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旁若无人地离开,仿佛周围的人全是空气。
莫雪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
拿起地上的书包,甩上肩膀。
何必担心,他对自己说,她永远,不缺人照顾。
医务室。
暖气开得很足,室内温暖如春。
希落半湿的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脖颈,她穿着没过双腿的宽大衬衣,裹着羊毛毯,跪坐在病床上。
校医给她泡了一大杯的板蓝根,深褐色的液体,在瓷杯的杯口氤氲出了白色的雾气。
“这个能预防你感冒。”
夏佑川把杯子递给她,她却不接,只是偏头看他。
“输血之前,不能吃药吧。”
明明尖锐的话,却被她用平平淡淡的语调说出来,另有一番咄咄逼人的味道。
他的手顿在半空中。
“……希落,哪怕晓涵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你也应该救她,不是吗?”
“如果我真的不认识她,那我会救她,”希落用双臂抱住自己,她还是觉得冷,但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错在你们,是你们逼得我不愿意救她。”
他深深看她。
“卓伯父说……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去医院,哪怕是制造一起车祸。”
她不可以再意气用事了,他必须让她知道现在的局势有多严峻。
“那太好了,”希落却格格地笑了起来,“我若死了,还有卓氏的公主陪葬……不知道卓晓涵能比我多活几天?”
夏佑川一把拽住了她的肩膀,他无法忍受她这样满不在乎的模样。
“你还不懂吗?你逃不过的!”他声音暗哑地低吼道,“卓伯父不会罢手的,为了晓涵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再过二十个小时,他的飞机就到了!到时候,你真要弄到玉石俱焚吗?!”
“是!”
笑了仍在微笑,仿佛感觉不到他加诸在她肩膀上的痛楚,比这再痛几百倍的刑罚她都受过,现在这点疼,又算什么。
“他再也没办法,像当年那样把我绑在手术台上了。”
她笑盈盈,语调却恍若最上等的丝绸,又轻又凉。
“我是人,不是做实验的小白鼠,我也是父母生的……可是卓梵根本没把我当做人,在他眼里,只有卓晓涵的命是命,而伤害其他的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连怜悯都是多余的。”
希落的双手撑住了床沿。
她就像只柔媚的安格拉猫,悄无声息地凑近了他,声音轻飘,仿佛呢喃。
“对, 我是孤儿,我不知道爸爸是谁,妈妈很早就死了……可是,难道因为我没有一个有钱的爸爸,我就应该被绑起来,被一根超过二十厘米长的钢针刺穿脊椎?”
“我就应该被,那样残忍地对待?”
她的呼吸拂过了他的脸颊。
她无形地压迫着他,几乎让他惊心。
是的,他们是有目的的。
他们领养她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有一样和卓晓涵相同的东西,他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她特殊的血型。
类孟买血型。
晓涵在六岁那年被查出患有白血病,她极易受伤,一旦流血的话后果可能不肯设想,而她的血型却那么特殊,如果有意外发生,那么不会有医院有能力及时提供血液输给她,而被誉为万能血型的O型血,对于这种特殊的血型,也完全不适用。
所以她需要一个供给品。
于是卓梵发动了一切的力量去寻找,终于在一间小小的孤儿院内,找到了一个同样特殊的孩子。
他告诉夏佑川,把那个孩子领养来,给她最好的物质照顾,让她成为晓涵的“备用品”。
是的,希落只是卓梵交给夏佑川去办的一件“小事”,只是当时的少年未曾想过,他最终会和这件“小事”,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他最终会被她牵绊视线,影响喜怒,未她忤逆夏家一直仰起鼻息的卓梵。
“我曾经以为,你是真的对我好……”
“我曾经,那样喜欢过你……”
“可是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你从来不是真的关心我,你们要我好好的,只是为了让我提供健康的血液给卓晓涵……”
“好在她不是心脏病,否则,我岂不是要连心都挖给她?我和她之间,你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我……”
他的心突然很痛。
她始终不知道,也不相信。
她不知道他反对过卓梵冷酷的想法,她也不知道在手术的那个夜晚,他被一贯讨好卓梵的父亲下令锁了起来,他砸开了那间房的玻璃窗,从二楼跳了下来,却又被佣人拦住,等到他摆脱一切赶到卓家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恨他,或许比恨卓梵更多。
“佑川你有没有疼过?就像有人在你的骨头上敲钉子,一下又一下,你除了惨痛地尖叫,什么都做不了,连死都死不了……那样绝望的感觉,你有没有体会过?”
