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备温柔与勇气,卡路儿才会爱上她。
但是,即使如此……
「……时间好像到了。」
克莉亚俯瞰着窗外,对卡路儿说道。
几乎被烦闷漩涡吞没的卡路儿清醒过来,望向梅克留斯机场。只见伊斯拉禁卫军仪队排列整齐,正朝着航空指挥处过来。在他们后方,空族仪式用舰艇也准备起飞。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克莉亚身上。
湿润的野葡萄色眼睛里映着他的倒影。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
他想要鼓励克莉亚、替她振奋勇气,让她今后能继续怀抱着希望。
「啊……那、那个……」
正当他努力想要编织出言语时,门无情地打开。
仪队士兵进入室内,克莉亚的监督者——乌西拉伯爵夫人,照惯例板着脸孔宣布:
「时间到了,管区长。」
克莉亚以仍旧湿润的眼睛望向乌西拉。
「……好,辛苦你了。」
乌西拉以指尖推起眼镜的镜架。
「请快一点,我可不希望被拖累而受到斥责。」
克莉亚稍稍露出笑容。
「以后仍要仰赖你了,伯爵夫人。」
乌西拉依旧板着脸回答:
「如果在中途放弃教育将有损我的自尊。」
看来乌西拉也将伴随克莉亚前往布雷阿迪斯。伊格纳修先前说克莉亚可以原封不动地维持伊斯拉的生活,这似乎并非谎言。
克莉亚毅然挺直背脊,再度转向卡路儿。
「我不会说再见。正如同艾黎儿说过的,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谢谢你,卡路。多亏认识了你,让我改变许多。卡路、艾黎、宿舍的大家、圣特汝尔班和范·维尔班的所有人,还有可敬的老师……我不会忘记大家的。」
克莉亚以清晰毅然的口吻这么说。
卡路儿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走吧。」乌西拉说。
克莉亚再度看向卡路儿并泛起微笑,接着转身离去。
「啊……」
卡路儿想要朝克莉亚的背影说话,但她已在仪队士兵的包围下越走越远。
「咦……咦……」
卡路儿露出狐疑的表情张望四周。
他不需要思考太久便明白自己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笨、笨蛋!」
他急忙俯瞰窗外,只见克莉亚已经走向机场的跑道。旁观的群众挤到隔绝跑道与外界的围墙前,对管区长喊着离别的话语。凯格斯高中的学生也在群众当中。空族的仪队排列在跑道上,以严肃的表情等候克莉亚。
——克莉亚要被带走了!
卡路儿将脸贴在格子窗上,终于恢复清醒。他宛如脱兔一般冲出贵宾室、跑下阶梯,在最后一阶踩空而夸张地向前扑倒,脸直接摔在水泥地板上。但他立刻爬起来,在摇摇晃晃的视野中依旧追逐着克莉亚的背影。
他跑过走廊,脑中一一浮现自己来到伊斯拉以后与克莉亚共同度过的时光。
当他们在锡克拉湖畔相遇时,她是个极度内向的女孩,胆怯到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地步。当卡路儿替她修好自行车、两人一起奔驰在云中时,他不知为何感到心跳加速。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便已坠入爱河。
飞行科练习时,他们成为搭档,因为受到陷害而被迫临时降落在海面上,共同度过一晚。当时他们仰望闪闪发光的星空,谈论着今后的梦想与希望。卡路儿无法自拔地爱上克莉亚,想要知道更多有关她的事。
克莉亚也常来宿舍玩,当时光男和沃夫冈都在。大家一起吃饭,聊着无尽的话题,一直欢笑到深夜。他们也曾一同推出面摊、一起露营,并在森林散步时一起迷路而获得舍监
的协助,度过各式各样欢乐的时光。
然后……伊斯拉与空族之间的战斗展开,他得知克莉亚的真实身分。现在他已经接受克莉亚便是妮娜·维恩特的事实,决定抛开憎恶之类没有意义的感情,珍惜自己对于克莉亚的爱慕。
——不能就这样和她分离丨。
至少、至少,他要鼓励克莉亚,让她今后仍旧能以笑脸生活。
他必须传递鼓舞勇气的话,让克莉亚今后能努力生活,支持着她直到重逢的日子到来为止。
当卡路儿跑出指挥处,突然听到震耳欲聋的观众骚动声。
天空呈现复杂的色彩,涌起好几道透明的桃色碎云。云层下方的起伏被撕裂为红色。灰色、红色与即将消褪的青色阴影笼罩着伊斯拉上空。
卡路儿凝视着一片暮色的世界。
克莉亚即将登上远方的空族飞行舰艇。她身上的白衣被夕阳染成红色,正缓缓升上梯子。
