强行挣脱,只得连声问道:“刘将军,始仁兄!莫要急,且说与我听,究竟是何事这般愤怒?”
顿了顿,陆遥又劝道:“听说此刻主公正在接待鲜卑贵客,若是贸然去见,怕有些不便。”
第六十章 鲜卑(四)
没想到此话一出口,仿佛火上浇油。
“什么鲜卑贵客?”刘演咬牙切齿地道:“都是杀人凶手!今日早间,这帮鲜卑在城南的酒楼里酗酒生事,我部下的士卒们前去阻止。谁知他们一语不合,竟然就动手杀人!”
“将士们猝不及防,顿时被杀伤了好几个。我那得力的队主邹哲,也被他们斩杀了!”刘演痛心地道:“邹哲的父亲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救过两次!他老人家一不曾向我求官、二不曾向我求财,惟独在临终前将幼子托付给我!我平日里待他如同亲兄弟一般,今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陆遥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眼前顿时映出那青年队主英俊的相貌。这年轻人虽然未必是沙场上斩将夺旗的勇士,可自从负责晋阳城南一带捕盗、治安等事宜以来,着实是兢兢业业,深得百姓之心。谁曾想到,竟然就这样死在鲜卑人之手。
“可惜我接报晚了,不及调遣人马,竟然让他们施施然进了刺史府作客!”刘演双手握拳道:“道明你来做个见证。此事,我绝不与他们善罢甘休!
陆遥正打算劝他几句,刘演已然大踏步向刺史府内直闯进去。陆遥担心刘演激愤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急忙向几个文官连连挥手,示意快快通报越石公;随即紧紧跟在刘演身边,时不时东拉西扯几句,尽量拖慢他的步伐。
刺史府的大堂此刻非常热闹,原来是越石公正在设宴招待客人。
堂前的空地上生起了熊熊篝火,几条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正用铁钎叉着羊羔在火焰上烧烤。时不时用弯刀割下烤的金黄油润的部分,敬献给堂上众人。
越石公高踞主座,频频举杯劝饮。他的左侧坐着以温峤为首的几位官员;而右侧坐着几名辫发索头的鲜卑贵人,他们个个酒到杯干、大声笑嚷,看来吃喝得正在得趣。
在大堂两侧的偏厅里,更是一片嘈杂。数十名赤红脸膛、满身腥膻之气的鲜卑武士正在大吃大喝。有的人嫌厨师的动作慢了,便直接取了半生不熟的羊羔撕咬起来;还有人兴高采烈,干脆跳起了舞。
“叔父!侄儿有事禀报!”
当刘演闯进大堂时,刘琨显然已经接到通报。他的表情不怎么愉快,若是寻常的将领这般举动,估计已经被轰出门外了吧。偏偏刘演张口就是叔父、侄儿的,看在叔侄的情份上,便不能当真将他怎么样。
“原来是始仁啊,此行何事?”刘琨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貌似随意地问道。
刘演毕竟是文人出身的将军,这时已然稍许冷静了几分,他躬身道:“启禀主公,自末将担任巡城之职,不敢有丝毫懈怠。适才城中有匪人骚乱,且杀伤我军将士多人。虽已调集军马准备将其一网打尽,怎奈匪人竟然混入刺史府中。末将不敢擅专,特请主公做主!”
刘琨徐徐道:“这等小事何须问我。匪人现在何处,我令人提来交于你便是。”
“多谢主公!”刘演深深拜伏道:“适才便是鲜卑武士三十人纵酒行凶,还请主公令他们速速投案!”
大厅之内顿时鸦雀无声。刘琨啪地一声,将酒杯重重地顿在案几上。刘演的肩膀随着酒杯顿落的声响抽动了一下,却仍然拜伏在地,并不起身。
“始仁,起身说话。”刘琨挥了挥手道。刘演拜伏着不动,陆遥原本站在大厅门口,这时急忙赶了几步,连拉带拽地让刘演站到一边。
“独孤酋长,今日本想与诸位尽兴欢宴,不料却出了这等意外。”刘琨皱着眉头向那排鲜卑贵人说道:“我这个部下虽才智平庸,却从不虚言诳语。方才他所说之事,果然是各位做下的么?还望各位大酋给我个答复。”
坐在正堂的匈奴贵人共有六个,坐在首席的正是拓跋鲜卑的有力酋长独孤折。独孤折满面虬髯、相貌粗豪,适才在酒宴中旁若无人地呼喝大笑,顾盼自雄。他正吃得满头大汗,扯开了前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用皮袍袖子扇风。听得刘琨发问,他咕嘟咽下口中大块肥肉,哈哈笑了两声道:“刘刺史,草原上奔走的汉子生性豪迈,原本受不得你们汉人的拘束。双方要是起了争执,弟兄们一时手重打死几个,怕是有的。这也不算什么事儿。”
刘演勃然大怒,甩开陆遥直冲到那独孤折跟前道:“不算什么事儿?尔等胡虏,以为我堂堂天朝没有王法么?”
