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您这样是不对的。”
陈长生牵着缰绳,回头望向他说道。是的,杀人全家这种事情怎么都是不对的,哪怕斩草不除根,可能会带来日后的燎原野火。
一路南归,苏离以为自己很了解陈长生这个小孩子,但到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了解对方,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那就不杀他全家,只杀他。”
这番言谈听上去就像是笑话,事实上本来就是笑话。
即将死去的苏离,说将来要杀朱洛全家,他哪里还有将来?
朱洛看着他,肃容说道:“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难道你不能正经一次吗?”
先前浔阳城的主教大人华介夫对陈长生说过类似意思的话。
“平静地迎接死亡就是正经?那我不会喜欢这正经,死在沙场上、万山里,还是死在舒服的床上和美人的怀抱中,我当然选择后者。”
苏离说道:“说起来,我真的不理解你们这些老家伙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如果说利益,我看不出来你能从这件事情里获得多少利益……看来你也挺惨,毕竟这里是天凉郡……那些老家伙可以躲在自己的洞府里、都城里,你却没办法躲。”
朱洛沉默片刻后说道:“有些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自始至终,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凉郡大人物,都没有在浔阳城现身的意思,因为哪怕是他也不愿意亲手杀死苏离,至少双手不能沾上苏离的血。
直到王破出现,刀破雪空,群豪避退,他不得不出现。
苏离看着他嘲讽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怎么解决呢?虽然说南边也有很多人一直想我去死,但怎么说我也是天南的偶像人物,如果你的双手沾了我的血,那么南人的愤怒就要由你朱家和绝世宗来承受了,你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朱洛没有说话,像他这样的人物,道心无法,世事洞明,哪有算不清楚时局的道理,只是正如他所言,这件事情既然发生在天凉郡,那只好由他来解决。
“活了几百岁,终究还是要被人当刀来使。”
苏离看着他同情说道:“你妈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痴?你爸在九泉之下得知朱家会因为你今天的决定日渐衰弱,会不会后悔生出你这个白痴来?”
锋利刺耳,字字诛心,却不仅仅因为这是污言秽语,而是因为这些话没有错。无错之言,便是剑,以苏离的本事,哪怕朱洛道心定如磐石,也要被留下些痕迹。
朱洛看着马背上那个已然虚弱,连手臂都快要抬不起来的家伙,说道:“滔滔大河分两岸,哪怕只看不语,也总要选一边。”
这说的是苏离,说的就是为什么整个大陆都要杀苏离。
十余年前,大周在国教学院血案之后,正处内乱之中,长生宗与梁王府联手,意欲北伐,苏离却不愿意,甚至凭手里一把剑把这件大事给破了。百余年来,无论天海圣后还是教宗大人,都想着要南北合流,可苏离还是不干,凭着手里的一把剑,站在天南生生阻着天下大势无法向前。
在这两件事情上,无论苏离怎么选,他都不会陷入当前的危局,然而他却偏偏什么都不选,他的态度非常骄傲而明确:“我若是砥柱,就该站在大河中央,我若是浮萍,就该顺水而下,我是苏离,我凭什么要站在岸边?”
朱洛不再多言,说道:“离山会继续存在,只不过不再有你。”
这是尊重,也是宣告。
浔阳城的街头,安静无声,阴云渐盛,又有雨点缓缓飘落。
“没有我的离山,还是离山吗?”
苏离面无表情望向南方,想着离山上此时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心情沉重。
这不是狂傲的宣言,而是担忧。
整个大陆都认为,苏离就是离山,他自己其实并不这样认为,他自幼拜入离山剑宗,知道离山自有剑魄精神,但事实就是,这数百年来,他就是离山顶上的那棵青树,洒下荫凉庇佑离山弟子,如果他不再了,离山将会如何?离山现在肯定有事,是什么事?离山的弟子们能撑得住吗?这是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
“终究,我还是不如黑袍……在这方面。”
苏离收回眼光,望向朱洛说道:“他杀的人虽不见得有我多,但对人性阴暗面的认识却确实在我之上,神圣领域里依然有滚滚红尘,他太清楚你们这些所谓人类世界的守护者的心意,可是你们究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朱洛说道:“有时候,历史的河流需要倒退才能更有力量地前进。”
“攘外必先安内?”苏离看着他嘲讽说道:“那你劝陈氏皇族里的那些人不要想着当皇帝可好?或者你去劝天海主动退位如何?”
