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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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录- 第1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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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谬……”皇帝的声音,嘶哑干涩,因为气力衰竭而显得模糊阴森,“这天底下,谁敢污辱太妃?又有谁敢……如此对朕的七弟?七弟……七弟自小聪慧冷静,凡事皆三思而后行,又怎会受人挑拨,如此蒙蔽轻信?”
  “是,鄂王最关爱的,便是自己的母妃;而最敬重的,除了陛下之外,恐怕便是夔王。而他何以会对自己最重要的二人起疑,我想是因为这个。”黄梓瑕打开携带来的瓷盒,将它呈现给众人看,“这东西,想必王公公最熟悉不过。”
  瓷盒内出现的,正是两条已经半腐烂的小鱼,细若蚊蚋,极其可怖。
  王宗实看着瓷盒内的鱼尸,原本苍白的脸上,此时涌上一层叹息,终于有了些鲜活表情:“黄梓瑕,老夫真是不得不佩服你,这么小的东西,你居然也能找得到。”
  “这是梓瑕在义庄,解剖了张行英父子的尸身后,彻底清洗内脏,最后在声门裂中发现的。”黄梓瑕淡淡说道,“一模一样的小鱼,一模一样的所在,一模一样的情况——死者在临死前都是性情大变,原本温厚安静的人变得异常偏激,张行英死前直指我助纣为虐,要为天下人而除掉我;张父则在儿子死后爬上城楼,向京城百姓散布夔王谋逆的谣言,如此情状,与鄂王殿下,岂非一模一样?”
  王皇后不敢置信,虽竭力保持平静,但头上的步摇依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你的意思,鄂王也是如此,体内被人放入了小鱼?”
  “不错,正是因为阿伽什涅,所以鄂王癫狂发作之际,自尽而亡,却在临终前向所有人污蔑,这是夔王所下的手!”
  王皇后冷哼拂袖道:“荒谬!鄂王死于夔王之手,天下人尽皆知。鄂王死前亲口说出是夔王杀他,王公公与上百神策军俱是亲耳听闻、亲眼目睹,你此时说一句他是自尽而亡,又有谁会相信?”
  “奴婢并不是凭着口中话来翻案,而是我的手中,便有证据。”黄梓瑕从箱笼中取出一份验尸案卷,举在手中说道,“鄂王去世,大理寺与宗正寺等人请周子秦前去验尸,如今卷宗已经签字封档,确据确凿。而我的手中,便是抄本,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鄂王胸前伤口为斜向右下,即是相对于面前验尸者来说,偏向左下——也就是说,若鄂王不是自尽的话,凶手只可能是一个左撇子。”
  王皇后的脸色,愈发难看,一言不发。
  “然而朝中人尽皆知,夔王数年前在平定庞勋之乱后便遇刺,如今左手已只能做一些日常的动作,惯用手是右手。而杀人这种需要充分力度、角度的事情,他如今的左手又怎么可能做得了?”


  第294章 难挽天河(3)

  王皇后语塞,只能悻悻拂袖,愤怒作势坐下,看也不看她一眼。
  黄梓瑕看向王宗实,说道:“至于阿伽什涅的情况,王公公于此正是大行家,阿伽什涅的秘密亦是您告知我。梓瑕不才,见识浅薄,还有劳王公公向我等详加说明此事。”
  王宗实嘿然冷笑,本欲钳口不言,但听李舒白说:“王公公请说”,他犹豫许久,终于悻然开口,说:“黄姑娘所言略有偏差,阿伽什涅的鱼卵细微如尘埃,服下后沾附于喉咙之中,便可开始孵化。孵化后小鱼极小,可钻入声门裂中吸食人血,但也活不了多久,便会死于体内,腐烂消失。但幼鱼身怀毒素,死后微毒也可随血液入脑,宿主便陷入一种走火入魔的偏执念头,若心中正有疑惑,更是心心念念,狂热偏激,至死方休。”
  黄梓瑕点头道:“让人服下小鱼很难,但细若尘埃的鱼卵,则要简单多了。而且小鱼在人体内的孵化需要时间,是以鄂王应该早在夔王前去探访时已经被鱼卵寄生。同时,凶手还假托疯癫的陈太妃,在她殿内桌上留下了指甲痕迹,暗示陈太妃之死与夔王谋夺天下有关,然后凶手趁机估摸着鄂王已因此那留言与阿伽什涅之毒而狂乱,便送去匕首与同心结等物,所以,即使他那段时间闭门不出,也依然能算准时机,给予鄂王最后一着暗示!”
  王皇后强自镇定,将目光从王宗实身上收回,侧身半扶着皇帝,见他面如死灰,身体越显冰冷,便低声问:“陛下感觉如何?可要回去休息?”
