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她最讨厌那些过分冶艳的女人。后宫中除了那些出身高贵的娘娘,其他皆姿色微薄,少数几个容貌清丽的姬人不是被驱逐,就是为她所厌恶。今日四位贵人觐见,她的脸色却是淡淡,看不出任何喜怒。
皇后的下垂首坐着皇贵妃钮祜禄东珠,辅政大臣一等功遏必隆的女儿,年岁不大却深得太皇太后恩赏,所以相对其妃嫔总是自在些,“看来还是董鄂家的妹妹好眼光,挑了个心灵手巧的侍婢,就连本宫瞧着,也是好生喜欢!”
福贵人喜上眉梢,忙朝着身畔递去一个眼色,“还不赶快去谢恩,贵妃娘娘金口称赞,可是你天大的福气。”
景宁垂首,急忙走到殿中央叩首拜谢。
“奴婢多谢皇贵妃赞赏,奴婢慌恐。”
半天,上头无话,她不敢动,亦不敢抬头,攥紧的手心里,早已潮湿一片。
虚惊
倏尔,头顶上传来一个清丽婉转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奴婢姓乌雅,贱名景宁。”她轻声细气,越发卑微。
“乌雅?景宁,倒是个好听的名字,皇祖母,东珠想要了她,可好?”钮祜禄?东珠拉着太皇太后的胳膊撒娇。
不等太皇太后说话,董福兮就早一步开了口,“若是皇贵妃喜欢,便带了去,能伺候皇贵妃,是这贱婢天大的福气!”
她想要讨好钮祜禄贵妃,可话刚一出口,自己就先哽住了。
沉默,寂静。
慈宁宫内静得连针掉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半天,皇后赫舍里芳仪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贵人董福兮,慢条斯理地道:“本来,东珠妹妹喜欢,讨个人也是无妨的,但是根据定制,下五旗的包衣不得伺候贵妃,董鄂妹妹身为贵人,不会不知道这点吧……”
景宁肩膀一震,心猛地抽紧,皇后这是在苛责福贵人罔顾宫规。
“妾,知罪……还请皇后娘娘责罚……”董福兮慌忙地跪倒地上。
“各宫奴婢的分派调遣,向来都是储秀宫的事,是皇后娘娘说了算,董鄂妹妹这般明目张胆的邀功,未免太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了。”柔婉的声音,却说着最严苛的话,同样一身锦绣宫装的荣贵人坐在一旁,尖细的手指轻抚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冷眼旁观,满目的凉薄。
这是镶黄旗出身的贵人马佳氏芸珍,早了董福兮三年入宫。所谓母凭子贵,此番身怀龙裔,更是身价倍增,后宫这两天还在传,说她就快晋封为贵嫔了。
董福兮的肩膀微颤,却强打着笑脸,“荣姐姐教训得是……妾进宫不久,回去之后定当熟识宫中规矩。还望太皇太后,皇后娘娘责罚。”
太皇太后有些倦了,索性得过且过,摆了摆手,“福贵人起来吧,年纪轻轻的就入了宫,亦是不易,以后多上心就是了。”
钮祜禄东珠尤不死心,哀怨地央求,太皇太后无奈,只得瞪了瞪眼睛,微微嗔怪,“众妃嫔都在,不得胡闹!”然后冲着地上的景宁道,“你也起身吧,贵妃小孩子心性,喜怒随心,以后你就多去承乾宫走动走动,想来福贵人也不会有什么怪罪。”
此刻,董福兮的冷汗已经下来了,听见点到自己,忙不迭地点头。
皇后赫舍里芳仪捻起修长的手指,端起几案上的茶杯,撇沫,“太皇太后说的是,既然东珠妹妹喜欢,偶尔破破例也不算什么。不过,本宫倒是要感谢福贵人,虽是疏忽了,但也算是给几个新晋的贵人做了提点。”
说罢,她弯起凤眸,笑着瞥了一眼下垂首那几个人。目光所到之处,无不噤若寒蝉,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探望
宫宴之后,是御花园赏灯。
月能彻夜春光满,人似探花马未停。此刻的御花园中人影翩跹,灯火闪耀,到处是热闹喜庆的气氛。原本繁花锦绣之处此刻装饰着造型各异的冰雕,大块的冰被精细地雕刻成了花鸟鱼虫或是建筑的式样,灯火之中,越发的晶莹剔透,玲珑可爱。
夜里寒凉,贵人董福兮方才又受了惊吓,此刻忐忑不安,十分惶惑。景宁体贴地将貂裘大氅披到她的身上,将她带到不甚醒目的地方。
“夜里风凉,主子喝口热茶去去寒吧!”
