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孟津渡口,是匈奴与朝廷的洛阳禁军对抗的主力,军中职位在万户以上的匈奴勇士多达四十三人,当真是雄兵猛将,济济一堂。
这支部队只用了一天一夜,就横扫了整个上党郡,先后攻占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等多处咽喉要地。刘琨部署在这里的守军四千余人,除了叛将龙季猛的心腹部下六百余人被挟裹进匈奴军中以外,其他绝大部分被杀。
此外,对匈奴行军产生阻碍的坞堡、山寨被攻破了十余座,居民无论老幼男女,也都被杀死了。
为了确保行动的突然性,匈奴人在攻占上党之后丝毫未作休整。次日一早,他们就继续飞驰向北,沿途所遇到的各色人等,一概斩杀。而他们行进路线上的襄垣、武乡等城池,无一例外地遭到屠城。
一直突进到了阳邑附近,匈奴人的前锋才遭遇到晋军的小股哨探骑兵。这股晋军骑兵出乎意料地滑溜,竟然在匈奴骑兵的围杀之下,逃出了近半。匈奴人自然不知道他们遇上的乃是王修所带领的越石公亲卫,眼看距离晋阳不过百里,索性便不再掩饰行踪,大张旗鼓地往晋阳扑来。
左贤王刘和顶盔冠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全军的最前。上百名精锐骑兵簇拥着一面高牙大纛紧随在他的身后,极显威武雄壮。
刘和自如地单手控缰,右手持着马鞭,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腿。他又时不时地眺望远处的山川河流,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刘琨确实是晋人之中罕见的骁勇大将,只可惜欠缺识人之明。他所拔擢来镇守上党的龙季猛,竟然是与匈奴暗通款曲数年之久的内应……或许真的是天神庇佑吧,这才使得晋人自己走上了死路。
大单于目光烛照,早已将一切都算定了,刘琨的兵力这时已经完全被吸引到了太原国的南部,晋阳城里不会有任何足以抵抗匈奴大军的力量。凭借着自己麾下雄兵,摧殄区区晋阳,真如泰山压卵一般。只需攻下晋阳,并州的千里沃土,就将真正成为匈奴人的领地。
以并州为基础,进可席卷天下,觊觎神器;退亦可为北疆霸主,不失冒顿单于之业!
刘和这么想着,有些激动地眺望着晋阳这座千古雄城。
“这就是晋阳!”
他不顾可能的强弩威胁,一直逼近到距离城墙三百步左右。在这个距离上,能够看到在城墙防守的兵将颇显稀疏,城头的旗帜也很散乱,显示出守军的慌乱情绪。
城头的晋人注意到了自己和自己身后大纛,他们奔跑来去,呼喝着什么。随后又有一些将领打扮的人往这个方向聚拢过来,指指点点。刘和勒缰控马,高昂起头注视着他们,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知道这个姿态在旁观者的眼中极具英武之气,故而格外多保持了一会儿。
刘和字玄泰,是大单于刘渊的嫡长子。他身材高大,举动风仪飒然,相貌俊美酷肖其父。少年时他与父亲刘渊一起寄居洛阳,曾随名师学《诗》、《易》、《春秋》等典籍,是匈奴五部之中鹤立鸡群的饱学之士。
他本人原常以文学自矜,可是自从刘渊反晋以来,连年用兵,只以雄武善战为能。刘渊第四子、刘和的异母弟刘聪在与晋军的大战之中连连取得胜利,声名鹊起;其掌握的实力业已不在身为嗣子的刘和之下。这使他常常暗自警惕。
好在大单于对刘和的信赖一如往日。不仅将匈奴本部精锐两万余人调拨到他的麾下,此番更交给他这样一个坐领大功的任务,为嗣子培植羽翼和威望的意图昭然若揭。
此次出兵一来,沿途势如破竹。刘和仿佛看到了枝头举手就可摘下的甘美果实。这是自去年击溃司马腾之后的又一次辉煌胜利,这样的大胜,可以极大的树立自己的威望,而若能在战事中笼络诸将,更对日后继任大单于极其有利。
“这就是晋阳!”他忍不住再次感慨。
“左传召公年间,晋国大夫中行穆子率军攻打白狄,于大原遭遇无终及群狄的兵力。中行穆子听从魏献子的建议,毁车为行,步战却敌。最终大败敌人,夺取太原之地。若干年后,赵简子家臣董安奉令于晋水北岸筑城,即今之晋阳也。”
刘和长叹道:“赵襄子以晋阳为基,建立起战国七雄之一的霸业,遂有李牧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却我匈奴大军之事。而如今,汉氏失御、中夏失统,大单于绍三祖之业,电发晋南。我匈奴精兵数万直抵晋阳城下,底定汉国基业在此一战。这意义重大的一刻全由我亲自指挥,莫非是上苍赐予的机会么?”
周围一片沉默。
刘和雅擅文学,颇具风姿,可随侍在他周围的,都是目不识丁的匈奴虎士。他们登城陷阵则可,说到言语唱和……刘和文绉绉的言语,只怕都没有谁能听懂吧?