从卡路儿所在的指挥处门口望去,由于禁卫军的队伍站成两排,空出让克莉亚通过的路径,因此两人之间没有障碍。
卡路儿下定决心,在被禁卫军逮捕之前,一定要向克莉亚说句话。
他深深吸一口气,开始朝克莉亚的背影奔驰。
分为左右两列的禁卫军发觉到了,连忙冲向卡路儿身边。
群众掀起一阵骚动。
爬上梯子中途的克莉亚也察觉到了,因而转向后方。
卡路儿与克莉亚的距离大约是二十公尺。
卡路儿站立在原地,抬头望着克莉亚,大声喊道:
「虽然不知道会花上多少年,可是,等到伊斯拉找到天空的尽头、大家安全返回家里、完成这趟旅程……我会再度回到这里!」
有一瞬间,梅克留斯机场陷入寂静。
只有卡路儿的尖叫声回荡在傍晚的天空。
「我一定会把你夺回来!」
誓言直接传入克莉亚耳中。
剎那间,克莉亚露出满面笑容。
她朝着卡路儿挺起胸膛,张开双臂好似要拥抱这句誓言,并大声回答:
「我会等你!」
承诺的语句剌入卡路儿的心脏中央。
他绝对不会忘记属于两人的约定。两颗爱慕的心以约定连繋,合而为一。
从左右两边跑来的禁卫军映入卡路儿的眼帘。
太碍眼了——此时此刻,他不希望受到任何人干扰。一直隐藏在卡路儿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突然升起,令他怒视士兵的行列。
过去曾为第一王子、住在亚历山大宫殿的记忆,透过千锤百炼的肉体,朝禁卫军发号施令。
「退下!」
凛然的声音中带着王族特有的威严。
「我是旧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我要替妮娜·维恩特送行,给我退下!」
禁卫军停下脚步,彼此面面相觑。如果说卡路儿是在唬人,命令的语气未免太过逼真。
正当士兵们产生瞬间动摇的时候——
「他是货真价实的王子,别出手!」
伊格纳修从禁卫军的背后出现,好似要保护卡路儿一般挡在禁卫军面前。
「他说的是实话。交给我吧,你们只要站在原地就好。」
卡路儿不理会犹豫不决的士兵,只是注视着克莉亚的方向。
克莉亚依旧站在升降梯的半途望着卡路儿。
两人无言地注视彼此。
温柔的风吹过两人之间,这阵风传递着彼此的心情。
两人理解到,他们之间交换的承诺在今后的岁月中绝不会改变。
不论经过多少年,两人一定会再见面。重逢之后,他们绝不会再分离。他们将合而为一,从此一直在一起——虽然没有任何理由或根据,但是,这阵风依旧对两人的内心如此诉说。
所以,这只是片刻的分离。
「再见,克莉亚。」
卡路儿低语。
前方的克莉亚对他微笑。
他从未见过如此透明又成熟的微笑。
接着克莉亚转身背对卡路儿,爬上梯子进入飞艇内。
舱门关上,升力装置发出隆隆声响,仪式用舰艇载着克莉亚开始上升。
卡路儿的双拳握在腰间,紧咬嘴唇,瞪着扬起尘埃垂直上升的舰艇底盘。
——总有一天,一定……
仪式用舰艇发出格外尖锐的声响,将尾端转向卡路儿。大气的骚动笼罩整座机场。——一定要夺回克莉亚。
卡路儿一再将这个决心刻印在自己的灵魂中枢。
仪式用舰艇宛若河豚般的机身逐渐远离,最后连机翼都无法分辨,没入晚霞当中。疾风推动着云,最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强烈的星光在天幕开始闪烁,干燥的风抚过卡路儿受伤的脸。
这时,另一架空族飞行舰艇的升力装置也开始隆隆作响。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禁卫军队伍朝飞行舰艇前进。
一旁的伊格纳修转向卡路儿。
「伊斯拉指派一一十名禁卫军作为克莉亚的护卫,一同前往布雷阿迪斯。我也是其中之一。」
「……咦?」
伊格纳修耸了耸肩。
「我从小就在守护克莉亚,今后只是换个地方继续这项工作。」卡路儿看着身旁的异母兄弟,意会到他也将就此告别。
「伊格纳……」
「以后不用再看到你这张笨脸,真是值得庆幸。」
卡路儿望着伊格纳修的侧脸好一会儿,最后说:
「……我想要代替我父亲,为了他对你做的一切道歉……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你道歉才好……不只是道歉,我甚至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伊格纳修用鼻子冷笑一声,斜眼瞄卡路儿一眼。
「别忘记刚刚的约定。」
「……我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发誓,我一定会遵守诺言。不论要花费多少年,我一定会去夺回克莉亚。」
