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波特用肉眼瞪着报告中的方向。
在灰暗的天空云层缝隙之间,出现一颗颗不祥的芥子粒般黑影。
在远比路纳·巴克航行的一千公尺高度更高的空中,井然有序的舰上轰炸机编队飞翔在四千公尺的高度。雷波特用手上的双筒望远镜观察,看到十架螳螂机掩护二十四架俯冲轰炸机,正朝着这边逼近。轰炸机底部悬挂的,是足以贯穿战舰装甲的两百五十公斤炸弹。凭路纳目前对空武器的状态,很难迎击对方。
雷波特不禁咬牙切齿。
最恶劣的敌人在最恶劣的时机来临。
对于飞行战舰而言,最可怕的不是炸弹也不是空雷,而是俯冲轰炸机。
对付水上舰艇时,一般的俯冲轰炸机通常会在约八百公尺的高度投掷炸弹,继续俯冲到接近水面时抬起机身飞离。投掷高度越接近敌舰,命中率也越高,然而如果从太低的位置投掷,俯冲的机身有可能来不及抬起,直接冲入海中而坠死。即使是老手,投掷高度的最低极限也是四百公尺,在更低的高度投掷则必死无疑。
然而,如果是对付飞行舰艇,轰炸机就没有冲入海中的危险,可以顺着投掷炸弹的气势直接沿着舰艇旁边俯冲,直到远在底下的海面附近再轻轻松松抬起机身。因此即使是平庸的飞行员,也能与目标接近到四百公尺以内的距离再投掷炸弹,命中率也会大幅提升。对于俯冲轰炸机而言,飞翔中的战舰巨大的躯体是绝佳标的。
“降低高度!接近圣泉!”
雷波特自己在风之革命中,也藉由俯冲轰炸机摧毁守卫王都亚历山大的禁卫军团两艘重巡,因此深知眼前敌人的危险性。
“所有主炮准备三式弹!”
左舷的主炮仰起角度,但敌军编队似乎已掌握有关路纳现状的情报,避开左舷转向右舷方面。负责掩护的十架螳螂机固守在轰炸机周围没有离开。
敌军编队占据路纳的逆风方向,路纳拚命回旋下降,勉强将左舷前方的十二公分对空炮对准敌机群。
带头的队长机将机首往下钻,从四千公尺的高度一口气俯冲,其余飞机也以猛禽般的机动性跟随在后。第一编队共计十二架轰炸机,俯冲角度六十度。
“对空炮,等它们降到两千公尺!”
舰上传递着号令。
在对空炮的瞄准器中,宛若老鹰的十二架飞机体积不断扩大。敌方到达两千公尺高度时,炮身发动射击,经过调整的导火线在轰炸机前方布下炸裂弹的网子。在几乎抹灭天空的火焰包覆下,四架轰炸机一举被炸毁。然而敌机毫不畏惧,即使被预知航线、在前方布下炸裂弹的散布界,依旧没有回顾中弹爆炸的友机。
到达一千两百公尺的高度后,仅剩的五架轰炸机抛下底部悬挂的两百五十公斤炸弹。
接着,它们宛若挥下镰刀一般穿过路纳旁边俯冲,被抛下的炸弹分别落在路纳前方中甲板、后部舰桥,以及飞艇仓库。
排水量超过六万吨的巨大身躯受到爆炸的冲击而剧烈摇动,浓密的火焰朝着天顶延伸。
传声管传来濒死的惨叫,碎裂的钢铁在悲鸣。五发炸弹中有三发命中,其中落在前方中甲板的炸弹爆炸后,一举烧毁士兵室与士官居住区。
暴风从敞开的破洞涌出,烧焦的人们被抛到空中、落入圣泉。船内此刻陷入一片火海。
然而,敌人不给他们复原的时间。
第二编队剩余的十二架报炸机向下俯冲,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左舷剩余的三座对空炮仍旧努力在应战,然而路纳已经失去回头的力量。可悲的巨兽在受伤、流血状态中,只能眼巴巴地仰望着袭来的鹰群。
路纳发射的稀疏炮弹轻易地就被突破,只击中两架飞机,剩余十架飞机接近到与路纳只有一百公尺之遥的高度后抛下炸弹。
炸弹不可能会偏离目标。
十发炸弹全数命中,贯穿破损的钢铁装甲。
红色的火焰瞬间吞没路纳,接着冒出黑烟,船内形成火焰的滚流,席卷着因灼伤而惨叫的船员。
后甲板的铁塔倒下,压在船员身上,破裂的铁片、燃烧的木片和断裂的铁索在空中飞舞,船内纵横交错的蛇管变得滚烫,灼伤消防员。走廊成为一片血河,暗红色的烟雾笼罩在船内,坏掉的电灯不断明灭,映照着燃烧的器具、肉片和尸体。
幸存的十五架空族轰炸机飞翔在路纳·巴克的周围,好似要确认自己的战果。路纳已经无法射击对空炮,只能像婴儿一般在圣泉上方爬行。它没有再度上升的力量,只能等着坠入圣泉当中。
夸耀胜利的螳螂机由上方飞来,半是游戏地以机关枪扫射在甲板灭火的消防员。船员无法反击,只能单方面被机枪射杀、流血、被火焚烧,最后从倾斜的船身落到圣泉中。
司令室内没有人发言。
战斗的胜败已相当明显。
无敌战舰路纳·巴克已经无法回到伊斯拉。
舰上没有逃躲之处,只能等待沉没的时刻到来。
“往逆风的方向加速,用风力来灭火!直到最后都不能放弃!”
