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经不想听他啰嗦了,抬手说:“你去弄好,不要太慢了,朕等着呢。”
周子秦从箱中取出涂了醋蒜的口罩和那种薄皮手套,递了一套给黄梓瑕。
黄梓瑕默默接过,心想,我这只刚刚已经穿过女尸肌肉与皮肤的手,虽然洗过手了——用掉了王家半斤澡豆——还有戴手套的必要么?
不过看周子秦那种名正言顺要她帮忙的模样,她也只能戴上,帮他扶着女尸的手,让他细细地摸索女尸的手掌骨骼,画出上百个点与几十条线。
帝后与其他人已经撤到正厅用饭了。周子秦打开箱子,拉开一个格子,里面是一种较硬的黄泥,他按照纸上的点线图,迅速捏出手掌的一根根骨骼,又剪了几根细铁丝接好。然后再取出较软的一种黄泥,又揉又捏,一条条一片片蒙覆在里面的黄泥骨骼上,最后等泥土稍干,又取出几张白色薄纱,剪好蒙在最外面,用鱼胶仔细妥帖糊好。
他将这只假手放在黄梓瑕面前,颇有点得意:“怎么样?”
黄梓瑕拿起来端详,手掌修长,手指有力却并不粗壮,薄薄的白纱下隐约透出黄色,与真人手掌极其相似,远看一时可以乱真,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居然真的与她当初注意过的锦奴的手一般无二。
“真是神技啊!”黄梓瑕赞叹。
“那是!我都说了,我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仵作的,以后一定让黄梓瑕对我刮目相看!”
黄梓瑕将自己的脸转到一边,把其余夸奖他的话吞到肚子里去。
王蕴亲自送了午膳过来,主食是樱桃毕罗,配着四道凉菜两道热菜和一大碗汤。现在正是樱桃时节,樱桃毕罗风味奇佳。黄梓瑕吃了两个,见王蕴一直看着自己,摸了摸脸问:“馅儿沾脸上了?”
他摇头,说:“我还以为你们会吃不下的,没想到你不但吃得下,居然还吃得这么香。”
“要是再多点肉就更好了,我无肉不欢。”周子秦边吃边说。
王蕴这样优雅自持的人,也不由嘴角抽搐了下。他转头看着旁边的棺木和假手,说:“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给你多弄点。”
他们匆匆吃完饭,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帝后修整完毕,让周子秦带着东西去燕集堂。
阿笔和阿砚不敢有半点埋怨,抬着沉重的箱子又往王家的燕集堂而去。黄梓瑕叫来闲云,两人先去了一下王若住过的房间,拿了一个镯子出来。
燕集堂是王家府中的正屋,广厦华屋,朱门生辉,大小足有五个开间。堂正中是左右上座,铺着织金牡丹锦袱,帝后已经安坐其上。堂下陈设着两排十二把椅子,李舒白与王麟在左右的上首坐下,王蕴站在父亲的身后。其余闲杂人等,全部已经屏退。
黄梓瑕向王蕴要了个托盘,将周子秦做的假手放在上面,呈到帝后面前给他们看。而周子秦则将自己的手掌覆在那只假手上面,对比了一下大小,说:“诸位请看,这手掌的长度,与我这个男人的手掌都小不了多少,只是手指骨骼稍微纤细,手指细一点而已。这双手,应该是一双明显比其他女子要大而有力的手。而且,左手指尖与右手掌缘下方有常年留下的薄茧。”
黄梓瑕看着闲云和冉云,问:“闲云,冉云,你们来证明,你们姑娘的手大小如何?”
她们期期艾艾地互相看了看,然后闲云开口说:“可能……可能差不多吧,我也不太清楚……”
王蕴沉声打断她们的话:“照实说!”
“是……”闲云顿时慌了,赶紧说,“姑娘的手十分纤细柔软。当初素绮姑姑来教导姑娘宫中礼节时,还曾经夸过她的手……”
“就算你们不说,还有更直观的证据。”黄梓瑕将之前拿来的王若的手镯取出,将那双假手慢慢捏弯成一个戴手镯的姿势,再强行套下。薄纱内尚柔软的黄泥被勒得变形,但依然套不下那个镯子。
黄梓瑕手中举着那个镯子,说道:“王妃……王家姑娘的镯子,根本套不上这只手。”
众人面面相觑,而王蕴反应最快,说道:“如果这具尸体不是我妹妹,那么此案必定还有□□。第一,不知道她现在何处?第二,这具突然出现的尸体,又是何人?”
