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怎么想起让臣妾过来的……”出了千秋亭,她低低地问他。
在隆科多面前,他可又拿她箭靶使了。什么从未时就开始等她……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他从未时等到申时啊。更何况,早前可是李德全叮嘱的,必要她等到申时两刻才到。
玄烨微桃着眉,玩昧地看她 “你不只想问这个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景宁笑了笑,丝毫没有被拆穿的不自在。她想知道的岂止是这一、两件,后官不得干政,猜不透,且不敢直接去问,这才拿了话,变着法的来试探。
“皇上早就知道佟太妃和平南王通信的事了,对么……”侧眸,她若有所指地看他。
后宫与庙堂一向同气连枝,得宠与失势,早已不是醋海风波、男女情欲这么简单。平南王这颗棋,该是从一开始就埋下的,埋得很深,不仅仅是遥远的南疆,更埋在了这静水流深的后官里。那佟太妃在符望阁心怀叵测,擅自与南疆互通消息,本是做得天衣无缝,怎想,早已步入他精心设计的局。
想到这儿,她不由记起佟佳氏芪珍的死,莫非
“佟太妃是自杀。”
他平静地看着她,缓慢的语调不带一丝波澜。
景宁一震 “自杀……”
他点了点头,“当初,三藩蠢蠢欲动,欲要联合内廷一并反叛,佟佳氏一脉,自然而然就成了众矢之的。佟太妃只是其中的一颗棋,一直以来,她与南疆互通有无,朕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想看她有何后招。不曾想,她不惜用命,去激佟国维的异心。”
“皇上是说,佟太妃故意在临死前将玉牌送到延禧宫纯妃娘娘那儿,就是让她将自己屈死的消息带给佟大人……”景宁眸光闪烁,淡出一抹若有所思来。
玄烨点头。
佟佳口芪珍一死,佟国维随即就会对皇室生了仇恨之心,再加上早前在三藩之间桓横的中立态度,极容易忤逆犯上。
“可纯妃娘娘却是个精明人,玉牌到了她那儿,便如泥牛入海,佟太妃想要传出去的消息在延禧宫就戛然而止了。”景宁很容易就将前因后果,一一猜了个通透。
是佟佳口仙蕊将潜在的祸乱压了下来。
难怪,当和她会将玉牌送去了慈宁官,难怪她非要去符望阁探看佟太妃。原来这成佛成魔,垒在一念之间。太皇太后虽未估计错,却也错怪了她。
玄烨笑着看她,眸中浮现一抹激赏,“没错,所以朕说,蕊儿是聪明人。”
景宁扯了扯唇,却是垂眸不语。在这一出一出的戏码里头,他是将那一应人,一应事,都算计了进去……他才是那藏得最深的人……
“那皇后娘娘的事……皇上还要去查么……”她不确定地抬眸,目光中含了一抹复杂,幽如夜泉,让他有一瞬的怔忪。
问出来了,还是问出来了。景宁咬着唇,不明白心底里那蠢蠢欲动的期冀究竟从何处来。那纯妃确实是有功于社稷,可谋害皇后是多大的罪过,这样,也能功过相抵么……
“如果朕说皇后, 是难产而死呢……”深邃的黑眸浓如夜色, 他深深地看着她,握在她皓腕上的手不由自王地收紧。
那加重的力道,让景宁冷不防地吃痛,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他越发拽住。“如果朕说,不查,更不会去深究这其中缘由呢?”
他步步紧逼,景宁默然承受着手腕上的痛,半晌,垂下眼帘,透出了一抹淡淡的笑痕, “皇上是……顾全大局。”
这答案,早已经想好。
太皇太后知晓皇后中毒之事,却并没仔细去查;他一定也是知道的,可也是一样的放任自流。后官一向凉薄,可这从来都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却是让人心惊心冷。贵为皇后又如何?还是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到头来,连个公道都得不到……
玄烨微微一震,沉黑默了好久,才俯下脸看她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话音未落,他蓦地钳起了她的下颚,低沉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问她,“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在那灼灼的逼视下,她失神,就琏自己都开始迷惑。她究竟在执着什么?后宫本就如此,冷酷,森寒,容不下人间一丝一毫的悲悯,恻隐。她在这宫闱内辗转两年有余,不是最明白不过的么……
“女子以夫为天,皇上,就是臣妾的天。臣妾一切都听从皇上的安排……”
这座宫,便是她的金丝笼,在里面盛,在里面衰;虚与委蛇,句心斗角,不过都是为了生存,谁会傻到付出真心。
玄烨深深地看她,黑眸深邃犹如广袤浓夜,暗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蓦地,那霸道地吻,就这么铺天盖地的压下来。
“朕该如何理解你的话……”他的声音喑哑低沉,烫灼的喘息紧贴着她的耳际,似呢喃,又似叹息,“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景宁无助地承受着他的吻。
宽厚的大手肆意揉捏着那馥郁柔软的身子,另一手,则牢牢地固定在她的后脑,不让她有一丝一毫地退却。
满院的紫藤花,早就开了。
花架下,那被解开了旗髻的女子,发钗零落,如墨的长发仿佛笼着烟云光环的瀑布,流泻而下,洒了满肩。她的美,在这寂静的夜,恣意绽放。
