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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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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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腕力绝非凡人能有,简直如鬼神般可怖。
陆遥昨夜向卢志细细打探了汲桑其人的背景、经历。这汲桑与石勒同为群寇之首,两人的行事风格却绝然不同。石勒虽然出身低微,但为人沉雄大度,能得众人之心;而汲桑有的,纯是凶残暴虐的性格和肆无忌惮的杀戮。
河北群寇极盛时数万之众,其中哪个是善类?这些悍匪强盗个个都凶残狡诈、毫无礼义道德可言,而汲桑却偏偏能够毫无顾忌地驾驭他们,驱使他们如同走狗。而在去年初,当公师籓战死,“屠伯”苟晞大军重围四合之际,正是汲桑往来冲杀于万军之中,从人山马海中硬生生趟出一条血路!
“快!跟上!跟上!”陆遥没有丝毫兴趣要凭着数十名疲敝的部下去和这名盖世凶人正面对决。他一边连声催促着,一边纵马狂奔。这情形与适才的反差未免太过突兀了,不禁令刚才被他所激励的乞活军将士们有些丧气。原本高亢的喊杀声,几乎瞬间就低落下来。许多人紧张地眺望着前后两支骑队的追逐。
而陆遥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的部下们经历连番突阵血战,无论人马,都已经相当疲累。而汲桑的本部骑兵观战许久,体力和士气都正在最盛之时。陆遥只听见隆隆的马蹄声响如低沉的雷鸣般越来越近,而他的心情也绷得越来越紧。
乞活军在建春门的左右双阙和城楼上都布置了一些弓箭手,但数量不多。毕竟这支部队是由流民整编而来的,新蔡王在军事准备方面又吝啬得可怕。
当陆遥等人渐渐靠近建春门时,一些稀稀落落的箭矢被射过来,似乎想掩护他们。但弓手们似乎也摄于汲桑汹汹而来的气势,明显没有准头,有几箭反而往陆遥等人的方向过去,差点伤了自己人。
沈劲不禁破口大骂,可惜他的左右两个箭囊都空了,纵然自恃箭术了得也没了发挥的余地。
城楼下的门洞里,其实有若干持刀盾的士卒结阵而守。他们的任务本该是接应陆遥撤退,但此刻建春门内外都已遇敌,城内并不安全。故而,这些士卒们出城的脚步也似乎稍显犹豫了些。
而这时候,汲桑的骑兵大举杀到。不用再回头张望,仅仅从城头上众人惊恐的眼神里,陆遥便可以了解到,这凶名足以止小儿夜啼的巨寇,距离己方队伍已经很近。许多乞活军将士甚至发出了难以压抑的悲鸣,似乎认为陆遥等人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汲桑的追击了!
陆遥的视线如电掠过,在那一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了冉瞻圆瞪着的眼睛,看到了胡六娘忧心忡忡的表情,看到了卢志闪烁不定的眼神,看到了朱声紧张而又坚毅的眼神。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随即高举右手,厉声大喝道:“举旗!”
喝声远远地传开了去,而建春门的城头上,四面硕大无朋的白虎幡突然被高高立起。
白虎幡在晨风吹拂下,呼地一声飘飞起来。恍惚间,幡上的四头白虎就像是活的一般。与此同时,汲桑突然生出了极度危险的感觉。
下个瞬间他就明白了这危险的感觉从何而来。汲桑以本部三百精骑追逐敌军,本人是箭矢最前端的锋镝,而他的部下骑兵紧随在他身后,形如一枚巨大无比的箭矢,这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锋矢之阵。这是汲桑数年来横行大河南北所惯用的战法,他对自己的勇力充满了信心,对部下群贼的强悍也是信心十足。无论怎样强大的敌人,都难以抵挡这支巨箭的雷霆一击。
但此刻,这支巨箭突然崩溃了,箭头、箭身、箭羽突然间全都不存。本该尾随汲桑一同冲杀的骑兵们,有的露出惊骇的表情突然勒马,有的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前方的同伴,有的竟突然挥动武器向同伴们杀去……只剩下了作为锋镝最尖端的汲桑本人还在策马向前,冲向前方的陆遥所部!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汲桑纵声狂吼,目呲尽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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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战邺城(五)
建春门外,变生肘腋。无论是乞活军、是汲桑所部贼军,在这时万众齐呼,势如山崩海啸!
