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春说完又低下头。
光男第一次窥见千春脆弱的心灵,内心感到相当困惑,只能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安慰的言语。但他不论多么拚命思考,都无法找到像样的安慰话语。
光男不知所措,只好抬头仰望天空,看到数千万颗星星默默地绽放光芒。在他凝视星空的同时,清澈的星光赐予他言语。
“千春,你喜欢天空吗?”
千春听到搭档的间话,低着头无言地弯起脖子点头。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飞行员?”
光男难得地继续追问。千春思索片刻,缓缓用没有自信的口吻回答:
“因为可以到很远的地方……离开家里,到遥远的地方……”
“的确,你离开双亲、踏上伊斯拉,来到很遥远的地方……”
“这个动机太愚蠢了……只是想要逃避自己讨厌的生活……不像大家,都有好帅的理由哟∫”
千春以玩笑的口吻说完,有些腼腆地笑了。
光男心想,千春之所以每次说话时,句尾都要加“哟”或“哩”之类的话助词,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被人讨厌,而把它当作某种形式的敬语。
和光男说话的时候,千春常常会恢复一般女孩的讲话方式,等到突然发觉,才会别扭地使用“敬语”并露出腼腆的笑容。她那困惑的笑容似乎在道歉说:“真抱歉,刚刚用了一般的说话方式。”或许是因为成长过程中夹在优秀的兄弟之间产生自卑感,使千春的言行处处显得相当笨拙。
但是,她笨拙的一面却和光男心中的某部分产生共鸣。
“这种事……椳本不需要帅气的理由……像我只不过是个热爱飞机的宅男,却妄想着要自己驾驶飞机……明明是个胖子还想当飞行员,这样很奇怪吧?进入飞行科就读之后我瘦了十公斤,但还是很胖。”
千春稍稍抬起头,看着一旁的光男。
“嗯,阿光,你真的瘦了,这也是锻炼的成果吧。”
“接受那么严苛的锻炼后,我还是这么胖,感觉也挺惊人的。没办法,艾黎在宿舍煮的料理实在太好吃,一不小心就会吃太多。千春做的麻糬也很好吃。”
“艾黎做的料理真的很好吃!我也在向她学习,可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千春微笑着抬起头,夜晚的星光与月光照亮千春未上妆的脸。
光男的脸颊变得通红,这回轮到他低下头。千春见状歪着头问他:
“你怎么了?”
“没有……没事。”
“哇,糟糕,太大意了!我的妆变得很恐怖吧?”
“那、那个,一点都不奇怪呀!应该说……你就算不化妆,也……那个……”
“长得很奇怪?”
“我说过一点都不奇怪啊!真的很……那个……很……”
光男原本想说“很可爱”,但连忙又把话吞进肚子里。他担心如果像自己这么不起眼的人说出这种话,很可能会遭到嘲笑。
——不可以得寸进尺。
——千春之所以对我很友善,只是因为我们是搭档。
光男在心中告诚自己,如果他们不是搭档,像千春这么时髦又可爱的女孩子根本不可能会理他。
“一点都不奇怪……”
光男低着头,不自在地反覆这句话。
千春因为不想让光男看到自己妆容糊掉的脸,也像刚刚一样再度低下头。
两人看着地面,随着秋千摆荡。虽然气氛很尴尬,但他们都不想回去睡觉,只想继续聊天。他们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类似的机会——或许就只有这么一次吧?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心中同时都这么想。
首先开口的人是千春。
“大家都说,到了圣泉之后会出现空族,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战争……”
“嗯……听说是这样……”
“连我们都得参战吗?”
“我猜应该是吧……毕竟我们是为了战斗而接受训练……”
“驾驶飞机战斗?还是在地面上?”
“大概是在地面上……但也有可能会驾驶飞机,现在还很难说。”
“如果发生战争……会有人死掉吗?我不希望那样。”
“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没有一场战争是不会死人的……”
“我当然也知道这点……不过还是很讨厌。如果飞行科有人死了,我一定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嗯,我也会受到打击……希望飞行科都不会有人死掉……”
“哇,我试着想像那种情况,果然很难受……我一定会很伤心,真讨厌。”
“嗯,真的很讨厌……不过,万一发生那种事,也绝对不能气馁。嗯。”
“我一定会很沮丧,搞不好会悲伤到无法行动。”
“嗯,可能吧……不过从死者的角度来看,其他人一直为自己伤心,一定也很难过吧……嗯。”
“从死者的角度来看?”