知心
那日之后,皇上在千秋手外夜宠宫妃的消息,不胫而走:
东西六宫无不羡艳,嫉妒。
赫台里皇后刚殡天,中宫正在丧期,皇上此举无疑是于理不合,淫乱后宫的罪名自然不会落实,可承禧殿娟上邀宠的名声,却传了出去,就连慈宁宫那边儿都得了消息。
巳时,景宁正坐在东暖阁的敞椅上,望着窗外缤纷花树,出神。
这个时辰,他应该刚下了早朝,可却让李德全早早地去了承禧殿,将她招来。之前李德全没说什么事,之后也只是将她领进暖阁,备好了香茗点心,并留了一个小太监伺候。往常会有外臣来暖阁与他谈论国事,景宁从上会在这儿病倒,就再没来过,就是生怕遇见朝臣不好看。
乾清宫内外,没有宫婢,一应伺候的宫人皆是太监,这点她一直很奇怪。后来她问了,他只抱着她不语,黑眸里却蕴满了笑意。景宁索性也不再提了。
愕神的当儿,有双手从身后搭在了肩上,将飘落在肩头上的花瓣轻轻地摘下,她回眸,正对上他微笑如水的目光。
“皇上下朝了?”景宁从敞椅上起身,将案几上的茶杯蓄满了水,递给他,“先润润嗓子吧。”
玄烨将杯盖接过来,却也不饮,只盯着她的脸瞧,景宁被看得窘了,就轻轻推了推那杯子。他倒也真是渴了,就抿了一口:可等津液入了喉,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水,不是茶……
景宁见他蹙起修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是皇上这儿比较节省,仅存的那点儿茶叶,却都让臣妾喝完了。”
节省……
他挑了挑眉梢,倒是第一次听人说皇上的乾清官节省,要是让李德全听见,内务府的贡造怕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了。于是走到那格子架内阁,从最高处取下那錾刻描金的香茗筒子,取了些叶子,撒进杯子里。等注满了沸水,浓醇香气便袅袅升起。
“除了你,没人独自在这暖阁呆过,宫人们不懂得伺候,你自己倒是去搜罗搜罗,何必巴巴的在这儿喝清水。”
说罢,瞥了一眼站在墙角兀自打摆子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是新晋乾清宫伺候的,战战兢兢,眼见着万岁爷亲自动手,想上前又不敢。景宁心下莞尔,便招收让他将桌上的点心撤了,换一份新的来。
“皇上不在,臣妾自斟自饮也没意思不是。”她笑着将盘盏递过去,换来小太监感激地鞠躬,然后,他便脚底抹油,逃也似的出了暖阁。
“朕道你是果真找不到呢,问了半天,是想要朕过来伺候!”他戏谑地睨过目光来瞧她,这好人都让她当了。
景宁笑着取了一枚蛮枣儿,搁置在那雕花小瓷碟里,推到他面前,“臣妾哪儿敢让皇上伺候呢,不过是给那小太监一个台阶下,皇上却要反过来挤兑臣妾。”
“宁儿。”他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景宁一怔,愣愣地抬眸看他。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叫她的名字,素日里不是不叫,就是“爱妃”“爱妃”地喊她,语调里还总是带着三分戏谑和嘲弄。此刻,他却唤了她的名儿,那低沉喑哑的噪音,恍惚得如同梦境。
“朕的手,未净过,”他说罢,笑着瞄了一眼盘盏内的蛮枣儿,“可朕又口渴了……”
景宁赶忙会意的伸出两指,将蛮枣儿挑起,可又忽然记起了在承禧殿院外,她喂给他青梅时的样子:指尖濡温的感觉仍在,她一想起他的舌尖粘吻在自己的指肚,脸儿一烫,慌得又将那蜜枣儿丢回了盘子里。
他却一把抓起她的手,强迫地让她检起那蜜饯,“宁儿,别躲我……”
喑哑的几个字,从唇边滑落。他牵引着她的指尖凑近那薄唇,然后,伸出了温软烫灼的舌,将那蜜枣儿和手指,一并吞入口。
景宁心跳得后害,这感觉,是越来越不对劲了。他方才说“我”,他竟忘了自称“朕”,这不仅仅是于理不合,更是犯了忌讳的……
玄烨的视线很烫,牢牢地盯着哥宁的脸,那滚烫的唇齿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感官:她的手指,仿佛是最美味的珍馐,让他吮吸舔吻,轻咬辗转。景宁脸似火烧,可这又与上次在承禧殿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哪儿不同,只是他的目光,很羞人,还夹杂了一抹她看不懂的深意。
当他不再啃咬她的指尖,她早已被他搂进了怀中,整个人都坐在他的腿上,后背贴着那结识的胸膛,亲密得不容一丝缝隙。
“照顾好自己。”
他叹息似的话,紧贴着她的耳际响起,烫灼的呼吸拂过她的发梢,景宁莫名地转眸,两个人的唇近在咫足,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喷在脸上,让她的耳垂都泛起了粉色。
“皇上在说……”未等“什么”两个字出口,就被他结结实实地堵回了唇中。灼热的舌滑入她的檀口,纠缠,推进,肆虐,愈吻愈浑,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噬入口。
等他意纯未尽地离开她的唇,她早已瘫软,睁着迷蒙的眼儿,呆愕地仰起脸,却见他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转瞬,伸出手来,恶狠狠地掐了掐她泛红的颊铜
“朕不在宫里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不!”
