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路儿肿起的眼脸之间隐约露出眼珠的颜色,他眨了眨眼,认出艾黎儿。
“咦……”
“打架已经结束,我现在正替你处理伤口,别乱动!”
艾黎儿边说边将手帕压在卡路儿受伤的嘴唇上,呻吟声透过薄薄的手帕传来,艾黎儿平静地问疼痛折磨的卡路儿。
“你是指王妃吧?”
“嗯?”
“你说的‘母后’,是指王妃吧?”
“……”
“你是因为达米安说了王妃的坏话才生气,对不对?他说了你妈妈的坏话,你当然会生气。”
卡路儿沉默不语,不做任何回答,艾黎儿继续追问:“昨天晚上,你边哭边念着‘母后’,对不对?我只听到一次,不过我很肯定你说的是‘母后’。”
“……”
“发生革命之后,你和妈妈分开了,所以才会难过得哭出来,对不对?”
卡略沉默地瞪着艾黎儿一阵子,接着以粗暴的口吻恨恨地说:“如果我说我是王子,你会相信吗?”
“……”
“你不行吧?不信也没关系,反正我没办法说明。”
艾黎儿听了他的话,停住正在治疗的手,盯着卡路儿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笑出声来。
“当然不信。你怎么可能是王子?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落魄的王子!”
“……嗯,就是这样。”
“……嗯,不可能的。”
“我只看过王子一次。就是卡尔·拉·伊尔,我在去年游行时见过他。”
“……游行?”
“嗯,那是在亚历山大城举行的游行,去年夏天我爸爸带我去的。”
“……”
“但是花瓣漫天飞,还有很多马匹和飞机,王子坐在马车上,和游行队伍一起经过。”
艾黎儿似乎想起游行的景象,露出微笑抬头望着天空。
卡路儿回溯记忆,想起去年夏天的确参加过一场盛大的游行,但他不记得庆典的主题是什么,他的双亲都坐在十二头马车里,在无数群众注目之下缓缓经过亚历山大大道,卡路儿依照母亲的吩咐,朝着车窗外的人群挥了挥手,但民众只是以阴沉的眼神看着马车,没有人发出欢呼——照艾黎儿的说法,她当时也在那群阴气沉沉的民众当中。
卡路儿回想起那一天。
一艘接着一艘飞艇翱翔在夏日的天空中,同时将炸弹槽里塞满的花瓣发射到地面:仪对乘坐在白马山,另外还有好几辆战车和装甲车,以及单手拿着长枪、以整齐划一的步伐傲然前进的近卫师团——这些全都属于拉·伊尔皇家。
游行中让卡路儿印象最深刻的。是坐在旁边的母亲侧面。母亲的脸孔白皙而透明,不时向他温柔地微笑,由于平时母子很少有共同相处的时间。因此卡路儿很高兴能够和母亲一起乘坐马车。
但这些都不会再回来——不论是飞艇、骑兵、近卫师团,或是温柔的玛莉亚。
自己丧失一切,是妮娜·维恩特夺走他所有的东西——卡路儿幼小的心灵理解到这件事。
“王子真的很帅,他还对我挥手。”
艾黎儿以陶醉的表情说。
卡路儿沉浸在回忆中,并没有仔细听艾黎儿说话。
“他的头发是金色,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这时艾黎儿又将仰望天空的视线,转回身旁伤痕累累的少年——金头头发沾满泥土,肿起的眼脸下隐约露出绿色的瞳孔,和去年夏天从路旁看见的王子容貌完全相同。
“……你……真的一模一样。”
“跟什么一样?”
“跟王子一模一样。”
“……那当然,因为我就是卡尔·拉·伊尔。”
卡路儿冷冷地回答,他只想继续躲藏在记忆中,而且即使说了实话,他也不认为对方相信,因此这句话只是以自暴自弃的态度随口说出来。
但艾黎儿听了却板起面孔,不再继续问话,只是睁大双眼凝视着卡路儿。
卡路儿觉得有些不自在,便用只能张开一半的一只眼睛瞪着艾黎儿。
“干什么?”
“……”
“你说说话啊,别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不可能的,王子不可能吃我们做的拉面。”
“……”
“没错,不可能的,王子总是睡在柔软的大床上,怎么可能睡在我们家的地板上呢?”
“……嗯,的确,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事实上,卡路儿先前在幽暗的监狱里待了一个月,只能用豆子汤裹腹,因此对他而言,阿巴斯家的睡铺和餐点足以比拟高级饭店——但他没有说出口。
“……真奇怪,你真是个怪人。”
艾黎儿边喃喃说话边伸出手,擦拭卡路儿脸颊上的鲜血和泥土,继续处理伤口,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呼吸却开始变得急促。
“咦?”
