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摇头。
几乎每一次,他的回眸都会与我的目光正好接触,他并不知,那是因为我一直都在他身后痴痴地看着他,只是那么喜欢被他牵着,那么喜欢走在他身后,那么喜欢看着他不染风尘的背影,然后,突然回眸,眸里倒映着我。
“这个也不要么?”他又问我。
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但寻着他的目光,看向了他身前那竿子糖葫芦。
没等我的回答,他牵我走至卖糖葫芦的老头面前道:“给我支糖葫芦。”
又忆七夕6
老头一愣,突然笑了:“两位不是耍我吧,都多大了,还要糖葫芦,我的糖葫芦只卖给孩子,不卖给大人糟蹋。”
“我就是要买给个孩子,”他也笑了,不染一丝风尘的笑容,“一个爱吃糖葫芦,任性,不听话,只知道逞强的孩子。”
他将竿子上的糖葫芦看了个遍,那么认真……
他终于找到了最饱满的一支糖葫芦,笑容,那么单纯……
他转眸将糖葫芦递给我,问我:“可喜欢?”
他见我久久不说话,眸如同黯了的星辰……
“可是因为不是灸舞送的,所以,你不要?”
“不是。”
他苍白地笑笑:“那是为什么?”
我握紧拳头,忽然抬头,生气地看向他的眼睛:“我不是孩子!”
看不见他瞳眸里有任何一丝波澜,我更生气了:“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你就是……”
笑将我的手摊开,他将糖葫芦放入我手中,又盖住我的五指,让我牢牢握住。
“你就这么想让自己改变么?你想变走你身体的哪一部分呢?是灸舞喜欢的那部分,还是我喜欢的那部分?”
我没有说话。
良久,我似才懂得发声:“是你曾经喜欢的那部分。”
“因为你很喜欢灸舞么?”
“因为你曾喜欢的那部分,害死了人。”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睛开始发酸,所以我不再看着他,转而低头,看向手里的糖葫芦。
一滴水突然滴在了糖葫芦上,是泪么?我惊心。不是,是雨,我心安。
人群里爆发出阵埋怨的声音,有人开始跑着回家,有人开始避雨,惟独我们,相对站在街头,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
“倾城,一直很想问你,可以回答我么?”渐响的雨声里,犹如雾般飘渺的,是他的声。
我依旧低头,不去看他。
他见我如此,继续道:“告诉我,为什么当年,洛成把你的白木簪从我胸口拔下后,我就活过来了呢?”
我紧咬住下唇,咬地很疼很疼!
“告诉我,你是真的想杀我么?”
将糖葫芦死死捏在手中,我想逃,真的很想逃,于是,微微向后动了一步,我欲转身,却被他更快地箍在了手中。
“想去哪儿?想逃么?那为什么当年不逃呢?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什么不离开宫城?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要逼你自己呢?为什么要改变自己?为什么要穿红妆?为什么要存心不好好照顾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地这么累?为什么?都是为什么呢?”
又忆七夕7
我忽然僵住了身体,但把头低地更低,于是,他用更确定的语气问我:“是因为我,所以你才这样的么?”
我呆呆怔住,但听他一遍遍地问我:“是么?是么?”
“不是!”慌忙中,我艰难地挤出那两个字,“因为你不是珠华,你不能当王的,不是珠华就不能当王,所以我不能让你当王,你不该当王的!”
我如同机械似地努力重复那些话。
而他忽然更紧地箍住了我:“那珠华是谁呢?灸舞么?”
我摇头,亦点头。
“倾城,你在说实话么?为什么不敢看着我,为什么要把头低那么低,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要对自己做什么?!看着我!看着我啊!”
他用力摇我的身体,明知我根本不会去看他的眼睛,我怎么会去看呢?我不会说谎啊?看着他的眼睛,我根本就连说谎的力气也会失去的。
于是,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双手,我是那么惊慌,那么无措,就像只不小心被人抓住的野猫,一心想着要逃,要逃,直到手里突然落了空,直到眼角忽然划过一道红,我蓦然抬头,那一瞬间有水从谛听的眸心闪过,我知道那一定不是雨,没有雨,是会从我的瞳眸流下的。
然后,“啪”地一声。
伴随心脏停跳了一拍,糖葫芦摔到了地上,那么用力,用力到碎成了烂泥。
为什么呢?