原本,贼军内外夹攻建春门,有泰山压卵之威:城外,汲桑骑兵摧破乞活军大部,城内,石勒、黄国携手,兵分三路而来。区区一个建春门,纵有城池之固,也难免风雨飘摇。
然而形势变化之奇,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谁也不曾想到,汲桑赖以威震大河南北的亲卫铁骑,竟然会在几面白虎幡前不战自溃。拥万夫、克坚城、斩名王的河北群寇大当家,瞬息间就成了孤家寡人,独自面对着那支几番冲阵溃围的晋军骑兵。
这显然是蓄谋已久的诡计!这支骑兵几次挑衅,只为了激怒自己,从而引得自己亲自率队追击!汲桑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纵声怒骂,竭力勒马。可那马儿正在加速狂奔的时候,一时哪里刹得住脚步?汲桑惊怒之中,臂上筋肉猛然贲起,再度发力,便未免失了分寸。一股蛮劲到处,只听“啪”地一声,竟然将辔头上的皮索猛地崩断。
这般巨大的力量,哪怕是大宛良驹也承受不住。只见那马儿口角溢血,连连哀鸣,四蹄趔趄着,终究是撞入到了晋人包围中去了。
汲桑虽慌不乱。既已如此,可依靠的便唯有自己神鬼莫测的身手。这些年来,汲桑与朝廷大军鏖战何止百场,不是没有遇见过更危险的局面。但只须斩马剑尚在手中,哪怕敌人如山如海,他便自信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汲桑毫不犹豫地跃起,人一离鞍,掌中长剑挥舞,已将全身护得水泼不入。
身侧劲风急起,那是两名晋军骑兵走马来截。
汲桑闪身避开刺来的两杆长枪,斩马剑如雷怒斩,先取左侧那人。那骑士的身手也属一流,长枪既然失手,便拔出腰刀来挡。刀剑相格,当地一声大响。那骑士的缳首刀脱手飞出。而斩马剑余势未衰,从他的右肩直劈到左腰方停。
而右侧那骑士眼看同伴被斩,竟然丝毫没有犹豫,纵马踏破漫天血雾,直冲到汲桑面前,刀光如电,映得汲桑须眉如雪。汲桑大喝一声,仰天就倒。长刀从他面门划过,相距不过毫厘。借着身形倒伏之势,他的斩马剑横摆回来,反将对手劈得惨嚎飞跌出去。
下个瞬间,汲桑左手探出,抓住一柄从身后刺来的马槊。他断喝一声,腕力迸发,猛地拗动马槊。那晋军骑兵恰好同时握槊拉扯,结果连人带甲不下上百斤的重量,竟然抵不过汲桑单臂之力,顿时被腾空拽起,远远地砸到了数丈开外,还撞翻了从前方赶来的好几名骑兵。
前方一片人仰马翻,汲桑则丝毫不多看半眼。他稍许矮身,左足发力陷地,双手握剑横斩,叱喝声中,剑光如匹练般飞起。后侧驰奔来的一匹战马两条前腿齐断。马上骑士滚翻在地,恰好落在汲桑身前。汲桑箭步向前,剑刃掠过,便取了他性命去。
电光石火之间,汲桑连杀数人,真是凶威难挡!果然不愧是连“屠伯”苟晞都奈何不得的群寇之魁首!
但晋军将士们前仆后继,包括丁渺、薛彤、沈劲等勇力绝伦之士尽数向前。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耗费了无数心血才换来的机会。想要斩杀这名天下数一数二的巨寇,这是最好的机会!
陆遥也缓缓策马向前。
一个时辰前。
卢志将自家在汲桑军中的布置坦然说出,随即告退。而陆遥则迟迟踌躇不定。回想着昔日与卢志接触的点点滴滴,分析卢志适才所说的一言一语,他突然问:“卢志其人……究竟如何?”
丁渺等晋阳军将士们这时都在各处忙碌,站在他身边的只有朱声和几名乞活军的低级军官。朱声已追随陆遥数月,知道这不过是陆遥在沉思中偶尔的自言自语。而乞活军众人却不知晓,听得陆遥突然发问,他们对视了几眼,姜离小心翼翼地答道:“卢先生看起来很有学问。”
这话根本就答非所问。卢志的学问在河北士人中大是有名。他少有清操、立志向学,朝夕焚香读书,从无懈怠。据说,他曾经与书盟誓曰:“誓与此君共老。”成年后以博通经史著称,又善书法,专掌成都王文翰等事,甚得声誉。这样的人物若没有学问,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学问人了。
陆遥抬头看看他们,笑了笑:“是啊……”
他的思路被打断了,但身在用武之际,自不能因此而责罚勇士。
他看到朱声在一旁露出深思的神态,于是随意问道:“朱声,你觉得呢?卢志这人究竟可靠不可靠?”
朱声恭谨地道:“此系军机,朱声不敢妄言。”
朱声幼时曾进过学,见识谈吐皆非粗鄙军汉可比,这也是陆遥看重他的原因之一。只不过,有时候他未免太拘谨了些。于是陆遥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少来卖弄酸臭墨水,直言便罢。”
“是。”朱声施礼道:“我以为,卢志是否可信,并不是要考虑的重点。关键是,他所惧者为何?所谋者为何?”