  皇帝目光涣散,紧紧抓住她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嘴唇蠕动许久,才低声说:“不……朕还要,听一听。”
  李舒白的目光,缓缓落在帝后身上,声音如常清冷:“王公公可知道,在先皇驾崩的那一日,本王曾在他咳出来的血中,找到一条阿伽什涅。”
  王宗实唇角抽了一抽,仿佛是露出一个笑意,又慢条斯理地袖起手,说:“是啊,那条阿伽什涅,一直留在王爷的身边。只是王爷养鱼不得其法,老奴每每暗自惋惜。”
  李舒白并不理会其他,只说:“当年先皇驾崩的时候,我们诸位皇子皆跪候在外,然而王公公却是先皇近侍,不但进入殿内,而且,召集各地僧人法师入京,还赏识其中会摄魂术的一位沐善法师,带他入殿为先皇祈福,是吗?”
  王宗实点头,事实如此,他并不回避。
  “张行英的父亲,当年入宫为先皇诊治,下针换得父皇最后一刻清醒。然而父皇清醒后,你却不让诸皇子入内觐见,也不让朝臣来聆听遗言,只与沐善法师在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普天之下,如今只有王公公一人知道了。”
  王宗实听他这样说,却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平板的笑意:“还能有什么,先皇醒来后知道是张伟益让他苏醒,便索纸笔。老奴还以为是要留遗诏,便拿了黄麻纸来,谁知陛下只提笔在纸上胡乱涂绘,留下三团黑墨,便龙驭归天了。老奴与陈太妃揣测,原来是先帝要赐张伟益画,于是便命人送去了。如今那幅画,应该尚在张伟益的手中呢。”
  黄梓瑕听着,发声问:“公公敢肯定,陛下遗笔所留的,真的只是一幅画吗?”
  “三团涂鸦,不知所云,我当时看了不解其意。但陛下确是说要赐给张伟益。当时,一直伺候陛下起居的陈太妃也在,便是她命人送去。此后,我便未再见此画了。”王宗实冷冷说道。
  黄梓瑕直视着他,缓缓问:“公公是认为,白纸黑墨,板上钉钉,那被涂鸦掩盖的真相,永不可能有再现的一天,所以才会如此笃定,是吗?”
  她说及此处,李舒白忽然微微侧头,看向殿外,似乎听到了什么,但又似乎不真切,便又将头转了回来。
  王蕴原本奉命时刻紧盯着他,但此时听黄梓瑕剖析案情,殿外初升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身上,玄青色的衣衫与黑色的纱帽,映衬得她的肌肤在日光中莹白如玉,通透无比。他一时恍神,竟顾不上李舒白,只专注侧耳听黄梓瑕说下去。
  只听王宗实仰头漠然道:“什么叫被涂鸦掩盖的真相?事实便是如此,我又何须多言?”
  “然而,王公公可知道,异域有书云,菠薐汁调和阿芙蓉、天香草等,可层层剥墨。若将书纸涂上此水,便可将表层涂鸦剥掉,显露出下方的东西——”黄梓瑕又俯身从箱笼中取出一个纸卷,在神情陡然僵硬的王宗实面前展开。
  黄麻纸上字迹历历,就连一直虚弱倚靠在王皇后身上的皇帝,也骤然瞪大了双眼,喘息声急促起来。
  黄麻纸上的字,分为三块,是因书写者体带虚弱,手腕颤抖垂坠,而显得不太连贯。但那字迹潦草,行笔无力之下,却依然可以清楚看出上面所写的那三块内容:
  长闻天命,今当以归。
  夔王,朕爱之不离左右,颖悟类太宗,今以社稷托之。
  王归长辅。皇帝,敕。
  王宗实脸色剧变,面上的冷峻倨傲顿时不见,只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站在他身后的王蕴则愕然望着这张陈旧的黄麻纸,他明白那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只是巨震之下,竟不知所措。
  王皇后霍然起身,又赶紧跪下,半扶半抱地搀住皇帝,胸口急剧起伏,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而黄梓瑕走到丹陛之前,将那张先帝御笔呈给皇帝看,缓缓说道:“请容梓瑕猜一猜当年先皇去世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王公公为陛下登基而煞费苦心,做好了两手准备。一个是小红鱼,另一个是沐善法师。王公公早已在喂药时给先帝喝下阿伽什涅鱼卵,估摸着孵化时间,便让张伟益强行施针将昏迷多日的先帝救醒,并让沐善法师诱导先帝,立遗诏传位于郓王。却没想到先皇病重吐血,小鱼竟随着鲜血吐出,未能奏效。而沐善法师似乎也只能在遗诏立好后,控制了当时在场的陈太妃的神智,使秘密不至于外泄——不知梓瑕猜的,可正确么?”
  含元殿内,丹陛上下,一时死寂。
  皇帝与王宗实,都只咬牙不言,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黄梓瑕只觉得体内涌上一阵晕眩虚弱。如此重大的秘密,此时被她这一番话揭开,她仿佛已经看到刀斧加身的那一刻。然而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强行支撑着,继续说了下去:“然而,先帝留下的诏书、遗言、托孤之臣,最后,都没能起到作用。先帝驾崩之后,遗诏被毁,知晓遗言的太妃被弄至疯癫,托孤的王归长被杀,帝位被夺。到如今,陛下赐下一杯毒酒,连夔王存活于世的资格,都要剥夺!”