刘和不禁稍有些沮丧。他摇了摇头,向随侍在身边的大将、担任左骨都侯之职的须卜跋询问:“我们的人都已经混进城里了么?”
须卜跋是刘和的亲信将领。与一般匈奴人的粗壮身躯不同,他的体型精瘦,看似一阵风都能吹倒。但他悬挂在腰间的两把弯刀比寻常制式宽大了数倍,显然格外加重了分量,证明他必然是膂力过人的猛将。
听到刘和的询问,须卜跋恭敬地道:“我安排了通晓汉话的精细信差,龙将军也派遣了得力人手配合。他们已从不同的城门分别混进晋阳,今夜就会联系城里与我们素有往来的田、池、王、高四家大姓豪族,要他们明日配合我军攻城。”
在刘和右手边策马徐行的匈奴将领冷笑道:“汉人都是些随风倒的墙头草,惯会出卖同族。”此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鬓发卷曲,双眼呈现出淡淡棕褐色,身躯强健魁梧,乃是匈奴左渐尚王贺赖古提。此人是掌握雄厚兵力的匈奴大酋之一,地位不下于屠各宗室各王。
贺赖古提大声道:“左贤王,我们匈奴人打仗,靠的就是兵强马壮、勇猛冲杀,从来无须那些汉人的内应。我军的数量十倍于晋人、精锐程度也是十倍于晋人,而且沿途攻陷城池,锐气正盛。今日正好一举破城,何必耽搁?您现在发令攻城,我贺赖古提愿意第一个冲锋。天黑之前,就能让您看到城里的人头滚滚啦!”
刘和心中觉得这主意未免不靠谱。晋阳的确兵力薄弱,可是毕竟汉魏以来都是边陲重镇,城高池深;纵然匈奴兵多,难道还能用骑兵把城墙撞塌么?这是攻城,又不是狩猎!
更关键的是,这一战可不仅要从军事上考虑。刘和要的,是一个压倒性的、漂漂亮亮的、最好是兵不血刃的胜利,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的文武双全,展现出他的文才政略对于匈奴汉国的巨大作用,绝不同于他的弟弟们。那些只会埋头厮杀的粗鄙之辈,不过是匹夫尔,焉能托付以大事?匈奴汉国的储君是我,我要靠这场胜利来彻底夯实不可动摇的地位!
心里这么想着,话却不能随意出口。刘和客气地应付道:“贺赖大王真是勇猛……有贺赖大王相助,攻下晋阳绝非难事。只是,哪怕再凶悍的狼群都需要适时的休息。如今大局已定,也不急在这一日。而将士们已经连续行军作战七天,非常疲劳了。不如今夜就让将士们好好歇息一晚,另外遣人赶制云梯等器械。明日里应外合之下,一日之内便能攻取晋阳!贺赖大王,你看这样可好?”
贺赖古提自无不可。
于是刘和继续发号施令,他遣了两支部队渡过汾水,分别攻占了位于晋阳西侧的龙山和南侧的蒙山。他本人领匈奴主力大军在城东、城北扎下连营。两万余雄兵将晋阳围定,军威赫赫,鼓角之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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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拜顿首。
第九十八章 胡笳(二)
太原国西南部重镇,平陶。
城南二十里开外的平原上,晋阳军主力与匈奴刘汉的讨逆大将军呼延颢所部激烈厮杀,已经鏖战了数日,这一日也不例外。
呼延颢虽然是匈奴知名的猛将,但与越石公相比,其战场决策能力差的太远。前几日的战斗中,他在晋军手中吃了不大不小的亏。
今日作战,呼延颢将部队分为前中后三阵。前阵主要是乌丸骑兵若干队,以试探性接触为目的。中阵兵力最为雄厚,各附从部落的军队集中于此,沿着汾水的支流向两翼延伸出去。呼延颢亲率匈奴本族数千人马坐镇于后阵,准备视形势变化投入作战。
这样的布置是个彻彻底底的防御阵型。以将近两倍的兵力却不得不取守势,各级将帅都颇有不满,然而战端开启之后,匈奴人很快就再次陷入被动应付的局面。
呼延颢焦头烂额。他连连派出使者督责前方将领,却无法扭转不利的形势。有几支部落武力害怕遭到重大损失,明显表露出了懈怠的迹象。呼延颢对此暴跳如雷,一时却奈何不得那些部族首领,只得派出本部精兵前往稳定战况。
晋阳军人数虽少,但他们以随越石公轻骑入并的精锐为核心力量,战斗力非常强悍。同时,他们依靠主帅精准的预判和出色的战场指挥,牢牢把握着主动权。在每一个关键的区域,晋军都能及时投入优势兵力,渐渐将匈奴人的阵线冲散。
战场的右翼是刘琨预定的突破口。他派出了自己的亲卫统领林简及其部下的精锐,猛攻这一侧的敌军。
