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不由得眼眶一红,问:“你父亲呢?他同意吗?”
“他之前生病时,我每天在外忙碌,都是阿荻没日没夜照顾他,才渐渐好起来的。这回也是他对我说,要是找不回阿荻,就别回来了。”
周子秦声音哽咽:“张二哥,我相信阿荻一定会回来的!”
“最好近几年别回来,等到时机适当再说。”李舒白看看收拾店铺的张家兄嫂,又看着那盏巧夺天工的花烛,又说道,“不过,关于这个店铺,官府那边的事情无需担心,我来处理。”
张行英感激下拜。黄梓瑕料不到李舒白居然会主动开口帮张行英,顿时愕然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李舒白将目光转向她,那张始终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此时唇角上扬,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如同破晓的黎明,令人怦然心动的一抹温柔颜色。
他们三人回来时,路过荐福寺,便一起进内烧香祈福。
“愿此去蜀地,一路平安,顺遂如意。愿凶手尽早伏法,愿我父母家人在地下安息。”
黄梓瑕双手合十,在佛前轻声祈祷。
香烟袅袅,飘荡在她的面容之上,如同轻雾笼住芍药,飘渺离散。
周子秦侧头看见她,不由得呆了一呆,悄悄地退了几步,蹭到李舒白的身边,轻声问:“王爷,你有没发现……”
李舒白远远望着黄梓瑕,问:“什么?”
“杨崇古身为宦官,却比女子还好看啊……你说他要是没有被去势,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李舒白怔了片刻,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自己的眼睛,说:“或许会高一点,黑一点,肩膀宽一点,五官硬朗一点。”
周子秦在心里迅速地把杨崇古的骨架和皮相重新按照他说的整合了一下,然后遗憾地说:“还是算了,现在这样好看多了。”
出来时大雄宝殿前有一群和尚正在用绳索拉扯那两根巨烛,将立好的蜡烛又放倒。
周子秦跑上去问:“是不是怕被日晒雨淋变形了,所以要收到库房里去?”
和尚们正累得满头大汗,一边注意着收放绳索一边没好气道:“谁有空收到库房去?听说做这蜡烛的工匠杀人如麻,连同昌公主都死在他手下了,我佛门净地,怎么能要这种东西?”
说着,他们将放倒的两支巨烛合力抬起,抬到放干了水之后空荡荡的放生池内。
那里早已架起了大堆柴火。那一对巨大的蜡烛,被丢在柴堆上,大火燃起,烛身迅速融化。吸饱了蜡油的柴火烧得吱吱作响,火苗腾起足有一丈来高。
聚拢在放生池边的和尚们低头默念经文,净化妖邪。
夏日午后,气息炎热,迎面的火焰热潮滚滚而来,几乎要将站在旁边的人烤干。
周子秦赶紧退了两步,对兀自站在那里的黄梓瑕喊:“崇古,退后一点,小心烫到!”
黄梓瑕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她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火堆旁边,看着蜡块融化后显现出来的烛芯。裹紧芦苇的麻布之上,以金漆写着一行小字——
愿吾女吕滴翠,一世顺遂,平安喜乐。
信男吕至元敬奉。
她站在熊熊大火之前,看着吕至元偷偷写在蜡烛内的这行字。这本应是供奉在佛前,直到蜡烛烧完也永远不可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而在此刻,那金色的字迹在高温中卷曲剥离,所有秘密被大火吞噬殆尽,只剩下灰黑的薄片,轻飘飘地被火焰气流卷起,四散在半空中,再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四周佛偈轻响,梵语声声。
长安城的暮色,温柔地笼罩住百万人。
大唐的黄昏,到来了。
—九鸾缺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行文至此,《九鸾缺》终于完结了,这段时间为了写文,心力交瘁,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要请个假啦,十一期间我就不更文了,先把第三部的大纲弄出来
对,没错,我就是个写文没大纲的白痴……还是个写推理悬疑文都没大纲的大白痴……
第三部初步计划,是女主角前往四川,查找真相,洗清一家冤屈。拟定的标题为《梦寥廓》,不知道会不会太拗口呢?