精致的瓷杯,镶着鲤鱼碧荷的纹路,虽不名贵,但里面盛着冒着热气的香茗,在寒风之中格外受用。董福兮结过来轻轻抿了一口,暖意入口,化成了一句叹慰,“后宫之地果然是险象环生,令人防不胜防,今日真是好险。”
“主子,奴婢万死。”景宁“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在后宫,贵妃可以骄纵,皇后可以跋扈,但贵人却不可以越矩。若不是今日的妆容,钮祜禄皇贵妃也不会注意到她这个小小的奴婢。原本皇后就对几位新晋贵人不满,这下抓住了把柄,恐怕福贵人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董福兮摇头,微微叹息,“你何罪之有呢,人是我挑的,首饰穿戴也是我默许的,要说有错,也是我错入了帝王家,合该有此一劫。”
景宁叩首,尔后,面容惭愧地起身。
虽说妃嫔之间的争斗总是捕风捉影,但说到底,她总觉得是自己害了福贵人。
远处,焰火辉煌,各色的花炮将紫禁城的夜空装饰得异常灿烂。此刻太和殿门前早已舞起了龙灯,双龙偃仰翻转,朝着前面巨大的龙珠蜿蜒而去,都想要夺个好彩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今夜的紫禁城,不眠。
第二日,景宁早起,陪着福贵人去慈宁宫和坤宁宫请安之后,便请了假,去了浣衣局。
昨日有惊无险,虽然引头在她,却因着后来的劝慰,福贵人略感宽心,主仆二人的关系因此更近了一层。景宁这才忙里偷闲,拿了些吃食,去看映坠。
看管浣衣局的,是个年长的嬷嬷,姓李,宫女们都管她叫李姑姑。
拿着分量不轻的红包,景宁轻轻地塞到了李嬷嬷的袖子里。
“映坠年幼,有什么不懂事的,李姑姑尽管教训。但还望李姑姑看在奴婢这小小的薄面上,多一些怜惜。”
李嬷嬷忙不迭地接过红包,脸上露出一丝谄媚的笑。
“宁姑娘这话怎么说的,姑娘吩咐,老奴自当尽心!”
宫里的人,眼睛都是长在鼻子尖上,嗅到哪宫的主子得宠,就连着伺候的人一块巴结。景宁是新晋贵人的近身侍婢,打狗尚且还要看主人,李嬷嬷对待她自然不同于手下那些宫人。
臂弯里提着食盒,景宁的手中还操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暖炉,镂空鎏金,装在红泥的套子里,温热暖手,徐徐地蒸腾出白雾。
数九寒天,这样的东西,最是保暖。这是昨日钮祜禄皇贵妃赏的。
她为何对自己这般恩赏,景宁不知。但她明白,如此恩遇,对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来说,恐怕是祸不是福。
破例
简陋破败的通铺上,是病了几日的映坠。
粗布的被子,还露着棉絮,被里面的人睡得昏沉沉,双目紧闭,脸颊边还挂着两道泪痕——看样子,是两三日都未曾梳洗过了。
景宁坐到床边,伸手一探,额上还是烫烫的。
“映坠,醒醒,起来喝药了!”
苏映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挣扎了半晌,坐了起来,“宁姐姐,你来了!”
景宁心疼地抚着她的脸,几日未见,又瘦了。“我给你煎了药,还带了一些点心。”
“宁姐姐,我……我想回家……”她抱着景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里真的是太可怕了,没日没夜地干活,看管的嬷嬷动不动就发火,然后拿她们撒气,她现在再也不想攀高枝,只奢求能出去。
“映坠想回家,我知道的,但是现在还不行,得等到你长大。”她帮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然后取了一件外袍披在她身上。
有希望总是好的,尽管她明知进了宫,便是老死宫中的下场,但命好的,或许在二十五岁能离开,她也只能这么宽慰她。
从食盒中取出那盅煎好的汤药,细致地舀出一些,盛在瓷碗里,喂给她,“这样好不好,现在映坠乖乖地喝药,等病好些了,姐姐再给映坠想想办法。”
“那我想跟着姐姐,好不好?”映坠泪眼迷蒙,满脸的哀求。
“好坠儿,你要乖,”景宁轻轻抚着她的头,无法亦无奈,“不是姐姐铁石心肠,实在是宫规难为。”
后宫早有定制,妃嫔品阶不同,伺候的宫女人数亦不同。皇后有宫女十人,皇贵妃、贵妃有宫女八人,伺候妃嫔的是六个,贵人分到四个,而品阶最低的常在和答应,也只有两到三人。如今,延洪殿已有四名宫婢,她如何再将她安排进去。
这时,景宁的目光游移到了那镂空暖炉上。
要去么?诺大的后宫,唯独承乾宫缺了一个宫婢,又偏巧其他宫女不是病就是走,如何计量,都只有一个机会。
“贵妃娘娘,奴婢斗胆,有一事相求。”
看着病恹恹的映坠,景宁别无它法,只得跑来求她。可跪在承乾宫的一刹那,她就后悔了。
但没想到,扶起她的竟是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精致修长的指甲,剔透晶莹,上面用金粉描着艳丽缤纷的彩绘,外面套着金玉打造的护甲,闪烁着碎金般的柔光。这是贵妃以上的等级才可享有的极致之物。
“什么事如此为难,说来听听。”钮祜禄东珠闲闲地拿起一颗水晶话梅,放入口中。
“回贵妃娘娘的话,奴婢……奴婢想恳求娘娘收一个人。”
咬咬牙,她还是说了出来。
“收一个人?”钮祜禄东珠微微抿嘴,目光中多了一些深长的意味,“那日,本宫央求皇祖母将你讨来,皇祖母不答应,本宫也是没办法的。”