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林简连续四次杀入敌阵。就像是一名巨人挥动大锤敲打,一次次将坚固的铁楔子扎进木料。人马所到之处,血浪翻腾,敌军纷纷后退。
几次恶战下来,林简的面色被鲜血和汗水、灰尘染成了黑红色,左胸前一道极深的刀伤只经过简单包扎,外翻的血肉暴露在外,十分可怖。
“再冲一次!再冲一次,准能成功!”林简望了望匈奴人的队列,咬牙切齿地回头道:“怎么样?”初时随在他身后有刘琨扈从亲军近百人,此刻剩余的不过三十人,但他们的战斗意志丝毫没有减弱,也没有任一人有后退的意思。
片刻之后,林简觑了敌阵一个空挡,猛冲了过去。
他侧身让过刺来的长枪,攥住抢柄,抬手一刀将敌人的手臂砍断。接着大步急冲,飞起一脚将喷洒着血液的无臂躯体踢向前方,撞翻了另两名敌人。正待追击,忽听得脑后恶风响起。电光石火之际,林简甚至来不及回头张望,无数次出生入死培养出的本能让他猛地弯腰扑倒。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后背掠过,那是胡人惯用的狼牙棒。这种重武器若是砸个正着,就连野牛都会筋断骨折。好在林简躲的快捷,毫厘之差下挣得性命。饶是如此,横七竖八的狼牙仍然将林简的皮甲撕裂,连带还生生扯走了大片皮肤。
林简怪叫一声,反手挥刀,将那名使狼牙棒的敌将刺死。他的部下们这时也冲了上来,轰然巨响中,两支军队像是两只舍死忘生的巨兽,狠狠地撞击在了一处。仅仅在两军冲撞的瞬间,伤亡的将士,就超过了五十名。
很快,林简就发现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匈奴人的势头起初虽然猛烈,但很快就露出了后力不济的样子。这一带确实是胡人阵线的薄弱之处!林简大吼大叫,接连砍翻几名胡人士兵之后,周围的压力忽然一轻!
他以长刀驻地,环顾左右。只见周边的敌人一片混乱,越来越多的晋军从他打开的豁口里冲进匈奴人的阵列。
“哈哈哈!好!好!”林简仰天大笑几声,挥刀前指:“弟兄们随我来!”大批晋军士卒紧跟在他身后,向依托河道据守的匈奴人发动了迅猛的横向突击。
随着右翼局势渐趋有利,其它几处战场上,晋军也逐渐占据上风。在左翼,勇将卢伯生率领精骑千余远远包抄出去,即将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而在中央战场,庞淳、张倚等将领轮番冲杀,迫得匈奴大军连连后退。
并州刺史刘琨将大军本营设在一片缓坡之上。他本人高踞胡床,持洒金玉如意麾军作战。随着不断发出的号令,中军鼓号频频鸣响,传令兵疾驰往来,一员员骁勇大将随即领兵攻守进退。放眼望去,无数旌旗在战场各处猎猎招展,空中箭矢密如飞蝗。千军万马抵死冲突,杀声震天。
大将韩述随侍在刘琨身边,远眺战场局势如此,乐观地道:“胡人阵脚已乱,至多再有一个时辰,我军便可全胜了。”
刘琨捋了捋漆黑的须髯,虽未答话,神色间颇有几分自矜。
另一员将正待出言,忽听本营后方有人高呼紧急军报,随即一阵喧闹。
众人齐齐回首去看,却见一人一骑急如星火地狂奔上坡。眼利的认出来,那风尘仆仆的骑士乃是并州弓马从事王修的属下、阳曲人郭磐。王修是越石公的亲将,长驻上党监视河内方面的胡人动向,他的属下为何到此处来?许多人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郭磐奔到近处下马,双足一软,几乎滚倒在地。他踉跄了几步上前,用嘶哑的嗓音喊道:“主公!主公!大事不好!胡人……胡人大军取了上党!”
“啊?什么?不好!”幕僚和侍从们先是寂静无声了片刻,随即连连惊呼。
胡人大军不是受阻于昭於祁两岸么,如何又有兵力去取上党?上党既失,晋阳危殆;晋阳城中只有薄弱兵力留守,能否守住?万一晋阳陷落,前线的晋军主力腹背受敌,就成了釜中游鱼,接下去该如何是好?……无数个问题从他们的脑海中猛地迸出来,每一个都并无答案。有不少人忙不迭地便去询问郭磐,一时间大乱起来。
刘琨眉头一皱,随即徐徐站起,重重地咳了一声。
并州刺史积威所致,周围顿时重又安静。刘琨背着手来到郭磐的面前,淡然道:“慌什么?有事慢慢说,说清楚一点!”
郭磐磕了个头,稍许喘息了片刻道:“启禀主公,三天之前,横野将军龙季猛勾结匈奴,里应外合献上党予敌。我军兵力分散于各路城寨,未能集结抗敌,损失惨重。匈奴左贤王刘和领兵数万,突破沿途要隘,直取晋阳。”
刘琨微微颔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