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青崂山,我亲耳听到北朗对赵秃顶说,是华震抢先了一步。他们两个当然不会知道在被雪掩盖的洞里有人,所以也就没有任何理由欺骗。
那么真相,或许已经在我眼前揭开了可以窥见全貌的一角,只是我不愿相信罢了。
“小姐,还需要等多久?”出租车司机的语气透着稍许不耐。
“抱歉。”我灿灿的不好意思,“现在就回去吧,不等了。”
说完,我又朝周氏总堂的大门看了一眼,忽然心头一震——我看到北朗正一脸恼怒,从门口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等一下!”我叫住出租车司机,“不好意思,我忽然想起还有事情未办,请您先回去吧。实在是不好意思!”
付钱下车,我走到道路两旁最粗的那株香樟之后躲起来,然后稍稍探出脑袋,一只眼睛看着北朗越走越近。
这么晚了,被冷落的北朗为什么会出现在总堂里?按说,他应该是华震最想要除掉的人。
联想起被偷走的资料,我的心里慢慢有了答案:周氏社团在召开紧急会议,而会议的内容,就是与远东黄金大厦有关。
我不自禁苦笑着叹了口气,才开业一天,明里无事,暗地却已经暗涌四起。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呢?
看北朗的样子并不想乘车离开。
长长的黑发随着走路的速度向后飘起,露出高耸的眉目鼻梁。四面是空旷的街道,有凌有角的墙壁折在街角。从这个角度看去,北朗那张俊脸有些妖媚的味道。
他走到我这里的十字路口,刚刚好是绿灯。走过去的时候,我准备动身尾随,但眼角处闪过的一抹黑影却让我顿住身形——
在周氏总堂的门口,又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出来。
我屏住呼吸,偷偷地看着这个让我一下子就认出的男人,陈天烨。
呵,河西这边还真是有够错踪复杂,前一阵子还跟边城的青帮打得热火朝天,现在青帮的人又深更半夜的跑到周家总堂里。
华震,你到底玩的是哪一出?
果不其然,陈天烨是顺着北朗的方向一路前行。
当他们两个走出一段安全的距离时,我才从树后走出来,悄悄跟随。
陈天烨路过我时,我看清楚了他眼中蕴含的杀气。我直觉地感到,陈天烨要对北朗不利。
也罢,今晚就让我看看你们之间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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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朗走了一段很长的路。
方向也渐渐地明晰起来:他是要去往他跟周海莎一起住了很长时间的小区。
陈天烨跟踪的手段很高明,左掩右避,每次都是巧妙地躲在北朗视线盲点处。我暗叫好运,看来他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跟踪,如果他对自己身后稍稍有点警觉的话,只怕我早就被发现,然后彻底远离尘世了。
最后北朗走进小区的大门。
因为有保安的缘故,所以陈天烨绕道而行。
他走到小区南面的墙围,蹲到地上搬开石块,就有一个小小的洞口,然后从里面钻了进去。
陈天烨进入小区之后,我趴在地上,看清楚他走的方向,又等了一会儿,才跟着爬进去。
暮城的夜色正浓,月至中天,将小区内的一切景物都照得清晰可见。
北朗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只看到陈天烨进了地下车库。
我躲在车库旁的垃圾箱后面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里面传来听不清楚的说话声音,才悄悄走进去。
地下车库里开着耀眼的大灯,由内而外,明暗渐次地延展开去。
我把腰弯到车高以下,猫着身子前行。
声音越来越近了,我听得出是北朗的声音。
最后,我躲到距离他们最近的一辆车后面,趴在地上,从车底观察。
不知道是否是北朗先发现了陈天烨,此刻,他们两个正面对面站着。
从我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朗脸上的表情。除了刚才的愤怒,还夹杂着一点绝望。
而最令我吃惊的,是北朗的手上,竟然抱着一个孩子!此刻,他正用枪口死死地顶住那个孩子的太阳穴!
孩子似乎是睡着了,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所面对的威胁,所以一直都很安静。
北朗与陈天烨也变得安静——至少从我来之后,他们两个之间就没再有过交谈。
“北朗,把那个孩子给我吧。”说话的人是陈天烨,背对着我,扶了扶眼镜。
“做梦。”北朗冷笑一声。
“你认为你可以再继续挣扎吗?现在的暮城再非以往,周家更是今非昔比。你要知道,周卫天已经死了啊,华震才是总堂主!”