彻骨的疼,被背叛的痛,那些遭遇就像一场炼狱的火,让她,在灰烬中涅口。
卓梵想通过移植骨髓来彻底治好卓晓涵,所以他甚至没有问过希落愿不愿意,就直接把她绑上了手术台。不过天意的是,即使她们的血型相同,但不细胞抗原却不配型,卓晓涵,始终没有彻底被治疗好。
但这样同样意味着,希落无法摆脱“备用品”的身份。
夏佑川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她和他之间的事情,他已经无法再让她相信,但他早已发誓不能再让卓梵那样强迫她,他只有在这次的事情恶化之前,说服她。
“你知道帝梵集团的最大股东是谁吗?”他突然说了一句好像全无关系的话,让希落微怔了一下。
“不是卓梵吗?”
她从未想过这个似乎应该是理所应当的问题。
“不,是晓涵。”
他的声音低缓。
“帝梵的前身原是晓涵母亲的家族产业,她母亲在遗嘱中写明将所有股份留给晓涵,若晓涵死去,那么那些股份就会变为一笔慈善基金。”
“也就是说,晓涵要比她的父亲富有,卓梵即使作为集团的总裁,也需要这个女儿的支持。”
“或许你一直觉得晓涵很幸福,因为她有一个那么宠爱她的父亲……其实有些事情,谁知道呢……”夏佑川抬眼望向希落,淡淡的笑了笑。
“很多有钱人的悲哀在于,你永远分不清别人是真的爱你,还是爱你的钱。”
圣心医院。
候诊室的大厅内摆放着各式热带植物的盆栽,棕榈树的叶子垂坠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阳光从玻璃门外洒下,那个少年,就踏着阳光的碎片漫步了进来。
烟灰色的长围巾,顺着他修长的脖颈安静垂下,他有一双清莹的眸子,被额前偏长的碎发半遮着,显得迷离非常。
预诊处的小护士脸上立刻飞起了红晕。
少年正对她微笑。
“请问,住院部在哪里?”
病房内。
夏佑川的十指交叉,抵着下颌,他望着躺在病床上苍白如纸的晓涵,眼眸深沉幽暗。
“少爷。”
守在门口的保镖之一走了进来,附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轻微的惊讶。
“你在等希落改变心意?”
病房外,千琉正倚在墙边,透过玻璃看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于是他晶莹的眼眸里,悄无声息地划过了一道特殊的光芒。
“很消极的办法。”
“我不可能像卓梵那样,不顾她的意思。”
夏佑川低声说道。
“我相信她明白,她会来的。”
“万一你的判断错误呢?”千琉向病房的方向偏了偏头,嘴角含着淡淡笑意,“你不可能用她的命去赌。”
“……”
“好在现在,还有一条后路。”
看到他的惊讶,千琉悠然微笑。
“我们还有第二个办法,佑川。”
希落最终还是站在了这里。
玻璃幕墙上,圣心医院几个宋体字,正在她的瞳仁中反射着金属特有的光亮。
终究,她还是来了。
或许她很自私,很冷漠,但她始终是有一道底线的。
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围巾,希落压低了帽檐,正想走进去。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少年的衣袖挽起,一只手正按着手臂上的棉花球,他走得很慢,仿佛已经用光了力气,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茶色的头发无力地垂在额前,没有了平时冷漠的样子,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虚弱的少年。
希落竟一下僵在了原地。
一秒钟后,她冲到了莫雪辰面前——“他们把你怎么了?!他们怎么会知道你……怎么可能?!”
她冰冷的手指紧箍着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她看起来又急又怒,可是她眼睛里的震惊,却及不上莫雪辰的万分之一。
“你……你不是在做手术吗?你怎么……”
他顿时又吃惊又迷茫。
“什么?”
