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之岛缓缓地开始移动。
安装在岩盘最下层、全长两百二十公尺的方向舵发出嘎嘎声其中几个推进装置提高了旋转次数,促使这座空中之岛往右旋转。
粗壮的钢索一条接着一条掉落到两千公尺左右的下方,深深陷入红土大地中,扬起一阵阵的烟雾,在柔软的地面上刻印出数千条裂缝。在遥远的上空,伊斯拉的下层岩盘闪烁着数千个火花,毫不留恋地抛开这十年来把自己系留在地面的钢索束缚。
旋转结束后,推进装置的噪音暂时停止。
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指向东南方,到了夜晚,炮口所指的不动星艾隄卡就会出现在前方,而那也真是伊斯拉今后数年都不会改变的航路,他将依据创世神话的指示,义无反顾地朝着唯一的目标——不动星艾隄卡——飞翔。
路纳·巴克将船首对准伊斯拉,跟随在后的卡路儿等人也将机尾朝向观众,朝着航空战舰的行进方向前进。
群众的欢呼声逐渐远离,距离生长的故乡也越来越远。
前方的伊斯拉已经显得相当庞大。
向前看起来宛如飞天巨鲸的路纳·巴克,到了伊斯拉跟前却被降格为飞天蚱蜢。人工制造的路纳·巴克毕竟比不上大自然创造的伊斯拉。
长官机引领二十七架阿尔康号,斜斜升上天空。
高度由一千五百公尺上升到两千、两千五百,氢电池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阿尔康号的高度限制据官方说法是三千五百公尺,但事实上他真正的极限或许仅仅到这个高度。
卡路儿边回旋边俯瞰着此时位于左下方的伊斯拉上层——亦即他们今后将生活的地面。
除了飞翔在两千公尺高空这一点之外,伊斯拉的自然环境和海中孤岛没有什么差别,岛上有山也有平原,有清澈的湖泊,深绿色的森林、绿油油的耕地、柠檬色的街道、两座飞机场、中央官舍、骑士团居住区、港湾设施亦即六座炮塔,纯白色的街道连接着崭新的建筑,视野的角落则是他们即将入学的凯各式高中羊毛色的校舍。
伊斯拉的外缘聚集了一万多名移居至岛上的民众,他们俯瞰着遥远的大地,明知地面上的人群无法看到岛上的人影,他们仍旧朝着下方的亲友挥手,并将花瓣、纸片和彩带等朝着空中丢下去。
色彩缤纷的花瓣和纸片载送着思绪往下飘落,或许是这些飞舞的色彩,将众人的情绪传递到卡路儿胸中,使他不禁也感染到淡淡的哀愁,然而后座的艾黎儿却完全与感伤无缘,指着伊斯拉兴奋地高喊:“你看,大官们都在那里。”
卡路儿望向艾黎儿手指的方向,看到有几个人站在伊斯拉右端的范·维尔军港(虽然称为军港,但事实上只是将路纳·巴克系在空中的设施。)俯瞰着远处的出航典礼会场。
这些人就是今后将长期营运伊斯拉的贵族高官,他们全都带着白色军帽,穿着白色将校服,腰间佩戴亮丽的军刀,仿佛以长尺对其过一般排成两列,背脊挺直宛如雕像一般,四人议会的中心人物——发现‘圣泉’的伟大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和旧圣堂座骑士团长雷波特·梅塞,应该也在其中。
队伍里只有站在中央的一个人没有穿着军服。
和周围的军人或贵族相较,这个人的体格瘦小许多身上穿的是白色上衣和薄丝绢外套,长长的银白色头发随风飘扬。
卡路儿全身肌肤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俯瞰地面的双眼中燃起怒火,憎恶的讯号由脑髓传递到感觉神经的末端,组成肉体的七千兆细胞都在呼唤着复仇。
‘妮娜·维恩特!’