“你以为我不知道华震是怎么才做上今天的位子吗?如果不是你们青帮,他以为凭他的能力,能换来今天的地位?哈哈,真是可笑啊!”
“哪里可笑?”
“可笑,当然可笑!我笑华震,虎狼在侧却不自知。今天他杀了周卫天,明天,可能就是你们青帮杀了他!”
“不管怎么样,孩子都是无辜的,把孩子给我。”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在做梦。”北朗的神色阴郁,枪口顶得更紧了。那个孩子受到惊吓,从梦中醒来,漆黑的双眸转了一圈,却没有哭,只是看着北朗,傻呵呵地笑。
我的心一下子纠起来,深怕这个可爱的孩子会遭到什么不测。
北朗看了一眼那个孩子,然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张开,徐徐地说,“社团的人是不是都在外面?”
陈天烨摇头叹气,不置可否。
但或许这就已经是北朗想要的回答,他声音低沉地说,“陈天烨,如果还想要回你的儿子,立刻叫所有人离开。我活,他活。我死,他死。”
“执迷不悟!”陈天烨重重地叹气。
我凝神细听着,忽然感到奇怪。因为我从陈天烨的语气里,感受不到丝毫的担心。
似乎并不在意他孩子的生死。
“我活,他活。我死,他死。”北朗继续念叨着,死死地盯住陈天烨。
“那就让他死吧!”从天而降的声音让北朗、陈天烨,甚至包括我都大吃一惊。
我们一起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在车库的入口。
人还未至,却有“当当”的声音传来,不紧不慢,带着某种特别的节奏。
接着,来的人在阴影里露出黑色皮鞋,白色裤子,以及蓝色格子外套。
那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在强光照射下格外耀眼,华震带着迷人的微笑,仿若带人从黑暗走向光明的天使走进来。
“当当”的声音停了,华震手中的枪也离开了甬道的护栏。
他把枪举了起来,正对着北朗,笑着说,“你真的那么想死吗?”
北朗将孩子举高,挡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只眼睛。
他一步步向后退着,最后靠到墙上,发出沉默的声响。
“我找这个孩子很久了啊!这个孽种。”华震站到陈天烨身旁。陈天烨惯性地把头垂下,身子躬起,退到华震的身后。
“孽种?”北朗迟疑地问。
“呵呵,你不知道吗?啊,也是啊!这个孩子出生后不久就弄到了边城,后来才被陈天烨带了回来。你也不记得了吧?”
“这……”北朗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织成暗夜的黑洞。只是一瞬间,他把眼睛瞪大了,吃惊地说,“你说这个孩子,你说这个孩子……”
“没错!”华震点点头,带着赞许的笑容,“这个孩子,就是你跟周海莎生的孽种!”
那一刻,北朗的神情仿佛深渊之中得到真相般的新生,露出刹那的惊喜。
可是,他的惊喜也只有那一刹那。
因为,当华震的语声落地时,枪声也随之响起。
那一颗子弹,正中北朗怀中孩子的身躯!
孩子天真的笑声消失了,车库里,那支枪响后的回声似乎响彻天地,将所有车辆的保险全部震响,震耳欲聋。
我死死捂住嘴巴,拼尽了全力,才让自己不叫出声。
可是眼泪却早已落满了脸颊。
那个孩子,那个刚才还看着他爸爸笑容不止的孩子,只是在倾刻间,就没了生命!
被华震了却了生命!
我看着华震,那黑洞洞的枪口依旧指着北朗,冒着黑烟。
北朗却没有在意。
他只是看着自己怀抱里的孩子,血液从襁褓中渗出来,沾满了他的双手。
他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
目光落在那一张僵住的,天真的笑脸上,不曾离开。
“你也随着你的孩子去吧。”华震轻描淡写地说。
接着,车库之中,又是一声枪响。
车辆警报的声音,让这个世界,再也安静不下来。
第六十一章
北朗的嘴角往外溢着鲜血。
他背靠着墙面,缓缓滑倒在地上。
华震的第二枪,打在了他的胸口——那儿的一圈衣服被炸开了,边缘刚刚好挡住车库内的光线,里面黑洞洞的。仿佛从那里,可以听到心脏停止跳动时的声音。
华震把枪扔给陈天烨,看了一眼北朗,冷笑着转身离去。
临走出车库时,陈天烨从华震的身后回过头来,看着北朗的尸体,摇头叹了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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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
我还是趴在地上。
地面有一圈水迹,并且依旧从我的下巴往那儿滴着泪水。
并非是没见过杀人。
而是,从未见过一个刚刚降临这个世界不久的生命,转瞬间就被打回了他来的地方。
他只给世界留下了很少的声音。
笑声,哭声,还有模模糊糊的“爸爸”、“妈妈”。
他知不知道那些宽阔的叫做马路?