  第295章 难挽天河(4)

  皇帝盯着那张陈旧的先帝手书,脸上的肌肉抽搐,青紫的脸色加上抽动的肌肤,显得极为可怖。他看了许久,才又合上眼,靠在身后榻上,低低地笑出来:“王宗实,朕早说过,随便撕碎烧掉,谁……又敢追究先皇临死前写的东西哪儿去了?或者,给那个张家一把火……连这东西一起烧掉,就一了百了……你偏偏觉得他还有用,不肯下手!”
  “臣不敢相信……这不可能!”王宗实低声嘶吼道,“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法门,能将两层墨剥开,恢复下面的字迹?!”
  “王公公,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您是太轻信自己的见识了。”黄梓瑕说着,又轻叹道,“只是陈太妃未免太过可怜,当夜她在殿中服侍先帝,必然也知晓了此事,于是便被沐善法师下了摄魂术,先是出面将遗诏赐给张伟益,后又疯癫发狂,一世也只清醒得片刻,给鄂王留下了警诫。只可惜,却适得其反!”
  “她居然还清醒过来了?”王宗实脸上露出惨笑,问,“她干了什么?”
  黄梓瑕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手中的黄麻纸收卷起来,说道:“太妃给鄂王留下了一张涂鸦,与被涂改后的遗诏相差无几——想必,那该是她陷入疯狂之前脑中最深刻的景象。她虽然疯癫,但还因为遗诏而觉得夔王会再次争夺皇位,因此提醒鄂王担心夔王,怕他被卷入这朝政斗争之中。却不料,鄂王将这些话当成母亲对夔王的控诉,再加上他自己又确实喜欢年长的一位女子,因此而越发促成他对夔王的猜忌与怨恨。在陷入疯狂之后,只一味钻牛角尖,也不管其中不合情理之处,至死不悟。”
  皇帝指着她手中那张手书,喉口嗬嗬作响,不成语调地问:“怎么?你拿着十几年前的先帝遗诏来,想要干什么?如今的天下,已经是朕的天下,难不成……四弟还以为,自己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臣弟并无所求,只是陛下对臣弟,防范得太深了。”李舒白笔直站立于阶下,仰头淡淡说道,“自臣弟在徐州平叛之后,陛下既想要借臣弟压制王公公,又生怕臣弟有二心,在臣弟身上动了无数诡异手脚,实在没有必要。”
  皇帝只冷冷一笑,扶着王皇后慢慢坐下来,靠在榻上,缄口不语。
  “陛下在臣弟身边安排人手,时刻关注动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赐下一张诡异符咒,令臣弟时刻活在惶惑之中,不得安生呢?”
  皇帝只冷冷牵着嘴角的肌肉,露出一个似是笑意,又似是怨恨的神情:“朕怎么听说……那是庞勋恶灵所化,要寻你报复?”
  李舒白注视着他,声音沉缓:“陛下处心积虑,令人在臣弟身旁操控这符咒,莫非,就是为了在此时,让臣弟成为众人口中恶鬼,又操控鄂王指认,亲手杀了我们兄弟?”
  “不!朕……并不想杀了你们。”皇帝声音干涩,犹如朽烂的树根被劈开的哑声,“朕从小,最羡慕,最嫉妒的,就是你。舒白……你聪明,可爱,受尽父皇宠爱。朕十岁便被丢到了偏窄的郓王府,而你……你长那么大了,父皇依然舍不得你出宫,每次我进宫,看见你坐在父皇怀中时,我回去后,都要大哭一场……”
  他面上肌肉扭曲,身体蜷缩,仿佛自己现在还在孩童,还要痛哭失声。王皇后轻抚他的脊背,低声叫他:“陛下,切勿太过激动,请纾怀些……”
  “然而朕终于当上了皇帝,一是朕娶了王家的女子,二是……二是朕看起来懦弱无能,比你,好掌控许多……对吗?王公公?”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王宗实,声音嘶哑。
  王宗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下巴绷紧。许久,才向他施了一礼,说:“陛下多心了。”
  “哼……”他也不在乎,只喃喃道,“父皇临死前,是要传位给你的,所以,朕登基之后,理应马上就杀了你……可是,可是朕下手了吗?朕没有!朕就想看着你这辈子无声无息腐烂在夔王府中,让父皇在天之灵看一看,他寄予厚望的这个孩子,会多么窝囊地一辈子跪伏在朕面前,就这么过一辈子……哈哈哈……”
  他笑得凄惨,气息奄奄,到最后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喉口依然在嗬嗬作响。
  黄梓瑕默然望向李舒白,却见他只是抿紧双唇,目光盯着阶上的皇帝,一言不发。
  “朕还记得,庞勋之乱,节度使不听调配,你居然上书请往替朕征调。好啊……朕就看看你如何调配群狼,最后死的凄惨!朕以为,你会莫名其妙就死在外边,却没想到,你回来了……你意气风发的日子就此开始,大唐皇室也自此开始气象一新。就连王宗实,都开始忌惮你,劝我早日收拾了你……朕偏不!朕以为,自己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坐山观虎斗,看你们斗个你死我活,朕便可以坐观其成,垂拱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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