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手在冒汗,如果这把操纵杆上附有发射机枪的扳机,他一定会马上按下去,亲手将那个女人射成蜂窝。
暌违六年的银白色长发……在亚历山大宫殿被烧毁的那一天,妮娜·维恩特的头发映照着火焰的色彩,而今日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之下,仍旧和六年前一样,莫不关心地受到冰凉的微风吹拂。
卡路儿想起当天刻印在脑海中的景象。
在革命的那天晚上,他失去父母亲,也失去住家、身份、姓名以及所有一切。
‘呼风少女’维恩特用她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瞳孔俯视卡路儿和他的父母,在晚风吹拂下露出一副无聊的态度。
以农具武装的群众发出喧闹声、粗鄙的哄堂大笑和廉价酒的气味、击打父亲背部的铁器、母亲被迫摆出的姿势……当卡路儿发出撕裂喉咙的尖叫,回应他的是下贱人群发出的嘲笑,他被人抓住头发,强迫亲吻妮娜·维恩特的鞋子。
此刻他再度回忆起当时的痛苦。
自肠胃底部涌起的回忆直奔身体末端,仿佛要刺穿肌肤般痛苦而沉重,让他不禁想要弯下身子。
但他仍旧咬紧牙关,睁开眼睛并倔强地抬起头。他在那一天已经将可恨的敌人身影刻画在自己的眼球上,直到今日仍旧没有忘记。他从脑髓里把憎恶的情感挤出到一滴不剩,将影像深深印在脑中。
——我会让你尝到一样的处境。
——你会失去一切,被众人舍弃并践踏。
——妮娜·维恩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踏上旅程的感慨、对养父的感谢,以及对今后旅途抱持有的种种思绪,在此刻都被抛到脑后,心中只剩下对妮娜·维恩特的仇恨。
卡路儿让熔岩的情感侵染全身细胞,一双充满阴影的眼睛盯着‘呼风少女’纤细的背部和银白的头发。
不论这段旅程如何漫长,卡路儿都不会抛弃心中的这股憎恨,他一定要让妮娜·维恩特在无处可逃的小岛上遭到放逐、被剥夺身份、受到耻笑并度过孤独的生活。
他要让妮娜·维恩特体验到自己经历的地狱,耻笑她哭丧的脸,并且和众人一起践踏她。即使他哀声乞求或忏悔,仍旧不能原谅。
——母后,请您看着,我会向待你如家禽般的可憎敌人复仇。
——我会让他尝到您承受的所有屈辱。
——所以,亲您安眠吧。
阿尔康号的编队漂浮在行列的上空,机首则朝着远处地面的风之革命纪念公园,向群众表达无言的告别。
没有人知道是否能够在返回故乡——事实上回不来的可能性甚至比较高。前进的目标只有无尽的海洋。看不到两端的大瀑布,和不动星艾隄卡。
伊斯拉岛上的所有人都怀着沉默的感慨遥望巴雷特洛斯。
在这当中,只有卡路儿一个人顶着妮娜·维恩特的背影。
安装在下层岩盘的推进装置再度发出噪音。
天空在颤抖,数千张纸片迅速被风压扫过苍天,伊斯拉也开始朝着东南方前进,为了见证天之涯、海之角、
“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朝着光明。”
卡路儿俯瞰着逐渐模糊的地面,心中突然想起母亲的这句话。
然而对现在的他而言,这句话等于身旁吹过的风声,不代表任何意义。
第一卷 第一章 卡尔·拉·伊尔
道路两旁的冷杉一直延续到视线尽头。
十二月的晴空下,翠绿的树叶如星辰般反射着阳光。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吐着白色的气息,骑脚踏车穿梭在冷杉组成的行道树之间。
地面上平整而毫无间隙地铺着纯白色的石板,周围不仅没有垃圾,连一颗小石子都没,甚至也看不到路人,卡尔喘着气,全力踩着踏板,骑着闪闪发光的银色脚踏车毫无阻碍地奔驰。
不论他骑了多久,两旁依旧是一排排的冷杉,他不仅对过分宽敞的庭院感到有些厌倦,当他仍旧只看着前方,一双孩童用的狩猎鞋踩在踏板上,权利奔驰在行道树之间,任凭身上厚重的毛皮大衣随风飘扬。
他骑过昔日英雄的雕像,又经过两座喷泉,总算看到皇宫主殿的白色外观,这里是玩过的中枢,也是卡尔的父亲葛列果里欧·拉·伊尔国王居住并掌理政务之地。
从上方俯瞰这座七层楼的建筑,会看到中央的正房和左右两侧的厢房形成冂字形,全场共两百五十公尺。卡尔在庄严肃穆的主殿前广场左转,将父亲的住处抛在后头,继续往前骑。
整座宫殿的占地面积为南北约九公里、东西约六·五公里——简单地说,如此广大的范围全都是卡尔家的庭院。对他而言,在自家院子里骑脚踏车迷路也不算是罕见的情况。卡尔从六岁就开始骑脚踏车,但只要一不小心,仍旧会想今天一样,在陌生的森林中迷失方向而找不到出口。虽然勉强逃过自家庭院遇难的羞辱,但接下来他有的面临错过晚餐时间的耻辱。因此九岁的卡尔为了坚守巴雷特洛斯王国第一王子的名誉,正拼命朝着母亲的住处前进。
穿过漫长的行道树,道路尽头出现宏伟的礼拜堂,这座礼拜堂是当年为了举办卡尔父母亲的结婚典礼,特地动员两千名工匠所建筑的。经过拱状的大门向前骑,则是一座可容纳三千人的歌剧院。卡尔没有停下来,继续骑过人造小河的砖桥,偶尔碰到走在路上的贵族——王宫内居住着七百名以上的贵族高官及他们的家人——向他致意,他也没有特地回礼,之事抬头望着暮色渐深的天空,皱起眉头默默踩着脚踏车的踏板。
“母后……”
