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将领便是大单于刘渊第四子,匈奴左谷蠡王刘聪刘玄明。匈奴诸王之中,素以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这“四角”最为尊贵。刘聪实是匈奴汉国中仅次于大单于和左右贤王的第四号人物。
此刻他眯缝着双眼凝视着一名诚惶诚恐地躬身站在马前的部将,冷冷地问道:“都说完了?”
那名部将几乎像草原上的灰兔般蜷作了一团:“都说完了……小人绝没有半句假话。”随即把头颅深深低下,几乎都要碰到了地面。
刘聪此次率军两万,攻略并州东部诸城。兵分六路大举推进,麾下各军皆势如破竹,唯有这一个小小城寨竟然鏖战两日取之不下。这对于起事以来战无不胜的匈奴大军而言,绝对是个耻辱。按照匈奴部族原始的刑罚,眼前这个负责指挥的小小千长死个五回都不够。
刘聪抬手遮护在眉峰,向矗立在远处的城寨眺望片刻,随即拨转马头到槐树阴下,避过了夕阳的照射:“让你的人都撤下来吧。”
乌骓马突然激动地喷了个响鼻,四蹄激烈地踢打着地面,在原地打了个旋。刘聪抚摸着马鬃,轻柔而舒缓的动作使乌骓马很快安静了下来:“让我的部下去会会他们,希望他们果如你所说的那样勇敢善战。”
匈奴连续四次凶猛的攻势,都被打退了,徒然在寨墙下留下大批尸体。看他们这次退兵的样子,不止队伍散乱,显然士气也跌到了低谷。
抬头望望天色,陆遥将身上的盔甲系系紧,对身边的亲兵说:“走,该咱们了!”
一百名勇士从昨夜被选出之后,就再也没投入战斗,整整休息了八个时辰,体力恢复的很好。现有的精良兵器、甲胄也几乎都集中到了他们身上。陆遥骑着马从他们面前走过,从他们的面庞上看到的,是决一死战的决心,是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杀气。
“很好!”陆遥满意地颔首,将长枪紧握。
另外一批士卒已在疯狂地扒开堵在寨门后的土石。这时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无碍打开寨门,三名士卒正小心翼翼地将粗大原木制作的门臼抬起。
就在此时,停留在寨墙上的士卒们突然发出猛烈的惊呼声。
“怎么回事?”陆遥皱眉喝问。寨墙上的士卒们却无一人回答。陆遥轻提马缰,直接从一条坡道纵马登上寨墙。眼前的情形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他视野所及之处,无边无涯的黑衣战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们脚步踏地的声响,像数百面战鼓同时擂起,使得地面都微微震动。在如林而立的长枪大戟之后,十余面代表匈奴千夫长身份的旗帜高高飘扬。
陆遥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狠劲揉捏,几乎要为之爆裂。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猛地转身,向城下蓄势待发的勇士们大喊:“敌人援军到达!所有人上城!”
黑衣的匈奴战士不紧不慢地前行。当他们进入弓箭射程的时候,晋军的弓弩手开始猛烈射击。但那些箭矢飞入匈奴阵中之后,就像是沙砾沉入大海,连个浪花都不曾激起。反倒是匈奴弓箭手的还射给晋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在密如雨点的羽箭掩护下,匈奴人逼近到百步左右。他们突然齐声大喊,疾步前冲。
超过五十架云梯同时搭向寨墙顶端,战斗一开始就进入到了惨烈无比的阶段。
这次投入进攻的黑衣匈奴战士,无论士气、装备、战斗素质,都远在此前追兵之上。晋军依托寨墙居高临下,死伤的数量依然超过对方。
陆遥左手持铁盾遮挡,右手持枪横扫,身前的胡人惨叫声中飞跌而出。但这次杀来的敌军较之前几次的对手更加勇悍,前一人刚倒下,后面便有好几人疯魔般地扑了上来。他们的装备也远远超过原先的对手,几乎每个人都身披铠甲,手持极精良的武器。
纵使陆遥奋力抵挡,可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转眼之间他就连被数创,而他的部下更遭到惨重的损失,身边只剩下十多人勉强支撑。胡人依然如潮水般汹涌迫近。
一名什长服色的少年喊道:“军主,我们怕是顶不住了!”这少年名叫何云,虽然年轻,但却已是多年的老卒了。其人箭术超群,是陆遥的得力部下。
陆遥抬脚将何云踢倒,正待喝骂,一名胡人从身边的墙外探身进来。陆遥顾不得何云,手起一枪直刺胡人的面门。
这胡人也是武艺非凡的猛士,当下挥起狼牙棒来迎,锵然大响中将长枪直荡开去。
陆遥借势舞了个枪花,长枪如毒蛇吐信般伸缩,瞬间又从另个角度刺去。这胡人如何防得这般诡秘的枪法,枪尖从肩胛刺了个通透。他嘶喊一声,依旧直扑上前。陆遥的长枪还扎在他肩上,一时争持不动,索性放开了枪,奋力将盾牌扇在他脸上。顿时便砸得这人两眼翻白,栽倒于地。
何云已从地上爬起来,发箭如连珠,射倒了另两名迫近的胡人。
陆遥刚舒了口气,忽觉脚下的地面剧烈晃动,耳边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随后千百人齐声大喊起来。其中夹杂着几声绝望的呼叫:“城破了!城破了!胡人杀进来了!”
