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落在夜晚的壶关城,周围一片沉寂,并无任何特殊动静。
高翔握住双拳再松开,反复数次,以至于指掌关节都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再次喝道:“滚出来!”
“唉……”一个声音感慨地道:“高将军,高将军,何至于此耶!”话音中,一名中年文士从不远处的土墙后缓步行来。随即,一个又一个武士从四周的断壁残垣间陆续现身,将高翔围拢在中央。
那说话的中年文士面目方正,颌下三绺长髯飘拂,甚有威严,正是横野将军主簿侯貊。此君乃龙季猛部下谋主一类人物。当日高翔起意脱离陆遥所部,便是受了侯貊的鼓惑。此人看似洵洵儒生,其实与高翔一般,皆有寡人之好;说起来,两人乃是一起喝过花酒嫖过娼的狐朋狗友。
而包围着高翔的武士共有二十余人,看相貌打扮,都是塞外胡族,他们的老幼高下或有不同,但身形无不渊停岳峙。高翔也是习武的大行家,一望即知这些人都是千挑万选出的雄豪战士,二十人足当得上百人之勇。这等人若是置身于绿林,个个都能成为聚啸山林的一方魁首。
高翔目光闪动,只觉觉得心脏跳动得越来越重,手脚却越来越冰凉。他很清楚,这样的局面,是必死之局。
他沉默不语,翻掌拔刀出鞘,当胸一横。
“高兄,莫要冲动啊!”侯貊带着推心置腹的神情道:“今日之事乃是误会,可否容我稍作解释?”
高翔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侯貊痛心疾首地道:“高兄,素日里龙将军待你不可谓不亲、不可谓不厚、不可谓不倚重。高兄愿领军独挡一面,龙将军便授以军主之职,割全军之半数隶之。高兄有酒色财气之好,龙将军便厚赐金帛女子;偶得珍玩等物,辄与高军主同享。高兄生性豪迈,不愿为军纪所缚;龙将军自始至终,可曾对你稍有约束?将军何以如此?不过是希望高兄能与他携手同心,共图大事。”
高翔神情微微一动,随即凌声道:“那将军府中暗藏的上百甲士、此间围堵我的人手,又该怎么解释?”
“那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侯貊的面色不变:“岂不闻,机事不密则害成。欲图大事,怎能没有二手的准备。”
“欲图大事?什么大事?”
“自高祖武皇帝开基以来,皇汉四百载不绝。奈何先有群阉流毒、黄巾之乱,再有逆臣曹氏、司马氏等相继而起,故而宗庙不得血食百有余年。近岁司马氏无道,致使黎庶涂炭,中原百姓何辜,十不存一!而司马氏兄弟父子又迭相残灭,是自剪羽翼也。汉王刘渊乃苍狼白鹿之后裔、汉室之甥,为群贤所推、绍修三祖之业。故而,龙将军……”
高翔焦躁地道:“老侯你少来那些长篇大论的,老子是粗人,听不懂。你就直说吧,匈奴人打算拿我怎么办?”
侯貊心中暗喜,知道高翔终究贪生畏死,起了降伏的念头。他正色道:“此刻汉国左贤王刘和殿下驾临壶关,龙将军已向殿下竭力举荐高兄。高兄,你长在北疆,想必知晓匈奴崇尚刚健男儿,而不好我这等文弱书生。只我来时,便得左贤王殿下亲口吩咐,以高兄之豪勇,我汉国正可大用,若高兄愿与龙将军携手,建威大将军、上党太守之职虚位以待!”
高翔双眼一亮,不自觉地垂下了握刀的手:“当真?”
