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再度撩开窗帘,看着车外的人来人往,天已近暗,晚上这里会有花灯,会有许多男男女女与自己的倾慕之人共许今生,突然,听见一个高昂的声音喊道:“卖糖葫芦类,糖葫芦要不要?”
心中一阵酸楚,我,怔怔微笑……
又忆七夕1
不是不记得那个约定,只是事到如今,我已不敢去忆起……
……丫头,明年七夕,我陪你去,好么……
似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这样对我说过……
在镇上随便找了家客栈住下后,谛听便随洛雁进了房,而我独自住一间房,房很空荡,好在靠着街,能借到点人气。
将手腕的铃铛解下,看着黑咒从指尖蔓延到手腕,又到手肘、肩头,最后在右锁骨半分处停下,于是,我越发肯定,今年将是我能过的最后一个七夕。
门被人叩响,但见洛成站在门口,“有事么?”我问道。
“多咄回来了,镇上没看见太后的人马,可药铺对买箭伤药的人都会留意三分,可能是太后下了全国通令,所以,你的药在这镇上是买不成了。”
他不着边际地瞟了眼窗户,而我倚在窗前,淡淡道:“那就别买了,多咄上次给我摘的岌岌树皮还有剩。”
“剩?”他皱眉,“怎么可能,按照药量,今天应刚好吃完。”
“你管太多了,洛成。”
“你是王嘱咐我照顾好的,我自然不能怠慢,明天我会让多咄去民户找些药来,你今天先忍一晚。”
“不用了。”我阻止他,“我是魂女,恢复的速度一定比常人快许多,你不用多心,去照顾谛听和你妹妹吧。”
我浅浅向他一笑,他亦未再多声,欲转身时,一阵夜风从窗外吹来,半带了冬冷,他又看了眼窗户道:“这房间的窗户坏了么?”
我摇头:“没有。”
他皱眉:“你的身体不宜吹风。”
我笑把目光移回街上,撑着下巴道:“没关系,我只是,想听听人声。”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喜欢上了听人喧闹的声音,不是帝王家宴上的喧闹,而是人真心的笑声。宫里无论谁脸上都是带着笑的,更正确地说是戴着名叫“笑”的面具,面具下藏的是一把比一把锋利的刀。
所以,对于这个小镇上的欢声笑语,我才会像听着天籁般痴迷喜爱,这些年来,我始终相信着,笑是可以让人心变轻的,笑,更是能让人变得坚强起来的,于是,我一直笑,一直笑着……
晚饭时的菜很清淡,也不是普通的清淡,是一种我曾非常熟悉的清淡,如同青草的芳香时存时不存的味道。宫里的菜大多味重,主要是顺和太后的口味,我还记得刚到宫城的那几天几乎每吃几口菜就得喝一杯水,否则,实在咽不下去。
洛雁来了,称谛听还在房里看书,让我们先吃。我没什么胃口,淡淡看向窗外,但听洛雁问我:“这几年还过的好么?”
我回头看向她,她笑了笑,夹起盘中的菜喂给怀里的桓儿:“听说,你快嫁给灸舞了,真是让我惊讶,我曾还以为,你是个不会变心的人。”
又忆七夕2
胸口又开始痛了,又要下雨了么?
这几天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只要天下雨的时候,我的伤口就会开始痛起来。
不要下呵,这是我最后一个七夕了,就不能送我一个月朗星疏的夜么?
我看着天空,默默祈求,尽管知道这样的祈求根本无用,我的祈求从来未曾实现过,可是,人活着,总得给自己一些希望,是吧?
洛雁并不在意我的淡漠,她如今有了一切,连对我的冷嘲热讽也不过是她无聊时消遣的一个小小复仇,可有,可无。
“让我猜猜,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灸舞的呢?应该很久了吧,我记得以前在宫城的时候你们就很好,可是,谛听对你更好,他是真心在护你,给你面具,对你淡漠,我从不见他这样真心地护过一个人,护到甚至委屈自己、逼迫自己、伤害自己,倾城,你真不惜福。”
她轻轻替桓儿抹去嘴角的米粒,幸福浓郁在眼底。
“不过,也亏地你这么对他,他才会把曾经对你的疼爱全转到了我的身上,倾城,我该谢谢你,是你伤了他的心,而给了我一个暖他心的机会,若非是你,恐怕,今生我都不可能与他走到这步田地。”
洛成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洛雁,而洛雁依旧笑看着我,用她眼底所有的幸福与慈祥来戳我的心。
“倾城,莫怪别人夺去,这是你自己亲手丢弃的东西,拿不回去的。”她忽然盯住了我。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我亦抬头,然后,看见了她身后的谛听。他正用种淡薄的目光看着我,对于方才洛雁所说的那些话,他全没否定,曾经在宫城的时候,他也对我淡薄过,可与之不同的是,那种淡薄是压抑的,有感情的,而如今,是真正的冷淡了……
于是,轻轻吸气,同样地,我也用淡薄而安静的目光看着他。
“你这是在用她的口告诉我,我和你,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是么?”