二十丈开外的一段寨墙昨日便已坍倒,支撑在那里的是临时赶制的木栅。这时木栅已经完全被推翻,木栅两边相连的寨墙也崩塌下来,激起半天高的灰尘。灰尘中隐隐绰绰见得无数胡人狂呼乱喊着从缺口中冲杀进寨里,那一段的守军已然四散溃逃,不少人在惨叫声中被胡人一一屠戮,显然再也支持不住。
城里所有人的心中顿时绝望——这样的局面,确然是再也支持不住了。
“哈哈……”陆遥苦笑着把铁盾扔下,一时间居然有些解脱感。这几天的艰苦血战、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这半辈子的无所适从,大概就要在此际做个了断了吧?
却听得耳边有人呐喊:“军主,你快传令!我们得退后!”原来是何云又回转来,拉着陆遥的胳膊大喊。
这时哪里还需要传令,众人簇拥着陆遥下得寨墙,往后便走。
不远处传来陈仪的大吼声:“众军随我杀敌!敢有后退者斩!”此人素来胆小惧战,此刻竟然迸发出了无人可及的勇气,饶是陆遥还有些恍惚,也不得不赞叹。可陈仪的位置正对着寨墙被冲破的部分,吼声未落,便有数十名胡人杀来。他刚摆了个架势,便被数十把刀枪斩作了肉泥。
那数十胡人手持刀枪向天狂呼,转身又向陆遥这拨人马猛冲。
陆遥急道:“快退快退!”
一群人且战且退,往寨子里的断壁残垣间行去。
半路上正撞见薛彤带着一队人。薛彤已经杀得满头满脸都是血污,就连家传宝刀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两伙人合作一处。汇成不过二十多人的小部队沿途穿墙破洞,夺路奔逃。谁知这时有不少溃兵像没头苍蝇般乱撞,反而拖慢了他们的脚步。
忽听前面刀兵相交之声大作,原来是王巍不知为何落了单,正被几个胡人围在核心鏖战。
这些胡人个个都使用环首大刀,刀沉力猛,煞是厉害。转眼间王巍大声厉吼,已然受了重伤。见得情势危急,陆遥奋力将长枪投出,那长枪去势疾如雷电,顿时将一个胡人钉在地上。另几个胡人不禁爆怒,转身向陆遥逼近,其中一人当空跳起,“呼”地一声挥刀砍向陆遥头颅。
陆遥揉身而进,右手直探,恰恰握住了那胡人持刀的手腕。他低喝发力,立时便把刀夺了过来,反手直刺进了胡人的胸膛。
其余众人纷纷赶上逼退胡人,几个士卒上前抱起王巍急奔。
只是这一来,不免又延误了时间。薛彤大吼道:“快走快走,莫要耽搁!”当先就跑。
行了几步,只听士卒惊呼。陆遥兜转回来,但见得王巍的嘴角溢出许多夹杂着泡沫的鲜血,发出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声音。他的胸部斜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眼看再活不了多久了,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抽搐了几下,艰苦地道:“我不成啦,给个痛快吧!”
大量的鲜血沿着刀身侧面的血槽涌出,任谁都能看出王巍的生命在迅速消逝之中,扶着他的士卒慌乱地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惊惶失措地用手去堵,哪里能堵得住!转眼间身下的地面都被染红了。
王巍低声道:“别折腾了,拔刀。”
陆遥握住了长刀的刀柄。刀起血标。
“谢了。”王巍咕哝了一声,双眼失去了神采。
几滴鲜血飞溅在陆遥冷峻的侧脸上,鲜红的液体映衬下,更显得他的脸色触目惊心的白。
这时胡人已经大举杀入寨中,四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和如颠似狂的呐喊声。胡人的推进坚决而有力,极其迅速,转眼间便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圈,整座城寨已经完全落入他们掌中,灭绝了每个人逃离的希望。
一处房舍后传来杨益的高喝:“众军莫要慌乱,随我杀出寨去!”话音未落,兵刃相交之声大作,转眼间杨益大声惨呼,接着就没了声息。
第六章 逃亡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昏黄。寨子里的喊杀之声慢慢平息,而血腥气却慢慢升腾起来,浓郁得仿佛要化成实质,就连呼啸的北风都吹之不散。胡人大砍大杀了半个时辰,几乎已将晋军尽数杀死。此刻他们分作了无数小队搜罗整个寨子,砍下每一具晋军尸体的头颅,取走铠甲、武器和财物。寨子的另一头传来癫狂的笑声和几声凄厉的惨叫,那是胡人在虐杀俘虏取乐。
陆遥猫着腰疾奔,飞也似穿过条窄巷,跳进一片废墟里。这里在倒塌前或许是座大屋,横七竖八的木料和砖石散落一地。陆遥蜷缩在一根梁木的阴影下向外张望,细细观察了半晌后,招了招手。
薛彤、何云和另两名士卒一一窜了进来,好在这片废墟不小,堪堪能容下他们。这几人便是三万晋军最后的余部了。