雷波特下达命令后,用军帽的帽檐遮蔽双眼,静静地俯瞰上甲板的火灾。很显然,此刻即使凭藉些许风力的吹拂,也很难熄灭如此旺盛的火势。如果是海上舰艇,还能下令“全体撤退”,然而飞行战舰却连撤退的选择都没有,全体船员都将迈向坠入圣泉的命运。
参谋和通信兵只能低着头忍住泪水。
航海长路易斯确认所有状况后,转身走向坐在司令室后方的妮娜。
“……看来已经结束了。”
他把手放在妮娜的肩上,以沉痛的表情宣告。
“我们无法逃脱……真抱歉,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妮娜抬起视线,开口询问: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路易斯以沉默代替回答。
“是吗……”
妮娜好似在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你还真冷静。”
“……是的……我想……我还是死了比较好……”
“唔……”
路易斯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歪着头思索。
这时候,舰桥防弹玻璃外传来另外一阵旋转翼声。
“嗯?”
司令室内的所有人都抬起头。这不是螳螂机的螺旋桨声音,而是更为熟悉的空艇骑士团的旋转翼声。雷波特的眉头动了一下。
“阿尔康号……竟然还有幸存者。”
一架阿尔康号飞过舰桥附近。
前座的学生瞥了舰桥内部一眼,后座的学生以手势比出承担掩护任务的信号,接着阿尔康号便伴随着旋转翼声,如海鸥般悠然离开舰桥。
“……卡路!”
妮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防弹玻璃凝视外头。
卡路儿和伊格纳修搭乘的阿尔康号单枪匹马向螳螂机挑起空战。原本在扫射船员取乐的螳螂机看到新猎物出现,欣喜地举起镰刀。卡路儿毫不畏惧,灵敏地操纵着机身与之抗衡。
“啊啊……卡路,为什么……”
妮娜的声音中含着泪水。
路易斯若有所思地说:
“他是你在飞行科的朋友吧?没想到竟能撑到现在,技术真不错。”
妮娜咬着嘴唇,思索一会儿后摇摇头说:
“……不,他跟我……没有关系……”
她的句尾消失在悲哀的声调中。
路易斯低头看着妮娜,对她说:
“时间不多了,别让自己后悔。”
“……”
“最后的时间,随你高兴如何运用吧。”
妮娜以湿润的眼睛望着路易斯。
“你不用再当妮娜·维恩特。”
“……”
“你不是想要以克莉亚·库鲁斯的身分,告诉他一些话吗?”
妮娜默默注视着路易斯。路易斯想必已从在学校负责监视妮娜的伊格纳修口中得到情报,完全掌握克莉亚在飞行科内的交友情况。
“……我可以告诉他吗?”
她小声地问。
“在最后的时刻,即使任性一点也没关系。”
路易斯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
妮娜默默望着玻璃窗外的阿尔康号,将充满决意的眼神转回路易斯身上。
“既然已经到最后时刻,我决定要任性一点。”
路易斯悠然点头。
“嗯,好啊,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妮娜静静地点头,迅速打开司令室的门,跑下狭窄的阶梯。
路易斯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喃喃说道:
“接下来只能赌在你身上了。”
风吹拂在耳边。
路纳·巴克窜起的火焰热度传递到阿尔康号的驾驶舱内。卡路儿俯瞰下方,上甲板的惨状令人哑口无言。烧焦的尸体、巨大的破洞、从裂开的装甲冒出的蓝紫色火焰、消防员散布的灭火药剂、从不断摇晃的船身被抛出的船员——在这惨不忍睹的地狱景象中,夸耀战果的螳螂机却依旧无情地以机枪扫射。
卡路儿握紧操纵杆,怒目瞪着挡风板前方无法动弹。
接着,他缓缓拿起传声管。
“右斜下方,二百公尺!”
“喔……好!”