以及最后不好意思地说一下,可能很多人也知道,我这本书在企鹅那边是入V的。但请大家放心,晋江这边,我会一直坚持不V的,而且保证会贴出全文,因为这里是我最早开始写文的地方。我想让更多人看到我的文,喜欢这篇文。所以,大家要是有兴趣,觉得我这篇文还不错,是不是可以帮我推一推呢?在朋友在微博在论坛在哪里都可以(不要去其他作者文下推哦,免得造成不愉快)也希望大家多多给我留言,鞭策鼓励作者。
说到这里有点脸红啦,是的,这是我第一次在文下求推,有点羞愧,掩面跑走
祝大家国庆节开心快乐~
【第三簪 芙蓉旧】
一 似幻如真(一)
眼前的世界,明亮恍惚。
春日的小楼,半开的窗。窗外一枝枝明亮的绯樱开得丰腴饱满,似乎只要轻轻一阵风,就会全部于枝头坠落,化为一片粉色霞光消散。
黄梓瑕推开窗户,望着前方的郡守府。早晨的空气清新得近乎凛冽,向着她直扑而来,她的脑中却是一片混沌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前方是郡守府,父母兄长住在前院,而她因为喜欢花园里正在盛开的绯樱,前几日迁到了花园的小阁内。
前院与此间隔了一个花园,她看得见层层叠叠的屋顶,飞檐斗拱,天井之中有人匆忙来去,纷纭的声响隐约传了过来。
她微有诧异,不知今日家中为何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匆匆披上衣服,她在妆台中拣了一支银簪将头发挽起,又将妆台上的那个镯子拿起,套在腕上。
这是去年禹宣送给她的镯子。他中了举人之后,拿到郡里给他发的第一个月钱粮,便去挑了一块羊脂白玉,交由匠人雕琢而成。禹宣钱不多,所以那块玉质地也不是特别好,他与她一起研究了很久,终于决定雕成两条首尾相连的小鱼,刚好能将杂质剔除,又显出线条流畅来。
小鱼的眼珠,是镶嵌上去的两颗白色米粒珠,别致又轻灵。糯白的玉镯上米白的珠子,乍看不显目,仔细看去却是两种不同的质感光泽,当时让她许多闺中密友都十分艳羡,可惜天下没有第二块玉能仿制得出了。
她将镯子套在手腕上,手还未放下,转头四顾,却发现黑色的浓雾已经渐渐侵袭过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迷离,她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被那黑色的浓雾渐渐笼罩,似乎再也无法脱身。
她仓皇四顾,往前一直走,却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自己要到那里去。
耳边听得有人叫她:“黄梓瑕……黄梓瑕……”
她回头,却看不见任何人,在黑暗之中,只有她一个人在追寻求索。
她回望四周的黑暗,茫然地问:“谁……谁在叫我?”
“你是孤单一个人了……”
头顶有冰凉的气息慢慢渗透下来,她整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只能机械地重复着那声音:“我是……孤单一个人了?”
“你的父亲、母亲、哥哥、叔父、祖母,都死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脑中嗡的一响,昏沉的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直到脑中那阵轰鸣过去,她的脚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自己坐倒在地上。眼前尽是黑暗,那黑暗上又有无数猩红的颜色在流动,像是体内的鲜血被缓缓搅动,五脏六腑全都绞碎了。
在这种极痛之中,她抚着胸口,弯下腰拼命地喘气。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又忽然想,是梦吧,是梦吧,只是噩梦重现吧!
因为,这种极痛极痛的感觉,她曾经历过无数次。
在她的父母去世之后,她一次又一次,重复做这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那一日,梦见所有美好的春日崩散溃烂,她的人生自此万劫不复。
明白了自己是在梦间,眼前的黑暗忽然在瞬间散开了。
原来她已经身处前院,周身喧哗一片,她站在喧闹的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父母的尸身。
他们被白布覆盖着,静静地躺在床板上,停在院落之中,青砖地上。
从十二岁开始,见过无数尸体的她,站在亲人的尸体面前,觉得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又觉得,反正整个世界都溃灭了,所以,也不在乎是不是相同了。
她听见本郡资历最老的仵作蒋松霖的声音,就像隔了万丈之遥传来一般虚幻,又像就在耳边一样真切——
“验:郡守黄使君敏、黄夫人杨氏、长子黄彦、郡守之母黄老夫人、郡守堂弟黄均,俱为毒杀。死者五人,黄彦及黄均喉管有呕吐痕迹,五人下腹均有米汤状腹泻物,其中杨氏有血便。五名死者生前俱有腹痛抽搐状,经验查,系砒霜中毒无误。”
眼前的噩梦,在一瞬间粉碎,化为万千尖锐的碎片,扎入她的眼睛和心口,剧痛带着黑暗汹涌而来,将她淹没。
黄梓瑕猛然从床上坐起,惊惧地喘息着,瞪大眼睛看向四周。
凝固的藏蓝色天空,黎明即将来临的黑暗,她一个人惊坐起,满脸都是尚且温热的眼泪。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许久,她脑中的黑翳才渐渐退去。这是在汉州的驿站之中。