因为我曾以为你是被我锁住才会失去了自由,因为我以为你根本不想当王,因为我不想把你一个扔在宫城中,因为我以为你很寂寞,因为我知道你很护很护我,因为我想为你做些什么,因为,我想给自己一个原谅自己的理由。
可是,你却说你是想当王的,你从不曾被我锁住。
到头来,连最后一个依托也只是对你更深的伤害而已,这样的事实,你让我怎么说的出口?
轻闭了闭瞳眸,再睁眼时,又露了灿烂的笑容:“你看,被你摔坏了呢,你会赔我么?”
他深深地看住我,而我却一瞬不瞬地看着糖葫芦。
“算了,才不要你赔呢,反正每次我想珍惜的东西都会很容易地就消失掉,失去时很痛苦的,所以,不如从来不要给我,知道么?”
“倾城……”
“不要再说话了!求你不要再这样和我说话了!什么都不要给我,哪怕是一丁点希望!一丁点温柔!统统都不要再给我!”我捂住耳朵,背对着他,死死看住地上被雨水半淹的糖葫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变坏了?你在想我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才对你做这些的,你就是这么善良,善良到对自己的敌人都会有恻隐之心,不可以!知道吗?不可以!因为我是真的想要杀你,我没有任何苦衷,我对自己发过誓,我再也不会哭,再也不会任性,再也不会软弱,我不是个孩子了,再也不是了!!!”
我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哗哗的雨声,我多么希望此时谛听是真的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就像从前那样丢下我一个人。
可是,他没有。
又忆七夕8
“所以,你才一直笑么?”他只是这么问我,“所以,你才要穿红色的衣服,一遍遍地说自己是坏人么?”
我怔住,呆呆站在雨中,但感觉眼前一片黑暗,竟是他的手,将我的眸蒙住。
“那么告诉我,这是什么呢?”
略带一丝痛意的,他问我。
“为什么流在你脸上的雨水,会是烫的呢?”
又问了个我回答不出的问题。
我苦笑,该回答什么呢,难道说,因为我的谎言,纵然能骗过千万人的眼,可在你面前,却从来都成不了谎言么?
雨中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王,”是洛成的声音,略带惊疑的一顿后继续道,“刚有飞鸽传书说,他回来了,我们要不要立即起程赶去他那儿。”
谛听没有说话。
“王?”
谛听把手从我脸上拿开,忽然,脸上一阵冰冷。
“倾城,你今天肯为我哭,我很开心。”
微微侧头,由眼角可以看见他负手站在雨中,天骄之势,如同帝王,不,他本就是帝王……
“我从没想过要再给你什么,可我一定要让你明白,你究竟欠了我多少,看见你哭,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很明白这些,所以我很开心,在把这些完成之前,你没有自由,无论我要你做什么,你只有服从,没有选择,因为这是你欠我的,你该还我,你要还我。”
他转身离去,这次说话的声音是决然的,那么,离去也是决然的。
我笑了,原来又是我多心了,自欺欺人了,竟以为他是想起了那个约定才陪我游的七夕,竟以为他是心有余情才对我露的温柔。
那么,好吧,决然,我也会啊……
“我没有哭,”我转过身去,对着他的背影用响亮的声音说道,“你刚才摸到的,不过是沾了我体温的雨水,你没有看见我哭!”
他停步,微一侧头,但未看我。
我深吸口气,走至他身边,定声道:“但是欠你的我会还你,就像臣服从君王,奴隶服从主人那样,我服从你,以后,我们只是这样的关系!”