景宁被他一火一冰的态度迷晕了头,恍惚中,又听见他低沉的交代,心里忽然一突,也顾不得规矩了,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他的袍袖,
“皇上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为何说这样的话?就像是要……她思绪飞转,猛地想起前个儿在寿安宫听到隆科多与他的对话,这么一牵连,聪明如她,即刻就明白了几分,顿时慌了神。
“皇上是决定亲自送的,对不对?”
景宁急急去问他,却见那薄唇上扬,笑得微微促狭,“你这是……在担心朕?”
担心么……
景宁被他问愕了。
若是换做素日,她定要脱口而出,且回答得中规中矩,显得回融识大体。可今日他却如此不寻常,连带着将她的心也搅乱成了一锅粥。她不懂,为何听他要这么问,看着那似期待似欣喜的眼神,连心里头就忽然软了,软的化作了一摊春水,连着那防备和戒心,都成了绕指柔。
“若是臣妾照顾好自己,皇上就会平安归来,是不是……”
她伸手将他衣襟上的褶皱抚平,再抬眸,正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那黑眸里蕴满了笑意,点点星火,欲明破灭的,让人为之炫目。
“等着朕。”
公主图佳
康熙十三年五月二十七,圣驾亲自将皇后灵柩送至巩华城。
这一日,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没开门,街上也没人,辰时一到,东华门朱红的大门被打开,皇室官府倾巢而出,站在一侧恭迎皇后梓官奉移出城。
当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七十二个銮仪位抬着皇后的棺椁走了出来。棺椁前,是高举着万民旗伞的引幡人,招招白幡,风吹不动;卤薄仪仗队举着各种兵器、幡旗和纸扎绸缎烧活,浩浩荡荡地紧随其后,威武,肃穆,将今世那些人间极致的物什带去阴间,一并随着那寂寞尊贵女子的枯魂,化作一缕缕翩跹纷飞的灰烬。
送葬的队伍中,八旗兵勇在列,文武百官在列,皇亲国戚和宗室觉罗的队伍亦在列,车轿连绵不断,整齐划一的随着棺椁前行;内里还夹有大批的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
从京城一直到巩华城 整个送葬队伍长选十几里。由皇帝亲送。
赫舍里皇后殁了,黯淡的,仅是一个家族的姓氏。各府内命妇会在今日进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为防浑水摸鱼之人,京畿营特地加强了守卫。
内命妇们由内务府的管事迎着,从月华门进了官城,便要去宁寿殿候着,待用过了茶点,要去寿安宫里头给赫舍里皇后上最后一炷香。而这个时候,李德全正捧着大内懿旨,去了城西建宁公主府,奉太皇台旨意诏命和硕恪纯长公主和额驸进宫见驾。
这已是第四次传旨。
头两遭,是皇上下旨召见,可回来的消息却是额驸身染风寒,不宜出门,就连图佳公主都不曾进宫来谢恩。后来,太皇太后亦曾遣人去问候过一次,也被推辞了。若是素日,依着图佳凡事争先的性子,早巴巴地进宫了,可几次三番推柜
倒是让人瞧出了端倪。
帝王之家重重猜忌,母子亲情,叔侄之情,在皇权利益的面前,早已无足轻重。太皇太后是个明眼人,知道图佳不进宫, 不过是怕皇上找个什么理由将额驸软禁了,或是杀了,以此威胁、震慑平息王吴三桂。可这一次,皇上亲送皇后梓宫去巩华城,照例,各府福晋和内命妇皆要入官给皇后上香,这旨意,又是慈宁宫下的,她没有理由推就。
暮春五月 菊花就开了了。
偌大的紫禁城,金菊芳菲,满目的辉煌花海,两顶绿呢子帷轿从苍震门进了宫,有专人来接,一直顺着朱红的墙壁抬到了慈宁门前。
待轿子停了,图佳公主掀开轿帘走出来,一袭暗彩云纹白锦缎的官装裙挂,繁花五彩花盆底绣鞋,青缎旗头上没插大花,只有两束紫金流苏垂坠而下,靓丽高贵,举手投足间不失端雅。
苏拉麻姑正站在丹陛上,见她下了轿,忙走下台阶来相迎。
“老奴给公主请安。”
图佳笑着上前虚扶一步,“苏嬷嬷可要折杀本宫了,皇额娘在里头么?”
她是有一千一万个不愿,却不得不进这官门,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悠然的模样;可这心里却是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