“当真!”侯貊大声道。
“果然如此?侯主簿可莫要欺我是粗人!”高翔眼珠子转了转,狐疑地问道。
看到高翔这般作态,包围着他的胡人勇士们无不露出鄙夷的神色。而侯貊仰天大笑着向高翔走去:“哈哈哈哈,高大将军多虑……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如匹练般飞出,将侯貊拦腰砍作两段。
侯貊半截身子落地,花花绿绿的肚肠顿时流淌出来,一股恶臭弥漫在场中。他还一时不得便死,目眦尽裂地瞪着自己断裂的腰身,厉身惨呼。
“老子虽不是善男信女,但不做出卖祖宗的事。”高翔舔了舔溅到嘴角边的鲜血,狞笑道:“杀掉这个败类,老子死而无憾了。”
数十名胡人勇士都被他这手惊住了,愣了一愣才怒吼着向高翔扑去。
横野将军府里,刘和淡淡道:“时间差不多了,动手吧。”
随着他的号令,壶关城中的局势天翻地覆。
城南的军营里,几名高级武官手持横野将军龙季猛的命令,喝令高翔所部的士卒们出营列队。随即龙季猛直属的大批士卒一拥而入,解除了他们的武装。高翔的部下们一阵骚乱,可是由于没有军官在场,立刻就被凶狠地镇压下去,为首的十余名士卒被当场斩杀,首级高高地挂在了旗杆上。
红烛高燃的春风楼雅室里。鸳帐被猛地推倒,白刃裂风之声随之大响,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三名男子瞬间被切做了十七八段。汹涌的血浆喷溅在佐命姑娘的白皙肢体上,立刻诱发出尖锐的高音。
酒肉香气萦绕的上党城南门。在门洞里与余奚对酌的朱允之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他嘟哝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余奚淡定地放下酒盏,自袖中取出一把短刀,轻轻划过他的咽喉。
在墙根处默默等待的十余名汉子掀开大氅,露出了贴身的铠甲和刀剑。他们奔上城楼,向着毫无准备的兵卒砍瓜切菜也似杀将过去。
余奚高踞在城楼之上,指挥着汉子们将吊桥迅速放下。沉重的吊桥砸在护城河对岸的地面上,发出轰然的声响,在静谧的夜晚远远传开。
这声大响就像是号令,城门外浓黑的夜幕中,出现了一点亮光。随即是五点、十点、一百点亮光,亮光仿佛铺天盖地般地延展出去,只到望也望不清的远处。片刻之后,出现在余奚眼中的,是被无数火把照亮的整整一支大军。
那是匈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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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晋阳大战(二十九)
三月二十二日。
几天前火攻石勒的战斗固然是罕见的大胜,但是晋军的损失非常惨重。在团柏谷隘口诱敌的人马固然几乎全灭,此后石勒的拼死反扑也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再加上此前数次战斗的损失,陆遥所部士卒们的减员已经高达三成以上,队主以下的军官战死的超过半数,诸将也人人带伤。可以说整支军队伤了元气,再也无法坚持作战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留守晋阳的护军将军令狐盛先命黄肃负责昭馀祁东线的防备,又派遣一名军校领数百人的新兵填补兵力缺口,而调陆遥所部回晋阳休整。
陆遥遂班师振旅。
经历数日苦战之后,将士们疲惫之极;军中又有大量伤员和俘虏,因此行军甚慢,每天不过二三十里地就安营扎寨。
这一日午时,军马行经晋阳城东南的蓝谷,距离晋阳已不过十里。晋阳城的城郭在望,阳光洒落在高耸的城墙,显得那座座墙台十分雄壮。
严格来说,蓝谷并非山谷,而是一片洼地。官道从洼地中央穿过,道路两旁颇有林泉之美。此时阵阵微风吹过,风动树梢的轻响和阵阵鸟鸣传来,令人心旷神怡。众将士行到此处,不禁稍许抛却沉重的情绪。想到终于击败前所未有的强敌,心情渐渐愉快起来。
沈劲听父老传闻附近有战国时秦赵交战的遗迹;于是便带了亲兵前去怀古揽胜。这厮乃是赳赳武夫一个,这辈子都不曾看过一本史书,怀得什么古?揽得什么胜?其实不过是打算往山林中射猎游玩罢了。
陆遥对射猎也颇有兴趣,可惜他是军中重伤号之一,此刻几乎动弹不得。前几天的战斗中他身先士卒,多处受创失血,全靠着一股锐气支撑下来。直到前日里巡视战场时终于不支晕倒,把全军上下都吓得不轻。将养了数日之后,他的身体仍然虚弱,轻易骑不得马,只能躺在在两匹战马当中安置的软床上,令人牵马缓缓而行。马蹄有规律地踏地,软床也随之起伏,使他恹恹欲睡。
薛彤用马鞭敲了敲软床,冲着陆遥哈哈大笑道:“我记得史书上说,汉时的飞将军李广也曾像你这样动弹不得地卧在两马之间。道明,你这算是仰慕飞将遗风吗?”
陆遥勉强提声骂道:“胡扯,李将军乃是被匈奴所俘,何等凄惨?我可是得胜而归!”
两人正说笑了一句,忽听后队阵阵嘈杂。原来是十数名骑兵沿着官道疾驰而来。他们横冲直撞入松散的行军队列之中,竟然毫不减速。将士们避让不及,有不少人被撞翻了。呻吟之声、喝骂之声响作一片。
薛彤大怒,大声叱喝道:“什么人敢冲吾队列?给我拿下了!”
此刻乃是战时,一切以军法为先。冲撞军旅乃是大罪,薛彤便下令当场诛杀亦无不可;只令诸军擒拿他们,已经算得客气了。众将士方才正在散漫的时候,突然吃了大亏,心中都是不忿,听得薛彤一声号令,立刻就轰然响应,上百人将那队骑士团团围定。更有人取了叉杆套索之类,要将他们拖下马来。
那队骑兵个个风尘仆仆,为首一人骑着上等的高头大马。那马匹性格暴躁,见众人围逼上来,便跳跃腾挪不止。他一边控马,一边大喊:“休要动手!前面是哪位将军麾下?我乃并州弓马从事王修,有军情急报晋阳!快快让开道路!”