先他一步离去,不是因为倔强要强,只是我不想让他有机会在突然的回眸中看见我落寞的神情,我要用最决然的背影从他心底抽离,在抽得一丝不剩的时候,把全部的痛心留给我自己。
因为,我不想忘记,不想忘记有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与回忆,即使,生命终止也不愿意……
草原家人1
第二天离开小镇的时候,谛听把发变回了银白,而我,也重新着回了红衣。
接连逃亡了十几天,我仍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从未出过门的我,十岁前只游荡在草原,十岁后只禁锢在宫城,所以他们所去的方向,我根本辨不清,可我也不会问,问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何必自讨没趣,我有我要做的事情。
笑,更努力地笑。
笑着对满脸不情愿却仍给我弄来药的多咄说谢谢,然后看着他用更惊愕莫明的目光瞪着我。
笑着与洛雁一起准备饭食,尽管我从没有做过这些,甚至不知道生火要先拣柴火,烧饭要先洗米。
笑着将所有的药沿路悄悄丢弃,然后装成好像我已全吃完的样子。
桓儿已渐渐与我熟悉,甚至常自己爬到我身上,我会笑着与他玩耍,笑着教他与花儿鸟儿说话,我不懂洛雁为何从未阻止,甚至有时回头看去,竟会看见她满是怜悯的眼睛。
我尽量不去注意谛听。
不与他说话,不与他对视,甚至无视他的声音。
与此同时,我笑得更加灿烂,更加频繁,我只是想用更多的笑来证明自己对他冷漠的不在意。
所以,我能对所有人笑,却从来没有发现,惟独对他,我不可以。
自七夕那夜起,谛听便不再与我多话,他把所有的温柔与笑意都给了洛雁和桓儿,他的家人。
而我仍如从前那样习惯性地倚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风景,手,不自觉地抓住胸前的锦囊,那里面住着的是我的家人,爹爹、母妃、瞳雨,回想起曾经他们对我的珍爱与疼惜,我的嘴角也会扬起暖暖的笑意。
我曾那么以为,我会一直笑下去,哪怕是临死前的那一刻,我也要留下最美丽的笑容。所以逃亡的那几天,尽管时不时会出现太后的追兵,尽管一直未好的伤已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体力,可我的笑意从未褪去过,我笑得那么认真那么努力,甚至明明望着窗外,却不知在看什么风景。
所以,当他突然撩开车帘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会惊怔无比!
“王。”
确实是他的声音,如同初夏微熏的风,自九年前就深深印在我的身体里,即使相隔了六年,依旧不曾淡去的印记。
帝峻,我的哥哥,帝峻……
谛听笑笑:“要你特地赶来,费心了。”
他颔首,神情肃穆:“不,那是臣应该的!”
他变黑了,是常年出入沙场的缘故么?原本温文尔雅的瞳眸中生出了一种暗敛的刚毅,他身着兵甲,头戴羽盔,眉微微皱着,不是犯愁地皱,而是恭谨肃穆地皱。
我忽然明白,他仍如从前那样,那么忠心于谛听。
而似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眉皱更深,突然抬头看向我。
草原家人2
我一慌,慌忙把头撇向另一处,与他分开时我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如今,我已十六岁,他不该还记得我的样子,尤其是我对谛听做了那样的事情,对我,他该恨不能忘记才对。
于是,我转身背对住他逗弄起桓儿,甚至忘记桓儿正在谛听怀里,而谛听已把我的表情看地一乾二净。
感觉到他的目光,我抬头看向他,而他却在我抬头的那刹那,淡漠移开了视线,转而看向帝峻:“南荒可好,你这样一个人出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不会,臣都已安排妥当。”
我可以非常确信,帝峻在回答问题时,眼睛一直都盯在我的身上。
谛听安心地点点头:“那就好,东西带了么?”
“是的。”他从腰间解下布袋递给谛听。
谛听将布袋接下来,朝里看了一眼:“果然是上好的箭伤药,这样的药,苍王的药,你一定不会再扔,”他转眸看向我,将药递到我面前,“是么?”
我呆住,未看那药,但看住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满是笑意,那样的笑,似是讥讽,却根本没有讥讽的韵。
他将药交到我的手里,又将我的手指掰向掌心牢牢抓住那药:“不去谢谢他么?”他问我。
我把头低地很低,药拽得很紧,紧按在胸口,按在锦囊上,我闻着里面熟悉的草原药香,微微侧身,并不面对他,而是对着车壁颔首道:“谢谢,苍王爷。”
“姑娘怎么称呼?”他并未答谢,而是直接问我的名字。
那双与爹爹一样无比锐利的眼睛,似要看到我的灵魂深处。
“我……没名字。”但说出那句话的一刻,车内所有人都愕然莫明地看向了我,惟独谛听,这次,轮到他看向窗外的风景。
“是么?”帝峻笑笑,“那我们从没见过面,是么?”
我怔了一瞬,轻点点头。
“那,姑娘也没有家人,是么?”
我狠咬住自己的下唇,脖子绷得抽搐,但还是用力把头点下。
他也点头了,微微一笑,微是颔首,转身摸起马儿的棕毛,似是在安抚他们久站未走的不耐烦,众人都以为他不会再问了,因为他脸上刚才浓郁的表情又突然全部淡去,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马儿的尾巴,眼中的表情之所以淡去是因为被回忆覆盖了,那些我曾经为了让他带我出去不惜拉马尾巴的调皮回忆,在他蒙有雾气的瞳眸里依旧那么清晰。
“那么,我是你的谁呢?”忽然,又是用如同初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