“王姑娘如今身在何处,我虽然不知,但在座的自然有人知道。”黄梓瑕将那只假手放回托盘,掷地有声地说,“不过,这具被误认为王姑娘的女尸身份,我却知道是谁。”
堂上寂静无声中,黄梓瑕转而问周子秦:“根据刚刚你描下来的骨骼大小,你再说一下女尸双手的细节。”
周子秦点头,举着自己描的骨骼点线图,说道,“女尸手掌总长五寸三分,手指骨骼修长,与普通女子相比稍粗壮。女尸左手中间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与右手掌缘下方有常年摩挲留下的薄茧。”
“左手指尖,右手掌沿下方,这两个地方的茧,一般人不会有,唯一能具有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琵琶艺人。”黄梓瑕做了一个左手按琵琶弦,又说持琵琶拨子的动作,“所以,左手指尖会有薄茧,而右手掌沿和大拇指,正好是搭着拨子的地方,摩擦多了,自然会留下茧子。”
王麟皱眉道:“可是,天底下弹琵琶的人这么多,上哪儿可以确定一个已经连面貌无法分辨的琵琶女的身份?”
“此事却不难知道。”黄梓瑕掰着自己的手指,缓缓说,“第一,外教坊中近日刚巧失踪了一位琵琶艺人;第二,她收拾的包裹已经在教坊外发现,里面只有几件外衣和首饰,明显并非她自己本人收拾,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也是中了毒箭木的毒而死。”
周子秦“啊”了一声,说:“你说的那个琵琶女,是外教坊的锦奴!可……可锦奴是中毒死的吗?”
“正是,锦奴曾经在宫里向皇后和赵太妃讲述过自己的过往,那时我们都看过她的手,确实比一般女子要大。”
“但那也不能说明那具女尸必定是她。而且她毕竟已经找到尸体了,就在她的包裹旁边……而且,那具尸体并没有中毒的迹象,是被人斩首而死。”
“不,那具无头女尸并不是锦奴。被拿来冒充王姑娘的,才是锦奴的尸体。因为锦奴死的那一夜,正与崔大人,我,周子秦等人在缀锦楼聚会。在结束时,我们打包了几份菜送去崇仁坊给几个乞丐,结果,那几个乞丐全部中毒而死——所中的毒,就是毒箭木。”
周子秦更加瞠目结舌:“什么?前几日那几个乞丐的死,也与我们……与此案有关?”
黄梓瑕怕他又想着多做解释,横生事端,便打断他的话说:“其实准确来说,那几个乞丐的死,与锦奴有关。因为毒就下在当时锦奴收拾的那一盘樱桃上,而她当时也说手有点痛痒,并说是樱桃梗扎到的原因。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当时正好中了毒,并且染在了那盘樱桃上,间接毒死了那几个乞丐!”
十六 假作真时(二)
周子秦忙问道:“当时锦奴一直与我们同座吃饭,并未离开,吃的东西也与我们一样,怎么我们安然无恙,而她就中了剧毒?”
“因为,她是一名琵琶艺人。”黄梓瑕叹道,“不知你还记得不,她在弹奏琵琶之前,还试了几个音,然后埋怨说,暮春多雨,琵琶受潮,音都发得不清透了。于是她取出一盒松香粉,撮了两把慢慢涂抹琴弦与琴轴,是吗?”
周子秦点头。
“所以,只要凶手在松香粉中掺入一点浸过毒药的竹屑或硬一点的木屑,锦奴在涂抹捻压时自然会被竹木屑刺破手指皮肤或指甲缝。那些细微的伤口加上剧毒,她压根儿感觉不到疼痛,只会感觉到一点点麻痒。但毒箭木号称见血封喉,虽然只是些微毒药,但时间一长,等她回到外教坊自己的住处之后,手上的毒便会顺着手慢慢传遍全身。她会陷入昏迷,最后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死去,身体肿胀,再也看不出面目——刚好,可以拿来假冒王姑娘的遗体,让真正的王姑娘借此逃遁,从此彻底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堂上众人议论纷纷,皇帝也是满脸惊奇,问:“凶手这么煞费苦心弄一个假尸体过来冒充王若是为什么?又是怎么让王若在宫中消失的?为了什么目的?”
黄梓瑕应道:“刚刚奴婢破解的是第一个谜团,即王姑娘的尸体,到底是谁。如今一切迹象都已经揭示,这尸体是锦奴而不是王姑娘。请皇上皇后容许我再揭开第二个谜团,即王姑娘是如何失踪的,又是如何被换成锦奴的。”
李舒白忽然开口,对周子秦说:“子秦,之前弄假手和作证辛苦你了,你也该累了吧,下去休息一下吧。”
周子秦一脸不解:“可是,杨崇古还没破解谜团……”
李舒白没再说话,只眯起眼睛,微微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虽然单纯,却并不傻,一看到李舒白的眼神便立刻悟了,马上收拾好东西,说:“草民告退!”
等周子秦离开,黄梓瑕关好门,皇帝才微微点头,说:“此事朕也听皇后说起过,这真是咄咄怪事。一个大活人凭空在重重防卫中忽然消失,真是奇哉怪也。”
王皇后皱眉,恨道:“必定是庞勋残部,毋庸置疑!”
