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地说起来,他这还不算是真正出手打我吧?伤都是撞伤跌伤,他抓着我的手臂的力道虽然用得大了一点,但扬起那一巴掌毕竟还是没有打下来。
洗好澡,茉莉又去找了跌打药来,让我趴在床上,帮我揉撞到的背和腰,一面道:“姑娘也是,都跟您说过陛下不开心,您就不能顺着点?非惹他生气不可。这下好啦,把陛下气走了,您又有什么好?”
我伏在枕头上,嗤了声,“不用看到他比什么都好。”
“姑娘又说气话了不是?这宫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您呢,有些人三五年都未必能见上陛下一面。姑娘虽说现在还没有名份,但陛下天天都在这麟瑞宫,过几天册封下来,少说也是贵妃淑妃……”
“谁稀罕?”我哼了声,打断她,“那种负心薄情的男人爱上哪去上哪去好了,我巴不得他一辈子不要来。”
茉莉倒没有再说话,但是按在我身上的手好像重了一点。我痛得一呲牙,大叫:“好痛,轻点。”
她还是没回话,动作到真的轻柔了不少。温热的掌心贴着我的皮肤,小心翼翼地摩挲轻揉,不知是药效的关系,还是她的手法问题,我只觉得有一种热力顺着她的手掌移动渗入我的身体,顺着经脉,在全身流转。很舒服。我伏在那里,几乎就要睡着。
仅存的一点意识提醒我,这不对。
茉莉的手应该没有这么大,也没有这么粗。
“谁?”我勉强打起精神,一面问一边想扭过头。
床前的人按住了我。“别动。”他说。
昶昼!
我惊得“唰”地就爬起来,以我最快的速度扯过床单将自己裹起来,退到床角,瞪着他:“怎么会是你?你来干什么?”
他坐在床沿上,看着我,眼角抽动了几下,好像又要发火的样子。但过了很久之后,居然先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奇怪。刚才还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没过一会就怕成这样。”
我缩在床角,瞪着他,没回话。
他又静了一会,向我伸过手来。我转而瞪着那只手。于是他的手就那样停在空中。手指修长,手掌宽大,还带着一点跌打药的味道。我似乎还能感觉到自己背上还留有他掌心的温度。
说我奇怪,他自己才奇怪呢。
莫明其妙地生气,莫明其妙地跑掉,又莫明其妙地回来帮我擦药。
章十三 信赖2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让他误会了。昶昼又叹了口气道:“放心,我不会再打你了。之前……”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抱歉,我不该迁怒你……”
道歉?他居然在跟我道歉?我不由怔了一下。然后他的手就伸过来,轻轻抚上我的长发,低低道:“你……唉,难道我这样待你还不够么……”
我朝后面避了一下,但还是没能闪开,于是只能别开脸不看他。“我想陛下你搞错要道歉的对象了。”
他的动作僵了一下,静了很久才继续道:“我知道你怪我。我来不及救瑞莲,又不能为她复仇。但是,她毕竟已经死了——”
“她活着。”我打断他,“如果真的只是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也算是个解脱,但是她活着。在那边的世界里,在对你的思念和爱慕里,孤单寂寞地活了五十年!而你……而你……”我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激动起来,后面的话一时也不知要怎么说出口,于是只重重地哼了声。
“我不知道。”他说,顿了一下,又补充,“即使我知道,也无可奈何。”
他这样的坦白反而让我无言以对。
昶昼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要怎么去你们的世界,我只能呆在这里。南浣,是我的国家。我,是这里的皇帝。你可以怪我不能保护自己爱的女人,我自己也在怪我自己,这三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自责。但是我现在不能帮她报仇,哪怕再过三年,也还是不行。”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可以不在意,不计较。只不过我现在羽翼未丰,若是动她,后果根本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要考虑的事情就不只局限于我自身。我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起滔天巨浪,不得不小心从事。”
这个皇帝当得真是窝囊。我不由又冷哼:“既然没有力量保护她,之前又何必去招惹她?”
这次他沉寂得更久,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轻轻道:“我只是……情难自禁!你知道,瑞莲她,是那样……那样……那样……”他“那样”了三次,眼波一转再转,最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只道:“那样一个女子,我又怎能不爱她?”
情难自禁?我不由又想笑。好吧,就算这是个借口好了,也是个让人无法反驳的借口。有多少十几岁的少年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何况身处他这样的地位,身边所有人都别有居心机关算尽,连母亲和妻子都得悉心防备。而姑婆孤身一人从异世而来,全心全心地依赖他,崇敬他,仰慕他,他又怎么可能不爱她?