独孤折面色如常地盯着刘演,一字一顿道:“我们胡人不懂汉人的律法,只知道草原上的规矩:力强者胜,力弱者亡。若是自己孱弱无能,被打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刘演气得浑身打颤,转身向着刘琨道:“此事如何处置,请主公决断罢了!”
独孤折嘿嘿冷笑,自顾喝酒吃肉,也不再理会刘演。大堂之中忽然间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越石公的反应。
刘琨忽地自案几之后长身而起,扬声道:“杨桥!”
另一侧作陪的文官队列中慌忙站出一人,正是昨日斥责陆遥等人,为鲜卑张目的杨桥。他深深作揖道:“下官在!”
“方才刘演将军所言情状,是否属实?”刘琨问道。
杨桥受刘琨指派,全程接待此番来访的鲜卑族酋,其实也担负有监控的责任。可是他太过谨小慎微,鲜卑人沿途多有骄纵不法,原不止此一事;却都被他遮掩下来并不上报。这时刘琨突然问起,杨桥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回答。
刘琨面色一沉,拂袖道:“不用说了,你退下罢!”
杨桥面色惨澹,连连倒退,一不当心磕在台阶上,几乎仰天倒地。
刘琨在大堂之中来回踱了几步,慢慢道:“独孤酋长,本官新任并州刺史之职,你就不辞劳苦来访,足感盛情。拓跋鲜卑部族对朝廷的心意,本官也尽皆明了。若拓拔鲜卑能够为朝廷效命、襄助剿灭匈奴,朝廷必不吝于爵赏。或许裂土分茅,亦未可知。”
独孤折喜动颜色的拍了拍双掌正要说话;被刘琨一个坚定的手势止住了。
“然而有一点,却请独孤酋长谨记!”刘琨无视独孤折的表情,继续道:“汉人有汉人的规矩,胡人有胡人的规矩。到了哪里,就要守哪里的规矩。胡人到了汉地,难道还能依旧照着草原上的规矩来么?若是剿灭了匈奴,却换来鲜卑部落依旧在我大晋的土地上为非作歹,此事为智者不取,吾绝不为也!”
刘琨负手漫步,侃侃道来,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然站在独孤折的跟前,低头俯视着他:“独孤酋长,本官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独孤折是草原上横行无忌的强豪,不知经历过多少场厮杀,才搏来西部拓拔鲜卑万人之上的高位。他这几年往来汉地,只见到官员昏庸无能、军队懦弱如鸡,故此越来越嚣张跋扈。虽然听说新任的并州刺史是汉人中战功赫赫的英雄人物,原也并没有当真放在心上。可是此刻在刘琨逼视之下,只觉得刘琨的双眼神光湛然,仿佛带着莫大的压迫感,不禁觉得嗓子干涩,竟有些紧张。
他咕嘟咽了口唾沫,又干咳了几声,在刘琨逼视之下,额头上都冒出了油汗。
刘琨注视了独孤折半晌,眼见得这位鲜卑酋长已然颇显狼狈,哈哈一笑,返身便往主座行去。大堂上的一众汉人官员无不舒了口气,心知越石公下一步必然发令,擒拿闹事杀人的鲜卑武士。
忽听身后独孤折的话声再度响起:“刘刺史,你的话未必没有道理,见事却有不明之处!”
“嗯?”刘琨冷哼一声,旋风般转过身来。
独孤折挺直了身躯,狠声道:“刘刺史,你适才说,胡人到了汉人的土地,便不能照着草原上的规矩来。可是刘刺史,你不妨极目四望,试问大河以北、潼关以西,究竟还有多少州郡能算是汉人的土地呢?”
此言一出,大厅里的汉人无不勃然变色。
这几年来朝廷执政乖谬,引得天下乱贼四起。匈奴、羌、氐、羯各族多有起兵造反的,攻占州郡无数。仔细一想,这大好河山,竟然已有许多落在胡人手中了!