希落听出了端倪,她的神色不由得凛。
“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出了车祸,需要输血……”他被她的表情惊了一下,很少看到她这般愤怒的样子,这让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所以我……”
“你是傻瓜吗?竟然会相信?”胸口一阵发紧,让她的呼吸都困难了起来,这正是她最恐怖的事情,可是现在竟然真的发生了——她费尽心机掩藏她有一个弟弟的事实,她一再警告他绝对不许泄露他们的关系,她做的那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卓家发现他的纯在……可是现在,她要怎么办?
“你不知道自己体质不好吗?”她很想骂他是笨蛋,竟然这么轻易就被骗了,可是看到他苍白这脸,澄亮的眸子里分明盛满了疑惑,却又一副不敢多问的样子,让她突然一阵心疼。
“给我坐下。”
她把他拽到了候诊大厅的长椅上,脱下自己的围巾,裹小狗一样往他的脖子上胡乱一裹,莫雪辰难得老实地任由她摆弄,事实上,他现在也没什么力气反抗——“穿那么少,耍帅吗?”
希落没好气地板着脸,帮他把敞开的外套系上了扣子。
“待在这儿,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看到她转身就要走,莫雪辰忍不住叫道。
“你去哪?”
“算账。”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当希落出现在私人病房区域的时候,卓晓涵正在输血,她弟弟的血。
夏佑川站在病房外,他看到她,以为她会反应很大地吵闹,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就像这个冬日里最冰冷的一场寒流。
他竟被她看得有些发冷。
希落越过那些保镖,走到了他的面前,她微仰着脸,眼眸沉静。
“什么都不要告诉卓梵,你们要什么,都可以从我这里得到,我不会再反抗了。”
她刻板地说道,声音完全没有起伏,可是他听得出她话音里的祈求,这让他的心没由来地痛了一下,他一时无言。
得不到他的回应,她似乎有些慌了。
“他很容易生病,他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如果卓梵知道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他会为了卓晓涵使出什么手段来……”
他依旧只是看着她,不发一语。
希落几乎在他那样的沉默下绝望了,她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焦灼和紧张了。
“你们别碰他!你要是再用这样卑鄙的手段,你要是再敢……”她很想强势一点,可最终只有语塞,停顿了好一会之后,她苍白的脸上,终于现出了苦涩的虚弱,“我没办法威胁你的,是不是?反正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害怕的……”
她低语着,终于缓慢地扬起了睫毛望他。
“那么,我请求你,放过他,放过我弟弟。”
时间在她荒芜的眼神中沉寂。
夏佑川突然伸出了手。
他一把抱住了她,箍她很紧,下颌贴在她微微发凉的脖颈边,她怔忡在他怀里——“在你心里,我真的就是那样的人吗?”
很远的地方,千琉正在暗处微笑。
“看来有些事情,真的需要推波助澜一下……希落你看,很多时候,软弱,都是一样有用的武器呢……”
希落曾经费尽心机,才从卓家逃离。
她知道自己唯一的机会,就是孤儿院每隔半年一次的回访,她一定要见到以撒神父,只有他才能将她才这里解救出去。
她不想忍受那种仿佛某一天自己终会被他们抽干血的恐惧。
可是卓梵对此同样有计划。
“呵,她的身上根本看不到外伤,不用怕她有证据向孤儿院的人告状……不过,到了那天还是给她打上一针镇定剂,让她睡,免得麻烦。”
她躲在他的书房外好几天,终于偷听到了这句话。
于是,她就像只小心翼翼的猫那样走开,轻轻地踩着卓家光洁的复古地板,一直走到二楼,她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卓晓涵卧室的房门——晓涵正趴在羊绒地毯上玩拼图,她的头发用丝带系成了两束,安静地垂在肩膀边,粉色的卡通睡袍掩着她纤瘦的身子,她的手里正拿着一块拼图举棋不定,秀气的眉,纠结地皱在一起。
柔亮的壁灯晕下。
她看起来那么乖,那么安静,一点……都不想个吸血的魔鬼。
希落的嘴角,因为想到这个贴切的比喻而微微牵动了一下。
被开门声惊动了,晓涵抬起了头,她看到她,立刻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希落希落,一起玩吗?”
于是她关上了房门,微笑着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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