他细小的声音中带着焦虑的成分,因为他绝对不希望母亲对他感到失望,卡尔咒骂着丢下迷路的他先行离开森林的属下们,努力朝着前方的离宫迈进。
卡尔的母亲玛利亚住在距离主殿两公里左右的奇可·波雷多离宫。
这座两层楼的白色建筑和先前的宫殿不同,外观小巧典雅,房间数量也不多,内部装潢以白色和琥珀色为基调,气氛相当稳重。前厅则经过特别的设计,广阔的绿色草坪上种植着修剪成趣味形状的树木,喷水池上设置飞翔的天使雕像,几何配置的花坛中,盛开着从隔了一座海的贝拿雷斯和斋之国运来的珍奇花卉。
玛利亚王妃今天也和众多好友在庭院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离宫专属的厨师将精心制作的大餐排列在户外的自助餐桌面上,贵族们边谈笑边夹取自己喜欢的料理。
“母后,很抱歉我迟到了。”
卡尔跳下脚踏车,用几乎快哭出来的声音奔进玛利亚的怀里。
纤细柔软的双臂环抱着卡尔,葡萄酒色的礼服低下散发着令人陶醉的香气,卡尔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挚爱的母亲对他微笑。
“马提诺和罗贝尔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先回家了,害我一个人留在森林里!所以是他们不好,不是我的错!”
玛利亚听到卡尔童稚的辩解,不禁笑了出来,弯下腰看着孩子的面孔说:“你不可以这样说朋友的坏话。”
“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玛利亚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嘴角弯曲成微笑的形状,温柔地抓着卡尔的双手继续看着他的眼睛。
卡尔的脸颊变得通红,母亲散发的优雅气质仿佛沉甸甸的重担般压迫他幼小的肩膀,令他忍不住低下头。
玛利亚歪着头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不看着我的眼睛?”
“哪、那是因为……”
“你是因为心里有所愧疚才会低下头吧?”
卡尔仍低着头,大声说:“不是!我心里没有愧疚!”
“那么,你应该好好看着我说话才行。”
“我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母后太美丽了!”
“真是的……”
这回轮到玛莉亚满脸通红,一盘的贵族们都发出高亢的笑声。
“看来皇太子殿下的眼光还真高。”
“将来的皇太子妃一定会很辛苦。比较对象如果是皇妃殿下。不论是多么艳丽的鲜花都会相形失色啊。”
玛莉亚周围的贵族们捏着嗓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言,卡尔非常讨厌这些穿着华丽服装、戴着金色卷毛假发的做作家伙,瞪着这些人怒斥:“太无礼了!我是第一皇子,你们的态度得放尊重一点!”
周围的人露出的腼腆的表情彼此互望,在无言中装模作样地点头致意,假装没有听见王之的斥责。玛莉亚轻轻将手横在两者之间,微笑着说:“迟到的事就算了,你肚子应该饿了,尽量吃吧。”
“是!”
“我要到里面休息,你今晚要乖乖的喔。”
“好的……,晚安,母后。”
“晚安,可爱的孩子。”
玛莉亚温柔地亲吻了表情沮丧的卡尔的额头,接着便伴随着友人回到室内。
卡尔一如平常结束了和母亲简短的对话,独自坐在屋外的餐桌前,将侍者送上的晚餐塞入嘴里,他心中虽然很想要独占母亲,但仍旧忍耐下来。
“母后太忙了……”
他如此喃喃自语想要说服自己,忙不惊喜拿起叉子将眼前豪华的料理送入口中,并以自尊心的力量抑制涌起的寂寞。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之,不能表现的跟一般小孩子一样。
——将来我要成为名留青史的伟大国王。让母亲以我为荣。
——我是神所选中的特别人物,所以我得忍耐才行。
他一边自我规诫,一边食不知味地将大餐纳入胃里。
吃完晚餐,他便回到离宫一楼角落自己的房间里。
二楼传来玛莉亚等人愉快的笑声和弦乐声,卡尔内心其实也很想加入他们,但他却只能忍耐痛苦,肚子熬过孤单一人的夜晚——这也是为了替将来必须体验的‘国王的孤独’预作准备。
他坐在椅背刻有华丽浮雕的大椅子上,打开今日之内熟读的绘本。
绘本内容是给儿童阅读的简化版创世神话。
在天花板垂吊的三十六支烛光灯下,遥远的古代创世神话浮现于纸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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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有了语言,接着出现光,其后下了雨。
雨水自空中落下七天七夜,直到第八天才抵达‘石板’。
雨水因石板承受自己而喜悦,连一日也未曾止歇地持续落下,石板上因此积满雨水并向外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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