卡路儿感到莫名其妙,只见艾黎儿大口大口用嘴巴吸气,呼吸声异常明显,最后终于停下治疗的手,低着头将一只手压在自己胸口,等候激动的情绪平息。
“怎、怎么?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艾黎儿只勉强说出这几个字便痛苦地低下头,这回轮到卡路儿慌张了。
“你、你要不要紧?要不要叫医生?”
“……不……要紧,只是……有点怪怪的……”
艾黎儿低着头,缓缓调整呼吸,就如她说说的,激烈的呼吸逐渐平静,卡路儿总算安心地松一口气。
“你是不是感冒了?这种事常常发生吗?”
“不是,是第一次……”
艾黎儿抬起脸,两颊通红到惊人的地步,连一双耳朵都染成苹果般的鲜红色。
“哇!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咦!真的吗?”
“嗯,真希望有面镜子可以让你照照。”
“感觉好热……”
艾黎儿双手放在脸颊上,不好意思地喃喃自语。他无法顺利控制身心的反应,仿佛受到不知名的情感操弄。
“要不要叫医生?你大概生病了。”
“我说过不用啦,而且医生不是用叫的,病人的自己到医院才行,因为医生都在医院里。”
“咦?不对呀,医生是用叫的,叫了之后医生就会自己过来。”
艾黎儿默默看着卡路儿,嗅出自己与这位干哥哥之间决定性的差异。
“……我不要紧,你呢?可以站起来吗?”
“呃……好痛!”
卡路儿正想站起来,表情却因痛苦而扭曲,背靠在墙上整个人缓缓下滑,再度跌坐在地面上。
“脚……脚好痛。”
“达米安刚刚踢了你好几次,要不要我再背你?”
“不用了,让我扶着你的肩膀,我可以自己走。”
“嗯。”
艾黎儿弯下腰,将卡路儿的右手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当她看到卡路儿的脸几乎贴近自己的脸颊,又感觉到心脏不停悸动。
“我要站起来了,一、二……”
“三!”
卡路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艾黎儿扶着他咬紧牙关往前走,卡路儿在她的引领之下也踏出不安稳的脚步。
“不要紧吗?我会不会太重?”
“没关系,不过我们还是走走停停地回去吧。”
“嗯。”
卡路儿将上半身靠在艾黎儿身上,脸颊贴在她的头发上,勉强往前行走。
路旁肮脏的野猫野狗默默地观察两人,搜刮垃圾的乌鸦看到两人走近也不逃开,艾黎儿用肩膀支撑卡路儿破布般的身躯,路上不时停下来休息,但仍未发出一句怨言。他们穿过狭窄的巷子,安全抵达阿巴斯家。
——这家伙真不错。
卡路儿对这个女孩产生这样的想法。
“哇,你怎么搞的?才一天就变得很有男人味,哈哈哈!”
米海儿傍晚回到家,看到伤痕累累的卡路儿便开怀大笑。
“你怎可以笑他?真恶劣!卡路好可怜哦~”
“会痛吗?一定很痛吧?姐姐马上替你敷药。哎呀,好严重的伤口!快把纱布和绷带拿来!”
诺尔和曼纽尔同时回到家,看到卡路儿的惨状连忙替他疗伤,两人平时白天都在工作,曼纽尔在附近的面包店,诺尔则在城里的服饰店上班,通常都在这个时间回家。
卡路儿不由分说地被迫脱下衣服,早已干涸的伤口硬是被涂上药,并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转眼间就变成重伤患者般的模样。
“姐姐,你们太夸张了!”
艾黎儿冷淡地看着无法动弹的伤患。卡路儿似乎完全无法跟上这两位姐姐的步调,不论她们做什么都无法反抗,只是害羞地红了脸。
“卡路,张开嘴巴,啊~天啊,嘴巴里果然也破皮了!今天别做拉面吧,会弄痛伤口。”
“嗯,今天晚餐就准备牛奶和面包吧,这样你应该可以勉强吃下去,我去热牛奶,你等等!”
曼纽尔跑进厨房里,米海儿不满地抱怨:“搞什么?我要吃拉面!我今天一直都在期待晚餐,还特地练习使用筷子,喂,卡路儿,你应该能吃拉面吧?是男人就应该吃得下!”
“呃,嗯……”
诺尔瞪了父亲一眼,双手插在腰间怒气冲冲地叔哦:“吵死了!爸,你不要强迫他说出违心之论!不行就是不行,等明天卡路儿伤口好了,我再做超级好吃的拉面,所以今天忍耐一点,吃面包和牛奶!”