她父母去世之后,她被诬为毒杀全家的凶手,四海缉捕。她只能乔装逃出蜀地,来到长安,希望能求告朝廷,重审当初那桩冤案,洗血自己满门冤屈。
而她,遇见了夔王李舒白。
如今她的身份,是夔王府的小宦官杨崇古。
她和李舒白,从长安出发,一路南下,正前往成都府。汉州离成都府,不过一日路程。
越接近,就越恐惧。
她在黑暗中呆呆地坐了好久,等脸上的泪水干了,才重又后仰倒下,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天空渐渐亮起来。
半年来的颠沛流离,她终于赢得再度入蜀的日子。此去成都府,万水千山,而她家的灭门案发生至今已有半年,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履行当时誓言,告慰家人的在天之灵。
命运转折的那一日,那些令她无法承受的悲恸,一再出现在她的梦中,让她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无力与痛苦。她反复地推想着其中可能发生的一切,但最终,一切都无法靠空想推演,唯一的办法,必然只有回到实地,重新勘查一切。
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时,也许,才是自己解脱的时候吧。
她蜷缩起身子,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中,怔怔地看着窗外。
深蓝的天空渐变为浅蓝,光芒刺目,今日又将是炎热的天气。
抚着跳动的太阳穴,黄梓瑕起来洗漱之后,出门用早点。
汉州官驿来往官员繁多,而今日下榻的又是夔王李舒白,一群官吏自然殷勤备至。而她作为夔王身边的小宦官,也被奉为上宾。
她推门出去,看见庭中竹林小径,旁边大片的蜀葵正在怒放。高过人头的株杆上,堆锦般的花朵丛丛簇簇,鲜艳无比。蜀葵又名一丈红,花朵鲜艳明媚,蜀中最多。
黄梓瑕记得当初在使君府中,也栽种有大片蜀葵。夏日的清晨,她还未起身,禹宣往往已经轻叩她的小窗,给她送上一朵蜀葵。
或是粉红,或是浅紫,有时单瓣,有时重瓣。她将他送来的花朵簪在发上,选一件衣裙搭配。一年夏日就这么过去了,或许记不清具体发生什么时候,却总记得自己那些日子深红浅黄的颜色。
她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蜀葵的花瓣,隔着花朵看向竹林小径的另一边,李舒白正将手中的长剑递给景轶,转头看向她。花朵颜色晕绚,映得他一身天青的净色锦衣也显得鲜明起来,在周围深深浅浅的颜色之中,唯有他一抹冷色,动人心魄。
她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人来。从长安到蜀郡,一路万水千山,本来就路途辛苦,沿途所有州府还齐齐出动,无数官场酬酢。她每回都仗着自己只是个小宦官躲掉,可夔王李舒白自然是不可能躲掉的——然而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自律,无论前一天赶路多辛苦,应酬多晚,她起来之后,永远看见他已经晨起锻炼,风雨无阻,从无例外。
李舒白额上有薄汗,他接过景祐手中的帕子擦拭,一边向她走来。她望着他走近,赶紧向他行礼:“王爷……早。”
他“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从她的身边经过。
她跟上他,走了两步,见他又停下了脚步,将那条丝帕递给她。
她茫然不知他的意思,抬手去接时,才看见自己的指尖上沾染了灿黄的蜀葵花粉。
她赶紧低头接过帕子,将自己的手指擦干净。
一 似幻如真(二)
天色不早,吃过驿站准备的早膳,略加休整,一群人准备出发。
黄梓瑕上了自己的那拂沙,跟在李舒白身后。涤恶走到那拂沙身边,摩挲了一下它的脖子。而马上的她与李舒白也不由自主地擦了一下肩。
李舒白看见她眼下浮现出的淡青颜色,微微皱眉,勒住涤恶,问:“睡得不安?”
“嗯。”她默然点头。
他说道:“今天我们若赶得快一点,应该就能到成都府了。你不必再多想,等到了那边,看过形势再想。”
她抬头看向李舒白,见他近在咫尺,正低头看着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呼吸相闻,她不敢与他那双明湛的眼睛对望,只能低下头:“是。”
他不再看她,跃马往前。
黄梓瑕赶紧催马追上,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平坦的官道。
从汉州到成都,一路上商旅行人络绎不绝。黄梓瑕正低头骑马走着,到人群稀落之处,忽然听到李舒白说道:“其实我最近几日,心中也颇不安定。”
黄梓瑕抬头看他,问:“王爷是为了那张符咒?”
“嗯。”他打马前行,若有所思,“那一张符咒之上,共有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在我母妃去世的那一日,圈定了‘孤’字,三年前我在徐州遇刺,手臂差点残疾,但那一个‘残’字终究还是随着我痊愈而褪去了。而这一回……”
临出发前,那张符咒之上,出现了淋漓的血色,圈定了那一个“废”字。
衰败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