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很好,轻风微拂,阳光明媚。
我这时才看清,原来窗口正对着那处池塘,池子里种了一池睡莲。这时花才打苞,叶和花都小小的,低低地依着水,似乎有一种不胜凉风的羞怯。
或者就像刚刚到南浣时的姑婆,我想起姑婆来,不由得有一点走神。呆了半天,才发现我的头发还没梳好。我微微扭过头,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宫女原来也在发呆。
我一动,她才如梦初醒般,忙忙地跪了下来,道:“请姑娘恕罪。”
“没什么。起来吧。”
我抬手让她站起来,发现她的眼睛居然都已红了,盈盈地蓄着泪。这个宫女正是昨天问我要不要先洗澡的那个,大概也是麟瑞宫这一群宫女里身份最高的。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想哭吧?我又没说什么重话,又不是那个动不动就要打人杀人的昶昼。或者,她只是刚好想到什么伤心事?
我皱了一下眉,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她身体一颤,又跪下来,“奴婢该死,只是因为姑娘长得和瑞妃娘娘太像了,奴婢念及旧主,所以一时神伤,请姑娘……”
“旧主?”我打断她,“你是说,你侍候过瑞妃娘娘?”
她点下头,“是。”
这宫女曾经服侍过姑婆!我看着她,只觉得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她,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愣了半天,才想起她还跪在地上,连忙伸手拉她起来,问:“你叫什么?”
她垂手立在旁边,回道:“奴婢叫丁香。”
“丁香,你和我姑……我是说,瑞妃娘娘,关系很好?”我问,语气有些急切。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瑞莲姑婆当年在这里的生活。
“瑞妃娘娘是个好人。”她说,眼圈又有些泛红,“娴静温婉,心地善良,待人和气,从来不把我们当奴婢看,对我们就像自己姐妹一样……”
她似乎很伤心,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
“她在这里……过得好吗?”这句话问出口我自己就觉得有点蠢,如果姑婆在这里不开心,又怎么会一直惦记着想要回来?
丁香点了点头,道:“陛下很宠爱瑞妃娘娘,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还专门为她修了这莲池,不上朝的时候就和娘娘在一起……”
看起来我们的价值观还是有点不一样,在这些宫女的眼里,能得到皇帝的宠幸就算是过得好了么?我不由皱了一下眉,静了一会才问:“那么,她是怎么死的?”
丁香像被雷击中一般,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吗?我皱了眉,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丁香缓缓抬起头,一张脸已变得惨白,低低道:“这事在宫里是不准再提的,为大家的性命着想,姑娘你就不要再问了。”
我怔了一下,正想说话时,门口已有太监通报说,太后宫里的桂公公来了。
啧,来得好快。
章八 召见3
桂公公果然说是奉太后之命,召我到永寿宫晋见。我照昶昼吩咐的,悄悄叫丁香打发人去找他,一面以梳洗更衣为由拖延了一会。但是昶昼没能赶回来,所以我也就只好跟着桂公公去了永寿宫。
到得永寿宫,才知什么是皇室富贵。金画朱漆的梁栋,鎏金铜饰的门窗,镶金嵌玉的屏风摆设……只怕随便摸个什么小东西出去,都够普通百姓生活好几十年。
我在外间候着,桂公公进去通报,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唤我过去。
房里一丝风也没有,繁复的纱幕低垂着,我看到有淡淡青烟从金兽口中逸出,甜腻的香气在房里飘浮回绕,有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窒息感。
一个妇人斜倚在一张短榻上,抚弄着怀里的猫儿。她看来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却依然美丽,冰肌玉骨,长眉凤眼,连眼边几缕细纹都有如精心描绘的图样,妆点着她幽深的黑瞳。她云鬓高挽,衣饰华贵,此刻的神情虽然慵懒,眉宇间却自有一种积威,令人不敢逼视。
她身后立着几个宫女,旁边还坐了个白袍金冠的俊美少年。
我跪下行礼,道:“见过太后娘娘千岁。”
她却并不理会我,只带着点淡淡的笑容,侧过身去和那少年说话,就好像根本当我不存在一样。反而是那少年一面微笑地听她说话,一面不时扫我两眼。
我大概跪了十余分钟,脚都已麻了,她还是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特意叫我来罚跪么?我皱了一下眉,索性就坐在地上,微微抬起头看着她。
桂公公在旁边低低喝了声,“大胆!”