看着那样的昶昼,我的心情稍微平和了一点,轻叹了声:“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他轻抚我的长发,道:“我怕你会出事。”
我怔住。
章十三 信赖3
昶昼道:“如果我不跟你说清楚的话,只怕你会一直避着我。你若不在我身边,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能来得及去救你?我不想再一次看到有同样一张脸的人死在我面前。而且,如果你真的在意瑞莲的事,最好当你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不要说报仇,只怕你有几条命都不够送。”
我继续沉默。
他今天所说的话虽然听起来不太顺耳,但我却不能不承认,都是实话。而且,我如果想在这里好好活下去,甚至说,想为自己和姑婆报仇的话,目前亦只能依靠他。
冷静下来想一想,觉得自己真蠢。牵涉到姑婆的事,感情的事,轻易就被愤怒蒙蔽了。不由得就低下头叹了声。
昶昼正色道:“而且,我有事情要你帮忙。”
我抬眼看着他。他不说什么事,先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不由想笑,你看,当皇帝有什么好啊?身边连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居然会这样子来向我这样的人寻求忠诚。但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瞳仁黝黑,却又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光彩,有一种决心甚至可以说是霸气自那样的眼神里透出来。
我有一时失神,然后就点下头。
他也点点头,道:“那么,你也可以相信我。不论我做什么,总归不会害你。所以,你不用怕我。也不用逃开。”
要告诉他我逃开的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厌恶么?
昶昼脱了鞋子坐到床上来,伸手搂过我。我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他抱着我,将头埋在我肩窝里,道:“而且,不论怎么样,你现在总还算是我的人。如果要哭,也只能在我面前哭。”
这算什么啊?我才想出口反驳他,又怔在那里。
他知道我今天在宁王那里哭过的事?
他明明没有去,为什么会知道?
那里有他的眼线?
还是说……我看着身边这个男人,虽然他说我可以相信他,他不会害我,但我却仍然忍不住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仍然忍不住要想,他派人监视的,到底是我,还是宁王?
第二天昶昼没去上朝。也不理会赐福的催促,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之后,就带着我出了宫。
这是我到帝都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出官。我一路上都挑起马车的帘子向外看,满心的欢欣雀跃,几乎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到了脑后。
昶昼坐在我旁边,也笑起来。“不过就是出宫而已,看你高兴的。”
我趴在车窗上,连头也没回,顺口答:“当然啊,又不是天天都能出来。”
昶昼静了一会,道:“过了今日,就准你随意出宫好了。”
“嗳?”虽然不知为什么要加上“过了今日”的前提,但是他这句话还是让我很高兴,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倒是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我怕他后悔,连忙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他点下头,笑道:“君无戏言。”
我喜形于色,正待说话时,马车已停了下来。待茉莉来扶了我下车,我才发现,原来这次出宫的目的地竟是兵部。
章十四 侍卫1
我们下了车,免不了有接驾参拜的一番繁文缛节,昶昼牵着我的手径直走到大堂上早已设好的座位前坐下,一干大臣侍卫都低头跪在地上,但偶尔有一两个人的目光瞟到我身上,完全都是轻蔑与愤恨。
想来也是吧,偷懒不上朝,还把女人带到兵部来,这种皇帝谁看得惯?他们不敢对昶昼怎么样,自然就把罪算怪到我头上来了。
昶昼搂着我,让我坐在他腿上,以一种极为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今科的武进士都省完亲回兵部报到了吧?”
下面兵部尚书应了声“是。”
昶昼道:“都叫来给朕看看。”
兵部尚书显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我看着昶昼,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武举会试已结束快一个月了,为什么他这时候突然想起来要见武进士们?按理说,如果他想看,点完进士,三甲进殿面圣赐宴的时候,就应该可以看个清楚明白了啊。
不一会,五十几个武进士全都赶来,大堂里跪不下,便按会试的名次排到了外面的院里。
“头都抬起来。”昶昼命令。
那些武进士应声都抬起头来,虽然大数人对这次召见也显得莫明其妙,但眼中却无一例外兴奋紧张。就算只是皇帝的一时兴起也好,在他们看来,这总算个出头的机会吧。
昶昼道:“诸位能从上千名武举中脱颖而出,想必都是熟谙兵法武艺娴熟罢。”
下面众人齐声应一些“过奖”“不敢当”“当誓死为朝廷效命”之类的话。我只觉得无趣,不由有些出神,昶昼却已在我身上拍了一把,道:“去,挑个你看得顺眼的。”
我不由一惊。
兵部众人和众武进士显然更为吃惊,也顾不得避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我。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老臣愚钝,不知陛下此举……”
昶昼打断他,笑道:“朕不过是要给爱妃挑个侍卫,怎么?不行吗?”