他知不知道彩虹的颜色?
还有,他知不知道,死亡的定义。
可能,当他缓缓吸进最后一口生气的时候,他小小的眼睛会忽然睁大,努力地转个圈圈,小声呢喃着,对抱着自己的男人,喊出清晰的爸爸。
也许,这就是北朗为什么会将目光盯在那已经僵硬的笑脸上的原因吧?
眼泪渐渐枯竭。
我双手拄住地面,慢慢从车底爬出来,背对着北朗。
因为,我不敢再回头。
因为,在这空荡荡的车库里,我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救……”
微弱的声音让我离开的脚步停下来。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却看到北朗的肩膀在轻轻抽动。
他吃力地抬起一点儿,然后又无可奈何地摔到地上。
我的心中满满都是惊喜——我也不明白这惊喜缘自何处,因为北朗是我的敌人——飞快地跑回去,跪到北朗面前。
“你还活着?!”我大声说,抓住北朗的双肩。
“好、好痛……”北朗紧闭双眼,皱着眉。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身子直起来,打量了北朗片刻,“现在可以行动吗?”
北朗摇摇头,想要张口说话,但疼痛只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我明白了北朗的意思,掏出电话叫了救护车。
等待救援的时间里我一直跟北朗说话。
之前有查过这样的资料,如果一个伤势很重的人在得到救援之前没有睡着的话,那么存活的可能性就会高很多。
“为……什么,要、要救我?”北朗说。在车库外救护车的声音响起之前,在我说出一个只有我自己笑的冷笑话之后。
我被北朗问住了,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跟他说,“因为你应该不是个太坏的人。”
话毕,我抬起脸,正视着北朗。他那痛苦的神色之中露出一股恍然,接着是不解,最后,变作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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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医院之后,北朗和他的孩子分别被送往抢救室。
我在门外焦急地等待。
急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
我守在那个孩子的门外。
不久之后,红灯亮了。医生推门出来,摘掉口罩,望了我一眼,摇头叹了口气。
“还是要说声谢谢。”我笑着说,这也是我早已料到的结果。
“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医生惯性的默哀着,之后抬起脸来严肃地问我,为什么孩子和北朗的身上会有枪伤。
我思索了一会儿该怎样回答。
当然不能将真相如实相告。北朗没死的事情如果被华震知道,那么追杀一定会尾随而至。
可是又不能随便找一个借口搪塞。
最后,我告诉医生,我是顾氏社团的副总头领,北朗是我的手下,那个孩子是他的。
医生会意,便没有再多问。
一个小时之后,北朗那边也抢救完毕。
当我要求要过去看看他的时候,却被阻在门外。医生告诉我,现在北朗需要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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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走廊尽头,我打开窗户向外望。
清新却冰凉的空气就这样直直地扑在脸上,让我感到分外安详。
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思考,救活北朗的生命,对我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大概二者兼而有之。
好事呢,就是以后我在暮城会有一个立场坚定的伙伴。因为北朗是赵秃顶的儿子,又加上我与赵秃顶那上不了台面的关系,所以警局方面一定会给我最大的方便。
说到坏事方面,其实也仅仅是最坏的猜测:北朗会渐渐走上与周家、顾家对抗的道路。他的背后毕竟有个赵秃顶。
当然,希望这永远停留在猜测。
我又想起华震。
已经从亲眼见识到他残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那时不信。
而现在却不得不信。
杀人的时候毫不留情呢。呵呵,华震啊,你平日里在我面前那些的善良和慈悲,其实背后一直在隐忍着罪恶吧?
你欺骗了所有人。
所以,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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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了一会儿,我给顾北辰打了个电话。
深夜将他吵醒,顾北辰的声音懒洋洋的,却没有半点不耐烦。
待听清楚是我之后,清了清嗓子,然后笑了。接着我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