那白衣少年笑起来,轻轻咳了声,道:“母后还有事情要办,儿臣今天就先回去了。”
太后这才抬起眼来,打量我两眼,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淡淡向旁边的少年道:“你看这人,像是不像?”
那少年点点头,道:“像。前前后后十几个,只怕这个最像。”
前前后后十几个?我忍不住又想翻白眼。余士玮啊余士玮,看看你这是什么白痴计划?怪不得昶昼一见我就知有问题,前面都有这么多人做过这种事了,就算真的是个白痴也骗不到了吧?想到这里,突然又觉得昶昼很可怜。不过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居然要被这么多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太后亦微微点了下头,道:“怪不得皇上要那样子带回来,又安排住到麟瑞宫。你叫什么?”
我依然跪坐在那里,道:“金木樨。”
桂公公的尖嗓子又叫起来:“大胆奴婢,怎么敢这样对太后说话?”
太后抬了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淡淡笑道:“也是姓金,这倒巧。你多大了?”
我不知她到底想将我怎么样,这时只能有问有答。“二十五了。”
“也过了年少无知的年纪了。”太后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章八 召见4
我如实回答:“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在路上莫明其妙被人强抢了来而已。”
她怔了一下,反而笑了,冷冷笑道:“你想要什么?”没等我答,又问,“你家主子又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安安稳稳活下去。我没有主子。”我抬起眼,继续很诚实地回答。
太后道:“那余士玮是你什么人?”
“是我姨父。”虽然当着这位神态威严的太后我不敢像在昶昼面前那样直接说是仇人,但还是没能掩饰自己的情绪,这声姨父说得不情不愿轻蔑之极。
太后居然又笑了笑,“你胆子倒大,在哀家面前还敢说谎。小桂子。”
桂公公连忙应道:“奴婢在。”
太后轻描淡写道:“拖出去先掌嘴二十,再带来回话。”
桂公公应了声,一招手,就有两个太监上前来一左一右的抓住我。
我有一点后悔,昶昼对我的容忍让我有点得意忘形,我太过于肆无忌惮了,忘记这里随便一个人都能要我的命。昶昼不跟我计较是因为姑婆,别的人就很难说了。老实说,那一刻我不是不怕,只是心里还存着一点侥幸,希望昶昼能够赶来,所以努力的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肯讨饶。
太后看着我,冷冷一笑,两名太监立刻就将我拖起来,要往外走。
“放开她。”
昶昼稍有点急促的声音传过来,我抬起头,正看到他快步从外面走进来。
抓着我的两个太监并没松手,先扭头看了看太后。
太后身边的白衣少年站起来,向昶昼行了礼:“陛下。”
昶昼抬了抬手便算作答应,自己上前一步,给太后请了安。太后白皙纤细的手指抚着怀里的猫,淡淡笑道:“皇上今天下朝倒早。”
昶昼道:“左右也没什么要我做主的事情,我乐得早点过来陪母后。”
太后扫了我一眼,又笑了笑,“真的是想来陪我这老太婆么?”
昶昼也笑了笑,道“顺便来看看,母后这次又想将我的人怎么处置?”
又?他说又?我皱了眉,看向昶昼。他说的这个“又”,是指之前那十几个相似的女子,还是指最初那个——我的姑婆?
太后脸色一沉,道:“先把她带下去。”
昶昼几乎立刻就跟着向我道:“你在门口等朕。”
我和几个太监齐齐应了声,然后退了出去。不一会就看到原本在里面服侍的太监宫女一个个全退了出来,连先前那白衣少年也出来了。不知那母子两个摒退了众人,到底在说什么?是不是和姑婆的死有关?我忍不住微微侧过身子,向里面看过去。
有双手从我身后伸过来,捂住我的眼。
章八 召见5
我正叫惊叫,那手又移下来捂住我的嘴,有男子清爽柔和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道:“不该你看的,就不要看;不该你听的,就不要听。”
我楞住,挣扎着转过身子。他似乎并不想制住我,我一挣,他便松了手,退出一步,笑吟吟地看着我。正是刚刚那个白衣少年。之前我听到他称太后“母后”,那么他应该是昶昼的兄弟吧?但是他们长得并不太像。这少年的线条要比昶昼柔和得多,肌肤若雪,眉目如画,若不是神情之间丝毫没有脂粉气,说他是女扮男装我也信。
“不该你说的,也不要说。”他轻轻地笑,“这样你才有可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他的身份,余士玮给我看过王室成员的资料,昶昼的兄弟本来就不多,留在京城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宁王昶昊。他只比昶昼小一岁,母亲死于难产,是被现在的太后抚养大的,和昶昼喝的是同一个乳母的奶,基本也可以算是亲兄弟了。据说这位王爷是早产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所以一直没有供职,也没有外放,留在宫里养病。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话。所以我有点疑惑地看向他,问:“你为……”
我这个“为什么”还没问出口,就听到里面昶昼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叫道:“顾念她?她可曾顾念过我?你当我不知道她做的那些事情吗?”