景宁再次叩首,“娘娘容禀,奴婢恳请娘娘收的,是浣衣局杂役女侍苏映坠。”
难料
宫宴之后,福贵人的精神一直不济,同住永和宫的宜贵人时常来探望,几番寒暄,多是还有无伤大雅的劝慰。而后招来御医,开了一些补药,起色才逐渐好了一点。
睡过午觉,福贵人觉得没什么胃口,便吩咐不必准备晚膳,衬着天色尚早,出去散心。
踩着厚厚的积雪,景宁亦步亦趋地跟着董福兮。
她们的身后,是两名随侍的太监。
冬日的紫禁城安静而肃穆,雕栏玉砌,雪白的大理石脊梁蜿蜒,昏黄的阳光投在皇城黄碧的琉璃瓦上,碎光迷离,泛起粼粼的金色。
御花园内,亭台楼阁,嶙峋假山,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酷暑时的山水相依,树篱错落,此刻变成了原驰蜡象,山舞银蛇,千里暮云平。
“还是出来感觉好些,比闷在宫里轻松多了。”董福兮望着远处的凉亭,心随目动,不由得多了些感叹。
“风冷天凉,主子保重身子要紧。”
“景宁,你来延洪殿伺候也有半月了,可有什么不习惯?”抚着雕栏,董福兮看似无心地问道。
她垂首,越发卑微。“主子宽厚仁慈,奴婢能够服侍主子,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宽厚?仁慈?”董福兮慢声轻笑,“你到底是初入宫门,还不懂!”
见她微怔,董福兮哼笑了一声,目光越发深远。“那日在钟粹宫,知道我为何单单挑中了你么?”
“奴婢不敢揣度主子心思,奴婢只知,知遇之恩当万死以报。”她答得仔细,却不得不避开了最为关心的问题。
“你倒是很会说话。”董福兮微微一笑,“但是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景宁整个人一颤,难以置信的抬头。
“主子……”
“钟粹宫只是负责调教的地方,但是人选却是从你们进宫那一刻就内定了的,”董福兮满眼的了然,笑得冷酷,“若不是你家中托关系、使银子,百般央求,你以为我父亲如何会知道一个小小的包衣女子!”
景宁的心骤然收紧。
一个禁军参领,每年能有多少俸禄,供养几个弟妹尚且吃力,还要为了她拿出来上下打点。能让她从众宫女中脱颖而出,想来定是耗尽血汗。
爹,这又是何苦!
“你能来延洪殿伺候,也算是我们主仆之间的缘分,无论过去如何,把握今后才是最重要的。景宁,你可懂?”董福兮笑得优雅从容,却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冷漠跟警告。
“主子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她跪在地上,叩头谢恩。
董福兮微微点头,然后朝着她摆了摆手,“行了,你也不必跟着了,放你半日假,去看看你那个小姐妹,想来,承乾宫的风景一定比这里要美得多了!”
挥挥衣袖,她留下一句云淡风轻的话,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的雪地里,只留下了景宁一人。
承乾宫……
原来这么快,就知道了……
命定的邂逅
漫无目的地顺着朱红的宫墙走,景宁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远。不能回延洪殿,不能去承乾宫,诺大的紫禁城,她真的不知自己该去哪儿,能去哪儿。
“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福贵人的话,宛若梦魇,一字一句都扣在她的心里。
苏姓包衣,苏姓……
与她同年入宫的备选宫女中,只有一个人,是苏姓的……
“是映坠,居然是映坠……”
景宁万万没有想到,半月来自己心安理得地呆在延洪殿,竟是抢了别人的位置换得的。
若是时间能够流转,她不知,是依旧这般顺应接受,还是将属于她的机会还回。
难道,这就是娘亲在世时与她说的,一入宫门,便身不由己。宫墙深深,那最好的位置只有一个,往上爬的路途中,不是你争便是我夺,永远都不会讲感情,不能有真心……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在这里乱跑乱撞,坏了规矩,小心你的小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将她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
来不及多想,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奴婢该死!”
这是哪里?她在哪里?
景宁一时间心乱如麻。
方才一心想着映坠的事情,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莫非是误闯了哪个宫,惊扰了主子?
想到这儿,她额上已冷汗涔涔。
“小禄子,你又在欺负人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景宁不敢抬头,只看见停在身前的那双杏黄缎云尖底鞋,鞋面上还绣着精致的云纹和吉祥图章。
禁宫大内,缘何会有男子走动?
景宁狐疑地将目光投到那双鞋上,黑色缎面,绣着如意云纹,如此精致而奢华的做工,绝对是出自尚衣局的宫廷裁作之手。那么,这个人是……
她这样想着,心里登时就凉了。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