听得朱声这句话,陆遥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他事先倒真不指望朱声能说出几分道理来,但此刻看来,这名青年军官在过去数月的耳濡目染之下,颇有些长进。
既有卢志谗言陷害陆氏宗族数十口的过往,陆遥便势必不会与他善罢甘休。陆卢二人之间,本就是为了保命才暂时合作的,本无互信的基础。因而卢志是否可信的问题,就不需再作考虑。
陆遥将考虑的重点放在卢志是否可信之上,原本就找错了方向。亦如朱声所说:关键的是,卢志之所以提出颠覆汲桑贼寇的奇计,其所惧者为何?亦或,其所谋者为何?
陆遥首先考虑前者。
卢志,乃成都王之忠臣也。成都王败,群僚星散,只有他自始至终追随,直到身陷囹圄,几乎性命不保。当其时也,本已是游走在生死边缘,若非机缘巧合下与陆遥相逢,他怕是已经瘐死在深牢之中了。这样的人,不知见过多少险恶、多少风浪,说他心如铁石恐不为过。这样的人,会怕死么?
“这个老狐狸……”陆遥喃喃骂了一句。
卢志不惧死,却在陆遥的威胁下,乖乖献出有望一举击破汲桑石勒贼寇的奇策,这便是朱声所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卢志所谋者何?
卢志,天下知名的大谋士、大智囊也。此等一步百计之人,举措皆有深意。他的言辞绝不会单纯。换句话说,他所献出的策略,绝不会全心全意地为陆遥考虑,必然有其自身忧戚的关联。
陆遥起身慢慢踱步,继续细想。与卢志忧戚相关的,他所图谋的会是什么?
指望挽回朝廷意旨,重得荣华富贵?不会。东海王司马越与成都王司马颖,死敌也。作为“八王之乱”中最后发制人者和最后的胜利者,东海王性格隐忍而毒辣,手段十分厉害。自东海王执掌中枢大政以来,昔日成都王的部将、僚属、乃至曾经附从成都王的各地官员,无不遭到清算。陆遥回忆了一番,在他的印象里,这类人几乎都逃不过一条死路。以卢志之明鉴,自不会妄想以区区剿贼之微功,来抵消曾为成都王谋主的滔天大罪。
何况,这位昔日的中书监、武强侯,哪里会把个人的荣辱放在眼里?几十年宦海沉浮、无数日夜的殚精竭虑、千百次的筹划计算,他所汲汲在心的……
陆遥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难道……”他悚然惊叹一声。随即用力握拳,让自己恢复平静。顷刻之后,他招朱声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朱声愕然问:“狮子?还是石子?”
陆遥一挥手:“只管去说,那卢子道自然明白。”
朱声匆匆离去。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令朱声转告的,既非狮子,亦非石子,而是“世子”二字。成都王遇害时,二子庐江王司马普、中都王司马廓并遇害。但其少子司马懋不知所踪。由于成都王久镇河北,颇有恩惠于民。故而民间都传闻说,成都王在束手就擒之前,以三子司马懋为世子,遣了精干护卫拥其出逃。为此,东海王几番派遣部下在河北、中原各地加以查访,却始终也没有头绪,徒然扰乱人心罢了。
但若是卢志知晓成都王世子的下落呢?须知,并州刘渊,昔日成都王麾下宁朔将军。巨寇汲桑,成都王故将公师藩之副贰也。这两家势力,皆与成都王有故旧的关系。适才贼寇大举入城时,还有许多人高呼为成都王复仇的口号……
陆遥霍然按剑而起,望眺着邺城中起伏如怒涛的层叠楼宇,和星罗棋布、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的里坊。城中的大火烧了一夜,毁去了将近四成的街市,此刻似乎将熄,而陆遥心潮澎湃,只觉得焚风扑面而来,吹的面颊滚烫:“原来如此……好个卢志卢子道!”
这座千古雄城,是河北首屈一指的重镇,堪为乱世中的帝王之资。曹公破袁绍,定河北,以之为魏国都城。成都王司马颖以邺城为基,苦心经营数载之后,几乎夺取天下。匈奴刘渊纵有晋阳之败,仍然策动河北群寇攻略此地。
而卢志……魏郡牢城中不见天日的折磨,陆遥也曾见识过,仅仅几个时辰就足以叫人发疯。卢志却在其中囚禁了将近一载!这一年的囚笼生涯或许重创了卢志的身体,将这位昔日的风流名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但当他脱困而出时,立刻就多方筹谋,再施翻云覆雨的手段!
魏王有诗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此其之谓乎?
片刻后,朱声又匆匆返回,双手高举,奉上一物。
那是一块不知从何处撕下的白绢,其上墨汁淋漓,写着十数个人名。这正是卢志适才所说的,他安排潜伏于汲桑部下的精干死士名单。陆遥心中微微一喜,再看下去。白绢末端赫然是一行大字:龙骧将军,河北大都督。
陆遥一怔,随即手捧白绢,哈哈一笑。
我陆道明,岂是甘于受人驱使的无知之辈?吴郡陆氏子弟,又岂会重蹈覆辙,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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