卡路儿以燃烧的双眸凝视克莉亚消逝的天空。伊格纳修将长枪背在肩上,浅笑一声,抬头望着和卡路儿相同的方向。
「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克莉亚一根指头,我可以和你约定这件事。」
「你一定要来啊,笨王子!不论花费几年,一定要来找我们!」
伊格纳修伸出右拳。
卡路儿也伸出右拳,和他对敲一下。
「我保证,我一定会前往空中都市布雷阿迪斯。」
伊格纳修照惯例只抬起嘴角露出笑容,接着便转身,没有挥手就缓缓朝伙伴的行列走去。
卡路儿一动也不动地目送伊格纳修的背影离去。他不太了解原本憎恨拉·伊尔皇家的伊格纳修,为什么现在会接受自己。
奇特的异母兄弟终于坐进飞艇,飞上伊斯拉的上空。
伊格纳修搭上空族的飞艇,坐在面向其他伙伴的座位望着窗外。升力装置隆隆作响,飞艇缓缓上升。
圆窗外面,阿斯卑纳山地的棱线越来越低,到最后一切景象都染上夕照的颜色,伊斯拉逐渐远离。
——终于要离开那群笨蛋。
伊格纳修心中产生些许感伤。他察觉到这点之后,不禁发出嘲讽的笑声。
——真是一群奇怪的家伙。
伊格纳修是为了向卡路儿复仇才潜入飞行科的学生宿舍。他的目的是要分析可憎的异母兄弟其个性,思考该怎么做才能最有效地令对方在身心双方面都受到煎熬。因此,他极力避免与其他住宿生交流,也不加入聊天与用餐。
然而,以艾黎儿为首的住宿生不知为何总是留意着伊格纳修。即使他一再漠视,艾黎儿仍来邀他吃饭,莎朗、千春和奈奈子也会找他聊天或帮他洗衣服、扫地,光男和沃夫冈则是试图让伊格纳修加入对话里。伊格纳修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自己。
同时,他注意到自己的心情随着时间逐渐改变。他原本的目的是要观察卡路儿,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注意到其他住宿生的生活。他曾经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们愉快地用餐、摆面摊、欢笑到深夜的生活。
至于他的目标——卡路儿,根本是个完全不值得分析的对象。那家伙是个自视甚高、过度乐天、忘记自己曾是王子、只梦想着成为飞行员的天真少年。复仇的决心在观察卡路儿随兴乐观的生活态度之后逐渐瓦解。仔细想想,放逐伊格纳修母子的是他父亲——葛列果里欧·拉·伊尔。至于对葛列果里欧的复仇,早已在革命成功之际达成。
更重要的是——
『憎恶只会替你带来不幸,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国王将你赐给我,所以我不在乎。我很幸福。』
这是他和母亲被逐出皇宫、居住在宛若世界边缘的地区时,母亲对他说过的话。他现在可以深刻理解母亲的用意。如果他能够原谅卡路儿,母亲一定也会很高兴。
所以……这样就行了。
窗外的伊斯拉地表消失,夕阳的光线残留在西边的天际。
伊格纳修闭上眼睛,将头靠在侧壁上。
他的眼睑内浮现这五个月以来窥见的宿舍生活。虽然他浪有参与其中,但是对他来,那是他有生以来首度经历到的快乐时光。如果能够再度遇到那些人,他或许可以更坦一点,加入他们的圈子。
「……哼。」
伊格纳修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忍不住冷笑一声,对于不符合自己个性的内心想法感到困惑。
他今后仍会继续当个独行侠,只需以守护克莉亚为目标。
——我会遵守约定,笨王子。
——所以……我们一定会再度见面。
他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接着把双手绕到脑后,等候睡意降临。空族的飞艇几乎比伊斯拉的还要舒适。
五天后,九月中旬的某一天。
时间是下午两点三十分。
蔚蓝的秋季晴空下,将近一万名伊斯拉居民集结到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绽放着期待的神情,凝视伊斯拉前进的方向。
「天空一族」遵守了诺言。自从妮娜·维恩特与第二王子交换作为亲善大使以来,攻击便骤然停止,伊斯拉得以毫无阻碍地航行。
然后,在今天……
「看到了!看到了!」
爬到要塞炮台的居民指着遥远的前方高喊,群众发出欢呼。手指的方向、在喷起的圣泉后方,有一道宛若薄银板般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