王修王子豪是越石公部下亲将中素与陆遥友善的,与薛彤也颇有几分交情,称得上老熟人了。怎奈他此刻灰头土脸、极其狼狈;薛彤距离他稍许远了点,竟然一时没认出来。
听王修大呼报名,薛彤急忙前去。靠近以后才发现王修一行人都是长途奔驰的样子,而且完全不顾惜马力,座下的战马都被马鞭抽得后股鲜血淋漓。王修更是满面急躁的神色,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双眼密布血丝。
薛彤微微一惊。王修身为并州刺史下属的弓马从事,不属于振威将军府的军队编制;他通常担任越石公的扈从,此外也具体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传递等任务。以他身份之特殊,有什么情况能使他这般紧张?
若是换了他人,必然要询问出了何事。可薛彤是那种性格刚毅沉稳,甚至有几分古板的人。他虽然心中疑惑,却并不发问,只是呼喝着让将士们退往官道两边的野地里,给王修等人的骑队让开一条通路来,随即便向王修道:“子豪兄,请。”
王修也不多言,扬鞭绝尘而去。
薛彤隐约觉得心神不宁。他在后队停留了一阵,将分散在道路两侧的士卒们重新聚拢。那些士卒们都是沈劲的部下,素来有些散漫的,大战之后更是一个个惫懒无比。薛彤有几分焦躁地喝令他们都加快行进的速度,又换了士卒去寻沈劲回来。
这些事情都办完,他才拨马转回到队列前方。
后队耽搁了路程,前队却不曾停步,此刻已到了晋阳西门外的五里亭。晋阳城中派来接引人马的军官、还有负责留守老营的邓刚都已迎了出来,正和陆遥攀谈。
陆遥毕竟身体虚弱,他打起精神对答了几句,就感觉十分疲累,但是又不得不勉力应付。邓刚倒也罢了。那负责接引人马的军官姓范,乃是随同越石公入并的冀州旧人,现任护军将军令狐盛麾下校尉;和他同来的几人也都是越石公的老部下。这些人原本在并州军余部诸将士面前颇有几分高傲,此时却一口一个“陆将军”,极其客气有礼。看来陆遥先击斩匈奴名将乔晞,随后又一把火烧了匈奴五千人马的战绩,给他们不小的触动。
薛彤匆匆回转来打个招呼,让郭欢、杨若等人出面接待,径自将陆遥带到队伍另一边。
“道明,恐怕有不测之事!”他郑重其事地说,随即将适才王修经过的情形告知陆遥。
在薛彤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陆遥只静静地听着。仿佛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地依序按压着另一只手的各个骨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半晌之后,他徐徐道:“恐怕上党有变。”
“什么!”薛彤瞠目结舌道。
陆遥沉声道:“从河东到太原,自古以来不外乎三条道路。或者自离石单于庭往东,翻越百六十里崇山峻岭,经黄庐关,于兹氏县突入太原境内。这条路崎岖难行,无法支持大部队的行动,何况主公的大军就驻扎在兹氏、中阳一带,已将这条路切断了。”
“或者经永安县的霍山入雀鼠谷,于介休兵分两路,分别沿着昭馀祁两岸北上,两路至邬县汇合,便可直达晋阳城下。胡人此番来袭走的就是这个路线。然而,卢昶将军固守介休,使胡人大军难以展开;其后昭馀祁东西两岸的作战都不顺利……胡人并未能取得预料的战果。若是两军相持下去,胡人只能选择自行退兵。”
“兴师动众而来,最终却无功而返,胡人自然是不甘心的。因此他们必然会认真地考虑第三条道路,也就是先往东,经轵关或野王北上上党,随后折而向西,威逼晋阳。这条路路途既远,兼且沿途山高谷深、河流纵横,其间多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只需一员骁将把守在此,哪怕动用数万雄兵,也难以迅速突破。可是……”
他的话音未落,忽听晋阳城里金鼓之声大响,随即城门口的角楼上,一道浓黑如墨的狼烟腾起!
这时在队伍另一侧攀谈的众将大惊。那范校尉最先惊呼道:“这这这……这是警讯啊?哪里来的敌人?”
在场众人都是谙熟兵事的老行伍了,对当前的局势一清二楚。除非敌军大队直抵晋阳,否则绝不至于燃起狼烟,可是,胡人两路进军,西路的主力已被越石公亲率大军所阻,绝然不至有失,而东路的偏师,明明已被陆遥击溃了啊?晋阳是后方,胡人怎么可能突入到这里?
难道是守把城门的士卒不慎,误点起了狼烟?不少人便这么猜疑。然而片刻后,在先前点起的一道以外,接连又点起三道狼烟。四道狼烟笔直如柱,落在众人眼中,却分明带着狰狞的杀气。共计四道狼烟,那是指敌军至少在万数以上!
此时陆遥、薛彤一起赶到。薛彤沉声道:“此际不是谈论的时候,咱们先安抚士卒,然后快快进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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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