伊格纳修被他声音中的气势慑服,将枪口对准他所说的方向,但前方只有云层,什么都看不到,如果是在平常,伊格纳修早就对前座怒吼了。
“咦……”
云层中开始出现灰色的影子,让伊格纳修再度大吃一惊。卡路儿到底是如何发现敌机呢?他完全摸不着头绪,但还是盯着瞄准器,看到螳螂机从云中上升。
伊格纳修毫不犹豫地射击。
葬送的火焰燃烧螳螂机的机首,螳螂无力地坠入云中。
“你究竟……”
这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几次朝着前座发出惊叹。
卡路儿没有夸耀,不时望着周边空域,盘旋在路纳·巴克周围进行掩护。
伊格纳修边替换弹匣边喃喃抱怨:
“……出生时贵为第一王子……当了飞行员也具备王牌等级的天分……别开玩笑!即使是受到上天恩宠,也该有个限度吧?”
“右斜上方,四百公尺!”
“……哎,我知道!我知道啦!”
伊格纳修自暴自弃地怒吼,照着卡路儿所说的方向举起枪口,射穿从云中出现的敌机。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卡路儿已经完全掌握这片空域。
“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他狠狠怒骂,环顾四周。
路纳·巴克正缓缓下降,看来已经失去上升的力气。
乘坐在里头的妮娜·维恩特想必也无法得救。
“可恶……竟然落到这种下场……”
伊格纳修情不自禁地感到懊恼。他从少年时期参与革命便一直陪伴在妮娜·维恩特身边守护她,甚至一同被放逐到伊斯拉岛上。虽然他自觉那不符合自己的个性,但是他对妮娜已自然而然产生类似家人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妮娜和伊格纳修都失去家人,孤独的境遇让他产生共鸣吧?
“喂,笨王子,你满意了吧?这样下去,妮娜一定会死喔。”
“……”
“一直怀恨在心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对你来说应该是很痛快的一场好戏吧?”
伊格纳修狠狠地说。卡路儿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天空。
厚重的烟雾弥漫天空,与云层融合在一起,好似雷云般笼罩在上空。日光被掩蔽,也看不到蓝天,战场的天空只有无垠的火焰、粉尘与鲜血的色彩。
阿尔康号目前的高度是一千二百公尺,同样高度的天空中笼罩着云层与烟雾,可见度相当低。路纳·巴克在燃烧中依旧拚命朝着逆风方向飞行。大约十五公里外的伊斯拉似乎也察觉到路纳严重受损,开始朝这边转向,准备以地表接住受伤的路纳。然而伊斯拉的飞行高度维持在不变的两千公尺,而路纳目前的高度约为一千公尺,它已经没有能力上升一千公尺降落在伊斯拉的地表上。
“这样下去,伊斯拉也完蛋了,看来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处。让我想想看,该选择什么样的死法呢?”
伊格纳修兴致索然地喃喃说道。卡路儿没有回答,俯瞰下方的路纳。
坚强可靠的伊斯拉守护神已经失去原本的面貌,破损的装甲处处冒出火焰,烧焦的船身摇摇晃晃地反覆上下颠簸,似乎随时都会掉入圣泉当中。损伤特别严重的右舷火势无法平息,拖曳着烟雾污染天空。
坐在舰上的妮娜·维恩特一定也无法得救吧。
可憎的敌人即将连同巨舰掉入圣泉。
——母后,妮娜会死在这里。
——在那之后,我也会死在这片天空。
——与那场革命有关的所有人,都会在今天到达母亲所在的地方。
他在心中如此诉说的同时,感受到无法形容的寂寞。
他虽然抵达复仇的终点,心中却只留下空虚感。
难道他是为了尝到这种滋味,而度过风之革命以后的六年时光?
憎恨的情绪引导他抵达的,竟是如此寂寥的场所。没有欢喜也没有祝福,只有无限的空虚充斥在心中。
‘憎恨只会毁了自己。’
他想起母亲在牢中对自己说过的话。母亲当时一定已预知,如果委身于憎恨,同样的火焰会焚烧自己,无法生出任何东西,逝去的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
——难道要这样结束?
卡路儿自问。
——不会后悔吗?
找不到答案。
——我从米海儿父亲的生活态度学到什么?
——我能挺着胸膛面对死去的同伴吗?
——我要怎么告诉艾黎儿……
空虚的情绪加入烦闷的心思。
当然不能就这样结束,应该有些事必须在此刻进行,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时——
“喂、喂,那是……”
后座的伊格纳修探出身体,指着路纳·巴克的上甲板。
舰上的火势依旧在扩散,但甲板上的火焰几乎已被风吹熄,只见一地散乱的铁架、木片、器具、船员的遗骸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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