“我平常喜欢读一些巴雷特洛斯或斋之国的战记,其中也有些书是收集战死者留给家人的信件。读了那些信就会觉得,不论是什么国籍的人,都会替留下来的家人担心……大家在信里都异口同声地说,即使自己战死,也希望家人们不要太悲伤,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哇……”
“对战死的人来说,最难过的事就是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伤害心爱的人,使他们无法继续生活。虽然我也不敢说自己明白如此深刻的感情……不过我猜,那一定比我想像的还要痛苦……”
“嗯,我也不敢说自己明白……不过,如果我心爱的人碰到那种情况,我一定无法忍受。如果因为我死了,使得心爱的人崩溃而无法继续生活……那一定最难受吧。”
“嗯,我也这么觉得。如果因为我笨到送死,害得心爱的人……崩溃而失去开朗与活力……我一定会很伤心。”
“的确……真的是这样没错,嗯……”
“所以,如果……与空族展开战斗,导致飞行科的同学死了……剩下的人绝对不能因此失去活力。虽然哀悼死者也很重要,但如果迟迟无法摆脱悲伤的情绪,永远失去开朗的笑容,战死的人一定会很伤心……”
“……”
“剩下的人应该好好凭吊战死的人,并且有义务连同他们的份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我想这才是对于死者最佳的饯别方式……”
“……”
千春默默听着光男的话。她感觉肺中好似弥漫着浓密的黑烟,令她呼吸困难。
不吉利的预感在她意识角落宛若春天的虫一般蠕动。千春摇摇头,赶走那只虫。
“不会死……大家都不会死……”
她好似在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心里开始觉得头顶上的天空很可怕。明明是最喜欢的天空,此刻却充满冰冷严峻的气氛,好似在对她施压。
天空虽然美丽又透明,却存在着人类智慧无法理解,并且与地面截然不同的道理,无情地夺走个人宝贵的性命……
当千春发觉这一点,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她把颤抖的手伸向旁边,握紧光男握着铁链的手。
“……千春?”
“握着我的手。”
千春如此央求。
光男没有说话,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晚风从防风林的缝隙侵入,温和地抚弄夏日的青草。
风停之后,光男掌心的热度很自然地传送到千春心中。
——还活着。
千春不知为何产生这样的感想。她觉得此刻两人都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无可取代的最大奇迹。
“……怎么回事?你害怕吗?”
“嗯,我很害怕。”
千春更用力地握紧光男的手。
光男默默感受千春这只小手的温度。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牵手。
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不感到害羞。
他只觉得千春既娇小又脆弱,唤醒沉睡在他心底深处的奇特情感。意识底层低语着,不可以让如此瘦小的千春感到害怕。
或许是受到这阵低语的诱发,他心中涌现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感受。
虽然很难以言语形容,但他感受到的不是“想要守护对方”,而是希望对方能够永远生存下去的根本情感。
——不论这趟旅程中发生什么事,都希望千春能够继续活下去。
光男认真地默默祈祷,平时笨拙的口才顿时变得圆滑。
“你不用害怕,绝对不会有事。”
“……”
“你今天感觉跟平常不一样。大概是因为抵达圣泉,让你变得神经过敏吧。”
“……”
“别担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大家陪伴在身旁。我们可以再度打造摊位来卖艾黎面,并且受到全伊斯拉的人欢迎。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和大家在一起就不用害怕。”
“……嗯。”
“不会有事的……哈哈,对了,你一定是工作得太累,我们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抵达圣泉之后应该会变得更忙,不能像以前那样熬夜。”
“……嗯。真对不起,光男,让你陪我到这么晚……”
“别在意,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吧。”
“……嗯,谢谢。”
千春抬起头,松开握着的手,从秋千上站起来仰望蒙上一层青色雾气的星空。
星光和月光将千春的轮廓描绘成青铜色。在漆黑的云层后方,只能模糊听见圣泉的隆隆水声。
千春将双手伸向天空,伸了一个懒腰。
接着,她朝光男露出平常的笑容,好似要抛弃之前感伤的情绪。