他们在城寨中东躲西藏,几次与小队的胡人遭遇。仗着陆遥薛彤二人武艺既高、下手更辣,又因为胡人四处追杀晋军,注意力分散的缘故,居然都侥幸逃出。这寨子里的断壁残垣仿佛迷宫一般,这时倒也帮了大忙。
此刻陆遥的头盔不知去了哪里,左侧脸颊被割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原本英俊的面容变得扭曲而恐怖;铠甲碎裂得不成样子,勉强披在身上。他满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手中的银枪早就被血污染成了黑红色。薛彤等人也个个狼狈不堪,仿佛恶鬼。
众人趴在废墟中,透过墙缝向外看去。
“那是寨子的南门,本来被我们用土石堵死,胡人人刚把它扒开。门外两里远就是山林。”陆遥低声道:“胡人虽说杀得性发,可也不会一直折腾下去,总得去寨外宿营。我们只须等到夜间便可溜走。”
众人纷纷点头,眼看生机就在眼前,无不露出放松的表情来。
何云轻声笑道:“此地是个隐蔽的好所在,胡人轻易发现不了。且容我休息一番……”
话音未落,他们正后方一堵砖墙上的木门被一脚踢开,几名匈奴人大踏步闯进这片废墟来。
陆遥薛彤都是习武之人,理应耳聪目明。谁知百密一疏,竟然事前毫无所觉,众人无不大惊。那几个胡人不过是在搜索战利品而已,也没想到会突然遇见敌人。顿时双方都怔住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薛彤,他低吼一声猛冲过去,挥刀将一名胡人砍做了两截。然而第二名胡人武功颇为不俗,他掌中奇形弯刀飞舞,呼喝连连,与薛彤连斗数招不分高下。待到陆遥加入战团将他刺倒,第三个胡人已经大吼大叫着跑远了。
薛彤拔脚便追,却被陆遥一把拖了回来。
“不用追!”陆遥厉声道:“就算追上也迟了!这时已没有其他的败兵吸引胡人注意,我们马上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他直指南门方向,眼神决然得几乎要射出光来:“事已至此,唯有死中求活,夺门!”
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坚持到现在的,无不是性格决断之士,众人顿时轰然应诺。
陆遥冲在最前,薛彤紧随其后,五人直扑南门!
奉令把守南门的本是一名百夫长。只是他眼见战局已定,早就带着大部分得力手下去扫荡战场了。剩余的胡人都懒懒散散地或坐或卧在门边,听到废墟那边的响动,才有人站起观望。
那废墟距离南门五十步远近,陆遥势如奔马一般杀到,不过眨眼间事。又有薛彤这个猛将兄跟着,两人舍生忘死,招招都是以命相搏的路数,刀枪并举间如砍瓜切菜一般杀了几人,顿时冲出狭窄的门洞!
到了寨外一看,陆遥大喜过望。
他方才已将南门的把守情况看得清楚,曾细细盘算了好几回。凭他的武功要冲出门外,至少有七成把握。但是杀出寨外之后,又如何躲避匈奴骑兵的追杀?这真是九死一生之事,他反复推算都无计可施,故此才建议等到夜间悄悄潜出。谁知南门外居然栓着十数匹鞍鞯俱全的神骏战马!
当下众人上马,又将不用的马匹尽数砍伤。
便这么会儿功夫,寨墙上便有弓箭射下来,一名士卒闷哼一声,背心中箭,登时就不动了。其余人等舞动兵刃拨打来箭,纵马便走。
那些马匹居然都是罕见的良驹,长嘶疾奔,转眼就进了林地。两边的林木飞速倒退,身后的寨子里,似乎那些匈奴人震天价呼喝起来,但那声音渐渐的远了。
陆遥长出一口气,不禁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心情。这被逼无奈的最后一搏竟然会如此顺利,简直像在梦中一般。座下的良马使得逃命的速度快了倍数不止,待到匈奴人大队骑兵反应过来,众人只怕早就远飏数十里外,一头扎进了深山密林。匈奴人想在并州连绵的苍莽山林中寻找陆遥等人,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林中道路崎岖,便看出众人骑术良莠不齐,陆遥薛彤这样的自然无妨,何云的骑术委实低劣,抱着马颈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好在毕竟距离城寨远了,陆遥索性勒缰停马,挥手让薛彤、何云二人先走一步,他准备再查看一番胡人的动向。
便在此时,一种奇怪的林木摇动声响传来。仿佛有一群动作极其矫健的猛兽在林间穿行,速度快得叫人难以想象!
有人追来,而且是极其精锐的骑兵!匈奴人的反应如何这般快法?陆遥心中一惊,拨马就走。
怎奈这一段路实在难行,奔了两步,居然被几条横生的荆棘缠住了马腿。陆遥连连打马,那马儿只是嘶鸣,动也不动。陆遥无奈,只得弯腰去解那些荆棘枝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刹那,身前无数枝条树叶轰然四射,一条巨大的身影飞扑而来。黑色的袍服猎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