“可是……”
“回答!”
“好、好吧……你怎么越来越像你妈……”
诺尔威风凛凛地突出鼻息,哼了一声,继续替卡路儿治疗,晚餐时,曼纽尔将面包撕成小块塞进卡路儿的嘴里,诺尔则用汤匙捞牛奶喂他喝,卡路儿只能睁大着一双眼睛,乖乖吃下她们送到嘴边的食物。
米海儿惊叹又无奈地说:“喂,搞什么?干嘛侍奉到这种地步?”
“没办法,因为他太可怜了。”
“对不对?你一定很痛吧?今天最好早点休息。你身上有很多伤,必须安静修养才行。”
曼纽尔低下身子从斜下方看着卡路儿的脸,卡路儿满面通红,无言地点点头,诺尔揉揉他的金发说:“乖。”卡路儿的脸变得更通红。
艾黎儿在晚餐时间一直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两个姐姐宠爱卡路儿的模样,看到卡路儿自始至终都任凭他们摆布,和先前对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他心里不禁感到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忿忿地将面包与牛奶纳入胃里。
吃完饭后,卡路儿在曼纽尔的陪伴下先回到睡铺,诺尔和艾黎儿迅速洗过碗盘,回到餐厅。
米海儿独自悠闲地看着报纸。
诺尔和艾黎儿彼此对望一眼,点了点头,才去夹击的姿态分别坐在父亲两侧的椅子上。米海儿抬起一副想睡的脸问:“嗯?怎么了?想要零用钱自己去赚,我不会给你们。”
“不是零用钱,是卡路的事情,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详细的情形。”
“怎样?你们想赶他出去吗?”
诺尔用力摇头说:“怎么可能!我真的很高兴多了一个弟弟,而且她又长得那么的可爱。可是,他到底为什么回来到我们家?他应该不是普通家庭的小孩吧?他说话的方式很优雅,吃饭的样子或举止也很想上流贵族的小孩——他真正的父母到底怎么了?这些你都还没告诉我们。”
诺尔很果断地说话,艾黎儿也以一副认真的表情点头。
“嗯,这样啊……”
米海儿简短地回了一句,抬头望着天花板搔搔自己的下巴,以严肃的神情缓缓说明。
“就如你说,他出生字良好的家庭,不过因为一些麻烦的事情——基本上就是跟革命相关啦,双亲都被处决了。”
“……”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被处刑,以为她仍旧活着。这件事我会找适当的时机告诉他,所以你们别问他任何事情,只要以平常的态度跟他相处就行了。在这种时代,因为革命或饥饿而失去双亲的孤儿虽然很多,但是对他们本人来说却是很重大的问题,希望你们尽量对他温柔一点。”
“……嗯,我知道了。”
在俗称‘风之革命’的争辩过后一个月中,几乎每天都有数十人被送上断头台,处决总人数超过六百人,亚历山大郊外的刑场弥漫着厚重的尸臭味。
牺牲者大半都是曾享受荣华富贵的贵族诸侯,但最近革命政权内部的权力斗争越演越激烈,因此也有不少位居革命中枢的人物被砍头,然而即使如此,送小孩子上断头台仍被视为禁忌,因此通常在双亲被处决后,小孩子就会被送到其他的家庭抚养——诺尔猜想卡路儿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哭着说想飞,我当然没办法坐视不管,于是硬把他带回家里,原本要领养他的似乎是个很恶劣的家伙,不可能让他吃饱,所以我不能丢下他,这种行为或许很蠢,不过要是在这种情况下置之不理,未免有损男子汉的价值,我知道这种事情轮不到我这种穷人来管,但我就是不能不管,今后会替你们带来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希望你们能好好照顾他。”
米海儿辩解完毕之后向女儿们低下头,诺尔闭上眼睛,缓缓摇头露出微笑。
“我好喜欢爸爸!”
“我也是!”
米海儿受到两旁的女儿夸赞,不好意思地哼了一声。
诺尔将食指撑在下巴上,抬头望着天花板说:“嗯……他果然是贵族的小孩,不知道在我们家能不能适应?这里的食物和床铺跟他以前的生活相比,都差了一大截吧?”
“他应该马上就会习惯吧?我一开始也很担心,不过没想到他适应得还挺好的,饭吃得津津有味,昨天晚上也睡得很熟,今天还跟孩子王打架,逼对手向他道歉,这不是很了不起吗?”
“嗯,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拉面,面包和牛奶也吃得下去,更没有抱怨毛毯太薄。”
“那家伙之前好像跟母亲被关在牢里一个月,跟监狱比起来,我们家应该算很好了吧?”
“被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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