“侍卫?”兵部尚书显然吓了更大一跳,“这……这……只怕不妥,本朝从没有武进士入宫充当妃嫔侍卫的先例,这……有违皇室体统,望陛下三思。”
“以前没有过,就从朕开始也未尝不可。”昶昼再次打断他,然后看也不再看他,拍拍我的手道,“朕应承过要给你找个侍卫的,你只管自己去挑,挑中谁就是谁。”
我忍不住又想翻白眼,哪有这样的?我说要个保镖,不过是想找个武功好点的,他自己也说这些武进士们熟谙兵法武艺娴熟了,一个个都是带兵打仗的材料,搁我这做侍卫,不是太屈才了吗?不要说兵部尚书觉得不妥,连我本人也觉得过份了点啊。
而且,这人口口声声不会害我,又做这种事,不是把我往刀尖浪口上推嘛?我看那些跪在那里的武进士们,现在只怕杀了我的心都有。
章十四 侍卫2
我斜了昶昼一眼,他只冲我挥手让我去挑,自己端过赐福递上的茶缓缓啜饮。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走下去。“你们都站起来吧。”
不论来这里多久,我想我还是不能习惯一大群人跪在我面前。何况,在一群低着头,不知在以什么表情看你的脚的男人面前走来走去,大概也会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一群武进士交换了一下眼色,都站起来,但大多还是低着头。
嗯,低着头的,大概都是不想被我挑上的吧?我叹了口气,先去看那些敢把脸露出来的人。
第一眼便愣住。
那个人。
站在第二排左边第一个,一身蓝色长衫,身材修长,宽肩窄腰,这时背挺得笔直不亢不卑地正视前方。而那张脸——
我是这般熟悉那张脸,熟悉那些再微小不过的细节。熟悉他的唇,唇边的笑,尖削的下颏,脸庞的棱角……我看着这张脸,如遭雷击,只觉得这几年的往事如火山喷发般一古脑儿涌了上来。
我的唇瓣颤动着,那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瑞莲。”昶昼叫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他一眼。他很明显地皱着眉。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那人。那人亦微微抬起眼看过来,神色间只有一片冷峻与不屑。
嗯,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程同不会来这里,程同不会有这样冷淡的表情,程同……
“决定好要哪个了吗?”昶昼又问。
我点点头,伸手指向那个长相酷似程同的男子,“他。”
昶昼微微偏起头,看向那人,问:“你叫什么?”
“微臣沈骥衡。”
“这次会试是第几名?”
“二甲第四名。”
我听着他们问答,一面缓缓走回昶昼身边去,一面在想,嗯,不是程同,声音完全不像。这人的声音就像金石相交,铿锵有力,而程同……那把记忆里陪了我几年的声音,温和儒雅,如和风煦日……
不由又开始出神,昶昼后面问了些什么也没听清,一直到昶昼将茶杯摔在地上才回过神来。
昶昼阴沉着脸,看着沈骥衡,“你再说一次?”
兵部众人也齐齐看向沈骥衡,神色各异,却没一个开口的。
沈骥衡站在那里,不闪不避地迎向昶昼的目光,道:“陛下要臣说一万遍也是一样。臣身为南浣子民,上阵杀敌除暴安民,臣万死不辞,但眼下北有大烨,西有蛮狄,一个个对我南浣虎视眈眈,陛下令微臣入宫做妃嫔侍卫,恕臣万难从命!”
他此言一出,那一批武进士之中,倒有好些跪倒在地,齐声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昶昼自然更生气,呼地站起来,“左一个南浣又一个南浣,朕在,就是南浣在!朕是南浣的国君,朕的命令就是南浣的声音!朕给你们功名官位,你们就还朕一个‘万难从命’?”
沈骥衡朗声道:“臣宁愿不要这功名,只求陛下让臣驻守峪峻关!”
我伸手轻轻拉了拉昶昼,他没理我,只是眯起眼来盯着沈骥衡。我又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