光男默默看着千春的笑脸。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希望她能一直活下去。
他似乎产生了某种预感,不禁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
第三卷 第三章 散花
庆典后过了四天,伊斯拉周围依旧是“喷起的海水”。
圣泉始终没有止境。
不论前进多远的距离,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都是一片无法降落的海域。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所有飞行机械都是以氢电池为原动力,如果不能降落至水面,自然无法充电。再加上这里又是地图上没有标示的海域,因此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再度充电。
面对这种状况,骑士团团长雷波特命令旗下菁英:“除了前方戒备的飞机,所有飞机都留在地面待命。”不仅飞行战舰路纳·巴克,连梅克留斯机场及艾斯可里埃机场配备的两百二十架飞机都被禁止进行搜敌以外的飞行。
到了第五天,在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的名义下,伊斯拉居民接获节电的命令。由于禁止使用氢电池发电的照明器具,伊斯拉居民们夜晚只好用蜡烛及油灯照明。巴士和汽车也被禁止驾驶,并鼓励以脚踏车作为岛内代步工具。
得到消耗电力许可的,只有在前方进行戒备的少数飞机。八架搜敌机以伊斯拉为中心形成扇形编队,每架飞机不断来往于扇子的骨架间形成搜敌线,寻找阻挡在伊斯拉航路前方的空族舰队。
抵达圣泉时疯狂庆祝的居民,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也开始厌倦不知何时才会终止的“海中喷泉”。虽然如此壮观的景象应该是百看不厌,但如果必须以“没有电力的生活”为代价,未免太不划算。平时驾驶小艇到海面上捕鱼的渔夫也变得无所事事。在航行于圣泉上方期间,政府鼓励以罐头、鱼干和肉干等长期保存的食品为食。
大家都希望能够早日越过圣泉,获得解放。
就在居民的怨声开始浮现的第十四天——八月二千四目十四时,陌生的螺旋桨噪音打破沉默。
虽然不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但是这阵螺旋桨的声音明显不属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飞机,而是异质的声响。
在此同时,刺耳的警笛声响遍伊斯拉的地表,告知敌人来袭的消息。
敌方的五架双座式战斗机突破伊斯拉的前方戒备,凭着蛮勇直接飞向范·维尔。这些飞机和先前侵犯领空的飞机同样属于旧时代的上单翼飞机,机身上没有垂挂炸弹。
伊斯拉的对空炮悄然无声,面对明显来袭的敌机没有射出任何一发威吓炮弹,仿佛是故意要将敌人引诱到内陆深处。国籍不明的五架飞机悠然抵达伊斯拉空艇骑士团使用的梅克留斯机场上空,展开令人惊愕的行动。
只见敌机的后座搭乘者缓缓站起来,双手举起炸弹,朝着飞机跑道丢下去。
机场中的骑士团员瞠目结舌,望着极端简陋的十公斤炸弹坠落。五颗涂成黑色的纺锤形炸弹落在跑道之后爆炸,造成的凹穴顶多只能绊倒地面上的小孩。接着,五架飞机便得意洋洋地返回。
这场宣战布告未免太过悠闲。
然而不论如何,战火确实已经点燃。
指挥室的号令一下,空艇骑士团团员纷纷跑向自己的爱机,迫不及待地检查仪器、启动氢电池槽,驾驶舱内响起睽违已久的震动声。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战斗机总共有八十架,其中单座式战斗机“马其那·迪欧”有二十架,双座式水土战斗机“拉嘎迪亚”则有六十架。 马其那·迪欧的双翼配备前方固定机枪,战斗性能卓越,不过因为无法在水上充电、必须在跑道上起飞降落等理由,在空艇骑士团中不太受欢迎。至于拉嘎迪亚则类似飞行科学生搭乘的练习机阿尔康号,没有配备固定枪,但能够垂直起飞降落,因此空战性能虽然略逊一筹,却因为能够充电、机能性较佳,因此在类似这次前途未卜的探索飞行中受到重用。至于剩下的一百五十多架飞机,则属于双座式的舰上空雷轰炸机。
此刻接受指挥室命令而准备起飞的,正是三十架双座式战斗机“拉嘎迪亚”组成的中队。至于必须在地面滑行的马其那·迪欧,则奉命要等到填平跑道上的洞穴之后,再执行伊斯拉上空的掩护任务。
睽违十天的旋转翼噪音撼动着梅克留斯机场。此刻准备前往战斗空域的正规军飞行员内心怀抱的不是“守护伊斯拉”的使命感,而是有如前往附近狩猎场的轻松情绪。敌军过度简陋的飞机与炸弹抹去飞行员的紧张,唤醒了侮蔑与轻慢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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