“哪怕是这区区一个并州……”独孤折无视众人的怒火冲天,冷笑着道:“嘿嘿,并州的归属只怕不像刘刺史你说的那么乐观吧。若没有我拓拔鲜卑的帮助,刘刺史,你真以为只靠这小小晋阳城,便能抵挡匈奴十万之众么?”
“大胆!”刘演怒发冲冠,一脚踏在独孤折身前的案几上,戟指喝骂。
独孤折以下的鲜卑贵人一齐跳起来,虎视眈眈地瞪着刘演。两侧偏厅里的鲜卑武士也停止了吃喝,一双双凶光四射的眼睛盯着大厅里的诸人。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第六十一章 鲜卑(五)
越石公却轻声笑着说道:“哈哈,独孤酋长,好毒的眼睛,好利的嘴啊!”
刘琨轻轻拍了拍刘演的肩膀,示意他退下:“独孤酋长,如今天下局势糜烂,无须讳言。可是,朝廷虽弱,终是正朔所在;晋阳纵小,尚有数万军民。无论拓跋鲜卑部族是否出兵援助,我们都与匈奴势不两立,必定要攘除凶顽、除死方休。”
刘琨环视了大厅里明显面色激动的汉人官员一眼,斩钉截铁地道:“吾所恃者何也?无非是军民百姓复仇雪耻之心、同仇敌忾之心!独孤酋长,你的部下们罪行确凿,若是本官纵放凶手,岂不寒了将士之心?”
独孤折面色铁青,沉默不语。他心里清楚,当前的局面已经超出了他之前的设想,刘琨如此强硬,显然不会因为需要鲜卑人的兵力而委曲求全,今日若是不交出凶手,局势便难以控制。若为此影响到拓跋鲜卑渗透中原的计划,自己如何面对那位心狠手辣的拓跋鲜卑西部大人?可是若要他俯首交出凶手,却更是千难万难。
要知道,鲜卑部族其时尚未开化,体制与中原王朝大不相同。拓跋家族及其血缘亲密的家族名义上分掌大权,担任各部族的酋长,其实不过是松散部落联盟推举出的首领而已,下属的每一个部落都具有很强的独立性。
他这次来访晋阳,随行的除了几位贵人以外,便是从各部落中征调的三十名精锐鲜卑骑兵。这些骑兵都是他下属各部落著名的勇士,地位几乎与部落头人相当。若是独孤折屈服于晋朝官员的威胁,将其中几人交给汉人处置,只怕他回归定襄盛乐之日,就是独孤部各部落大乱之始!
更何况,已然到了这样的局面,那位大人却为何还不出头?为何还不出头??
独孤折本非智计出众之人,此刻左思右想,仍旧是无计可施。
刘琨睨视着独孤折,并不说话。他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再也明确不过,只须等待眼前这个鲜卑酋长做出选择。眼看着独孤折的面色越来越纠结,原本挺直的身躯都渐渐驼了。
“刘刺史有刘刺史的想法,独孤酋长也有独孤酋长的难处,两位何须为这般小事伤了和气?”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边响起,原来是坐在几名鲜卑贵人最末位的一人突然开口说话。这人年约三十许,头颅硕大,下巴宽阔,胡须浓密,肩膀和胸部的肌肉粗壮无比,站在那里,仿佛千年老树的树桩般。今日与会的鲜卑贵人之中,数他最是沉默,任凭众人言语冲突,他只是不管不顾地大口喝酒吃肉,谁知到此时突然插言。
塞外胡人的部落酋长们多半都会说汉话,许多人都像独孤折这样,可以使用汉话与人沟通。但他们多半都咬字不准,听起来未免有些费力。这壮汉的汉话却既流利又纯正,赫然是洛阳地方的口音,所谓“正音”是也;配以他低沉浑厚的嗓音,充满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壮汉向刘琨施了一礼道:“刘刺史,您是朝廷的方面大员,您的话就是朝廷的意思,我们这些草原上过苦日子的小小酋长,谁敢不遵?独孤酋长之所以犹豫,并非无视朝廷的律法,而是受困于我们鲜卑人的传统,不忍心让这些应该战死沙场的勇士死于刑场。在下冒昧,有一方法定然可以给您满意的交待,也不会让独孤酋长难堪。”
刘琨上下打量了这人两眼,颇有兴趣地道:“是何方法,讲!”
“晋阳乃是朝廷治下,我们鲜卑武士在晋阳杀了人,原该由您处置。可是,我鲜卑族崇敬的是骁勇善战的勇士,却无人愿意做束手就戮的懦夫。若刘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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