昶昊皱了一下眉,我很无辜地耸了一下肩。这可不是我自己想听的,他叫我在这里等他,自己又说那么大声,我想不听也难。
然后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再然后就是寂静。我看着门口,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提起来。不论昶昼母子之前是怎么相处的,今天的争执总是因为我,而他们争执的结果,必然关系到我的性命,叫我怎能不紧张?
心都提到嗓子眼来时,又听得昶昊在我身后,轻轻道:“不要负他。”
我又楞了一下,转过头去,只见那白衣的少年抿唇笑了一下,一双眼微微地眯起来,就像是笼着雾气的湖面,教人看不清楚。
这时昶昼从太后房里冲了出来,阴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往外走。
不管怎么样,我想,今天这一劫我大概算是逃过了。
章九 名医1
回到麟瑞宫,昶昼的脸色还是很不好。
丁香泡了茶,我端过一杯递给他。他接过去,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在旁边坐下来,等着他开口。
结果他静了很久,居然说:“朕会尽快给你册封的。”
我怔了一下,然后急急地叫:“我才不要什么册封。你忘记了吗?我是瑞莲姑婆的侄孙女,怎么可能再做你的妃子——”
昶昼打断我,“不然你要怎么样?如果没有名份,在这里连个太监都能整死你。”
我把后面的话咽下去。这的确是个问题,一个没名没份无权无势的女人,在这里深宫内苑里被干掉还不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连个借口都不用找。
说到这个,我想起我今天一直在纠结的一个问题,于是看着昶昼,小声,但是清楚地问了出来:“我姑婆到底是怎么死的?”
有一瞬间的停顿。昶昼的表情,窗外的鸟鸣,甚至于这时的风,似乎都在这个瞬间停了下来。
我自然也跟着安静下来,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昶昼,试图在他表情的细微变化里捕捉一些什么。
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一双眼变得漆黑如墨,深不见底,淡淡道:“我对不起她。”
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没有意义了。
我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但是,似乎很多人都喜欢说。他也是,程同也是。程同对我说“我对不起你”,但仍收拾了东西,跑去新欢的身边。那又何必多说?还是说,他们以为说了之后,自己的内疚会少一点?
似乎是受不了我的目光一样,昶昼垂下眼,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这算是一种补偿么?我问:“是不是什么都可以?”
昶昼没看我,放了茶杯,目光落在窗外那一池睡莲上,轻轻道:“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是你可以要求的极限。”
我笑了笑:“那么,我要一个天下第一的医生,要一个天下第一的保镖。”
要医生自然是为了解我身上的毒,至于保镖么,用意也很明显。有昶昼保我,明面上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出事,但暗地里就不敢说了,有个保镖我会安心一点。
昶昼扭过头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半晌点下头。“好。”
在找到天下第一的名医之前,昶昼先招来了太医。
那位留着三缕长须,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医隔着帘子为我把脉。我靠在枕头上,从帘子的缝隙里看见他的表情愈来愈凝重,然后向坐在旁边的昶昼道:“微臣抖胆请陛下恩准撤下帘子,让微臣看一看娘娘面色。”
昶昼抬了抬手,两个太监跑来把床前的帘子撤下。
老太医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如遭雷击,睁大了眼,整个人僵在那里。
昶昼皱了眉,轻叱了一声:“陈太医。”
他这才低头告了罪,走到我床前来,仍是一脸不敢置信。但好歹没有再失态,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又问了一些平常饮食起居的事情,然后一副深思的样子,没再说话。
昶昼有点不耐烦,喝问:“怎么样?”
陈太医连忙跪下去,道:“微臣无能,微臣该死……”
昶昼哼了声,声音大起来:“朕没有要你去死,只是问你,她怎么样?”
“娘娘似乎是中了毒,但是……微臣无能,一时间并不能确诊是什么毒……”陈太医伏在地上,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