黄梓瑕摇头,说道:“此案纷纭多日,所谓的庞勋作祟之类的传言,只是凶手扯来当做障眼法的工具,其实他与此案,归根结底,并无任何关系!而真凶,以奴婢看来,应该就在这个堂上。”
她这一番话清楚明白,掷地有声,令听到的人都是悚然,直起身子,如芒刺在背。
王皇后冷笑道:“放肆,难道你意指凶手就在我们王家人中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凭借着自己多日来的调查,作出唯一可以解释所有事情的推断,至于凶手,奴婢只讲事实,不曾考虑其他。”
“如果不是庞勋所为,而是我们之中的某一人是凶手的话,那么,你又想说是谁?”王麟环顾堂上寥寥数人,气急质疑道,“当初阿若失踪,那可是在京城防卫司与夔王府近卫的眼皮底下。你可以信不过宫中人,或是信不过我儿子带去的兵马,但你自己也是夔王府的人,可信得过那些护卫?”
李舒白微微皱眉,开口说道:“请王尚书不必担心,杨崇古必定不是这个意思。”
黄梓瑕不卑不亢说道:“王姑娘失踪时,我与夔王爷也在当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我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相信着夔王爷和京城防卫司的诸位。”
“好了,大家稍安勿躁。”皇帝抬手,安抚众人道,“先听杨崇古说说自己的推断吧,等他说完之后,大家若有什么质疑的地方,到时再问不迟。”
“多谢皇上!”得了皇帝的首肯,黄梓瑕便不再理会其他人,只向皇帝躬身行礼,然后说道,“王若的失踪案,固然扑朔迷离,但在失踪之前,还发生了一件更让人觉得难以解释的事情——她在蓬莱殿休息时,为何会有宫人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之中,去冒险刺杀她?而且在我听到内室响动,立即跑进去查看时,那个刺客已经失去了踪影。蓬莱殿外毫无遮蔽,全是平坦地势,可比我早一步的长龄等女官尚能看见黑影越窗而逃,我只迟了一步便踪迹全无,难道说世上真的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瞬间消失?
“然而我在事后反复思索,才发现这个只出现了一瞬间的刺客,唯一的作用,就是让皇后殿下采取了一个举动,那便是,将王姑娘迁往雍淳殿。”
王皇后冷笑道:“这么说,我疼惜阿若,意欲为朝廷和夔王保护夔王妃,是做错了?”
“不敢,奴婢并未说此事是皇后的错,奴婢的意思是,正是因为当时王姑娘身处重重包围之中,反倒促成了这桩疑案的发生。因为,雍淳殿是一个事先早已安排好的,最适合作为王若凭空消失的舞台,是整个宫中,看起来最严密,实际上最适合那个消失戏法的地方——”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薄纸,展开在众人面前,正是她事先早已备下的雍淳殿地图。
她按住自己发间的银簪,拔出中间的玉簪,在纸上描绘示意,对堂上所有人说道:“雍淳殿原本被拿来作为内库,四面高墙牢不可破,而且皇后又请皇上调集了两百兵马集聚此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也造成了鱼水混杂,局势反而混乱。而王若又分明有意地在失踪前走出阁内向王爷致谢,让我们注视着她走回阁内,然后消失在一个根本不可能消失的,最严密安全的地方。”
她的簪子在最中间的内殿东阁画了个圆圈,显示这是重重守卫的最中间:“在她失踪之后,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眼看着王若走进阁内,她却在转瞬之间就消失,到底她是如何才能避过所有人的目光,瞒天过海消失的?”
堂上一片寂静,就算是早已知晓内情的李舒白,也不由得全神贯注,听她破解这个此案最核心的诡计。
“然而其实我们一直被误导了。就算设想一万个可能,也根本无法得知她究竟如何在雍淳殿消失。直到我在西市街头受到一个戏法艺人的启发,才发现这个失踪案的真相——并不是王若神秘地在雍淳殿东阁消失,而是一开始,王若根本就未曾进入过东阁!”
王麟冷冷道:“可老夫却听说,包括夔王与你,还有当时把守在殿内的几十名护卫,全都是眼看着王若进入内殿东阁的,她明明在当场众多人的注视下走进了阁内,你现在又说她并未进入,难道说,当时所有人都出现了幻觉?”
“并非幻觉。因为王尚书您不知是否注意到,雍淳殿自内库改成居所之后,为了改换那种古板的四方造型,特意在内外殿的间隔,也就是中庭靠近内殿的地方,陈设了一座假山?”
“但这座假山十分矮小,只有一两个地方的石头高于人头,难道这也能动什么手脚?”
“只要一个地方能遮住人头就行了。”黄梓瑕十分冷静地说道,“其实,这个戏法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成功——因为王蕴大人对现场的侍卫们的分派,所以假山的后面并没有人。唯一能看见假山后的,站在东阁窗外的那两名侍卫,也被勒令全程面朝窗户,紧盯出入口。在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