他并未回我,但拂我一眼,在洛雁身旁坐下,于是,我也垂眸,用尽可能淡的声音说:“我从没想过要拿回去什么,欠你的,我会还你,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勉强让我和你寸步不离,你可以放心照顾你的妻子,好好照顾你的孩子,我也答应你,在把欠你的东西还你之前,我不会再轻生。”
左手拿起筷子,我夹了些许青菜放入口中,忽听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字:“好。”我微皱眉头,这菜,好苦……
同一顿饭,同一张桌,他们欢声笑语,我这悄无声息,其实早已习惯了自己与别人的格格不入,细细想来,以前他在宫城的时候,我是孤独的,后来他不在了,我还是被太后孤立着,并非抱怨这种生活,只是我实在不懂,在这个偌大的天下,我的家,究竟在何处?
又忆七夕3
“谛,呆会吃完饭后陪我和桓儿去看花灯吧,今儿是桓儿的生日,不准不去。”洛成娇声撒娇。
谛听温和一笑:“好。”
多咄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我的左手,我的右手放在案下,他想看,看不见,但挑着眉头冷笑道:“常听人说习惯用左手的人性格都很乖僻,以前不信,现在遇上了,信了。”
我拿着筷子的手忽然一紧,但听他问我:“都没见你用过右手拿东西,天生废的么?莫非,你是怪物?”
我皱眉,狠看向他,并非生气,而是心慌,因为此时,谛听正紧紧盯着我的左手,我需要个理由避开他的目光,可他仍先我一步问了:“你的手怎么了?”
我一怔,深吸口气,定声道:“和你没关系。”
他眉皱得更深了,一瞬不瞬地紧盯住我,我已坚持不下去,将筷子放下,我起身离开,经过他的刹那,他突然抓这我的左手问我:“去哪儿。”
“出去。”
“不准去。”
我心里来了气,回头盯住他道:“只准你儿子过生日,不准我……游七夕么?”
我没将生日二字说出口,许是他早忘了,这么提醒他想起来,只会让自己更失落。
他仍皱着眉,缓缓站起来俯视住我,而我也仰视住他,硬声道:“需不需要我找条锁链给你,好让你把我这个怪物像拴牲口那样拴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如同他没有波澜的瞳眸,半晌,他偏过头,同时放开了我的手。
我笑笑,转身的刹那说:“谢谢你……还把我当人看。”
不会回头,不去看身后他们继续欢声笑语的合乐融融,我拼命沉浸在街外五彩斑斓的花灯中,灯是迷醉的,也能麻醉我心底所有的伤痛。
记得很久前,在黑咒第一次从指尖蔓延的时候,我曾躲在竹林的小角落一个人惊慌失措地哭过,因为那天一个宫女被我的手吓坏了,下意识地叫了声,怪物!
确实是怪物,至少,正常人的手是不会像我这样的,如同腐烂般的黑手好似随时会爬出蛆来,与其说是锁咒在我身上刻的死亡期限,倒不如说,是我曾经自私任性的报应。自那天以后,对于宫女暗中的议论与嘲讽,我全当没听见,于是,有人说我清高,有人说我自傲,只有灸舞会为我寻来清心铃,只因他知道,我的自卑。
小五,现在的你在哪里呢?知道我在这个地方过着最后一个没有人陪的生日,你一定在难过着,是么?
又想找你陪了,总是在最无助的时候才会想起你的我,真的,真的,很自私,你知道么?
在街上盲目地走,摊上摆着很多女孩喜欢的东西,衣裳、脂粉、钗簪、镯子,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直到看见那一串串红。
又忆七夕4
傻笑着,激动着走到那串红旁,在一堆孩子中间,我痴迷地瞪着它们。
“姑娘,要糖葫芦吗?”老伯见我一副很想吃的样子,笑眯眯地问我。
我用力点头,开心地笑开。
老伯忙取下支糖葫芦给我:“两文钱。”
我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没钱。”
老伯一愣:“那家人总该有吧,快向他们要去,我等你。”
我摇摇头:“我没家人。”
“那朋友呢?”
“我没朋友。”
“那你有什么?”
“我一无所有。”
“那你吃什么糖葫芦!一个臭要饭的,还穿这么体面,看你长地不错,不如当妓去吧!”老伯忽然翻了脸,一边走一边还凶巴巴地骂我。
直到他走出老远,我依旧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竹秆上一串串如此醒目的糖葫芦。
在生命里最后一个生日中,我,只想要串糖葫芦,可没有人会买给我,没有人……
“姐姐,你想要糖葫芦么?”裙摆被人拉了拉,我低头,看见一个眼睛很亮的女孩儿正站在我身边仰头看着我。
我蹲下身,与她平视:“恩,我很想要。”
“为什么呢?”
“因为今天是我生日。”
女孩儿咬了咬下唇,看向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半晌问我道:“你真的一点钱也没有么?”
我遗憾地耸耸肩:“没有,姐姐什么也没有。”
女孩儿皱眉:“本还以为是你钱不够,我还想便宜点卖你的,那你有其他东西么?”
“其他东西?”我想了一瞬,伸出左手从怀里掏出样东西道,“我有一粒松果,可以么?”
“姐姐是小孩子吗?哪有人拿松果换东西的!”女孩儿鄙夷地冲我大喊,我失望地将手收回,她却拽住我,一把将糖葫芦凑至我面前道,“拿去吧!”
我楞了一愣,但听她道:“本是娘给我钱买的,可我也不急着吃,我娘说,帮人一忙胜造七级浮屠,我今天就造了。”
我笑了:“你也知道什么叫浮屠么?”
“知道啊,我娘说,造浮屠的人都是好人,我要当个好人,我看姐姐不是坏人,所以才帮你的,拿去吧!”
她把糖葫芦更近地凑给我,我垂眸看着,半晌,将糖葫芦推回她怀里:“可姐姐是坏人呢,姐姐身上有报应,姐姐伤害过很多人,姐姐不配拿你的糖葫芦。”
女孩儿愣住了,傻傻地瞪着我,我微笑,将松果送至她面前:“不过,我可以请你帮我个忙么?”她未点头,也未摇头,但看着我,我又道,“把它养大好么?别看它现在这么小很不值钱,可等它长大后,它就会成为最坚强最高大的树,我想让它长大,不想让它死在我这儿,帮我养大它,好么?”
女孩儿看了眼松果,问我:“姐姐为什么不自己养?”
我笑笑:“姐姐做过太多坏事,可能,活不到它长大了……”
又忆七夕5
女孩儿的眼中忽然露了悲伤,片刻,她接过我手中的松果,牢牢握在手中:“我会养大它,可是,姐姐到时候一定要来看它啊,我不觉得姐姐是坏人,姐姐,只是个悲伤的人。”
女孩儿转身跑了,但留那两字给我。
悲伤……
我定在原地,望着女孩儿离去的方向,不知不觉在口中呢喃,甚至没有发现,有个人,正在慢慢向我靠近……
“悲伤,我怎么可能悲伤呢?我明明一直在笑着啊,哪里悲伤了,胡说,我一点也不悲伤,一点也不,绝对没……”
边说,边转身朝着原来的方向走,所以,才会在转身的那一刹那,正好撞进他淡淡的目光中,如同虫儿的蝉翼,如同清淡的阳光,他黑玉般的瞳眸,我曾一直眷恋着的瞳眸,忽然,又映满了我的面容。
人来人往的街流,我们如同两块相对的石头,阻在街流当中。
他望着我,我望着他,他望着我,我望着他……我如此贪恋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一边说,一边期盼着,不要停下,不要停下。
当我数到第十二遍的时候,他淡声问我:“玩地开心么?”
我怔住,垂眸,摇头。
他轻轻笑了,伸手,在我的右手前迟疑一瞬后,牵住了我的左手。
“做什么?”
我惊恐地想要收手,却被他更紧地抓住。
“为什么不开心?”
“我……”
“我陪你,你会开心么?”
我怔住:“你陪我?”
他笑了:“我陪你。”
转身,牵起我的手,逆人流而上,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走相反的方向,可是这种感觉,我却是那么喜欢,就好似在顺行的时间中,我们一起往回走,一直往回走,一步步地回到从前的时光中。
……丫头,明年七夕,我陪你,好么……
“好。”用如同蚊呐般的声音述说,述说这个迟了整整四年的回答,不知他听见了没有?谛听哥哥,没有回头的你,究竟听到了没有?
丫头,在回答你啊……
走过花灯的灯铺,看见少年郎将花灯交到心仪女孩的手中,谛听向我笑笑:“要么?”我摇头。
走过胭脂的粉铺,看见女孩们兴奋地为自己挑选一罐又一罐红妆,谛听又看向我。
我依旧摇头。
几乎每一次,他的回眸都会与我的目光正好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