朱洛沉默片刻,说了一段道藏里的经卷,隐有深意。
“我最不喜欢你们这些神神道道的作派。”
苏离根本不想理会这段道藏里有多少深意真理,说道:“太不好玩。”
“确实不好玩。”
一直没有说话的肖张,大摇其头,脸上那张被雨水打湿的白纸发着啪啪的声音,像是在抽谁的耳光,然后他转身背着那把铁枪,向长街那头走去。
他来浔阳城是杀苏离的,这时候有人来杀,苏离必死,他还留着做什么,像苏离这样的人物,哪怕重伤不能还手,杀死他也是有意思的,看着他去死却不好玩。
梁王孙没有走,那数百名修行者也没有走,他们站在越来越大的雨水里,沉默不语看着街中的那数人,他们要等着看苏离怎么死。
苏离摸了摸身下骏马湿漉的鬓毛,说道:“你们可以走了。”
这六个字当然是对陈长生和王破说的,他虽然极为厌憎平静迎接死亡或者说回归星海这种调调,但终究还是要讲些气度,毕竟他是离山小师叔。
人的一生要怎样度过,苏离想过很多次,最终也没有得出结论,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凭着自己的喜恶行事,但人的一生怎样结束,他早已有结论。
死在八方风雨的手中,虽然和他的想象有很大差距,但也算勉强可以接受了。
陈长生牵着缰绳,低头看着靴子前的雨点,沉默不语。
事已至此,再做别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是这个世界要杀苏离,现在在雨街那头的是这个世界的最强者,他的剑再快再强,都不可能拦住对方。
王破也没有说话。
但他开始卷袖子。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很仔细。
他把右臂上的衣袖卷至肘间。
如此一来,挥刀应该能更快上一分。
苏离神情微凛。
先前他那番诛心的言语,说朱洛这些八方风雨想找机会杀死王破这样的晚辈,就是想保住王破的命……他手上的鲜血太多,朱洛事后可以找到很多借口,但要杀王破则不同,在没有足够坚定的理由之前,任何对王破的举动都可以被理解成嫉贤妒能,因为不想被惊才绝艳的后辈取代地位,从而不顾人类的整体利益痛下杀手。
只要王破不主动出手,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朱洛便没办法对王破做些什么,甚至他和其余的八方风雨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还要格外注意王破的生命安全。
但王破没有让路的意思。
他卷起了衣袖,露出了手臂,准备出手。
雨街愈发安静。
苏离静静看着王破。
朱洛静静看着王破。
王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开始用衣袖擦拭铁刀,神情平静专注,动作缓慢认真。
朱洛忽然笑了起来,因为他终于真正的怒了。
从他的笑容里感觉不到怒意,但浔阳城感觉的非常清楚。
天空里的阴云压的更低,雨水瞬间变得滂沱。
这就是神圣领域的威严,仿佛天威。
然后他敛了笑容,看着王破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
“你,准备向我出手?
第398章 铁刀惊风雨(上)
朱洛的这句话看似平淡,实则极为强硬,极为霸道,每个人都清楚这句话实际上应该是:你居然竟然胆敢向我出手?
王破双脚不动,卷起袖子,开始擦拭铁刀,只是备战,尚未出手,便已经让朱洛隐怒至极,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向他出手了。
八方风雨近乎神明,任何试图攻击神明的行为,都是挑衅,亵渎,找死,哪怕只是一个姿态,都不可以接受,哪怕那个人是天凉王破。
雨街上的人们也很震惊,不明白王破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朱洛的境界层次早已超越了世俗,进入了神圣领域。
如果不算白帝夫妇,人类世界有十二位最强者,他便是其中一位。
王破是逍遥榜首,中生代毫无争议的最强者,当初在不惑之年便入聚星上境确实惊世骇俗,但距离从圣境的距离,有如星海与泥沼。
很多人看好王破将来会进入神圣领域,成为新一代的八方风雨,甚至可能拥有更高的成就,但那必然是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之后的事情。
现在的王破在朱洛的身前,只是个只能俯首受教的晚辈。
然而,他却要向朱洛出手?
“晚辈不敢。”
王破抬起头来,平静甚至有些木讷地看着朱洛。
朱洛眉眼渐宁,雨街上的气氛略轻松了些。
王破举起铁刀,隔着雨帘指向这位不可撼动的大陆强者,说道:“请前辈先出手。”
街巷间一片哗然,便是渐趋暴烈的雨声,都无法掩盖人们的惊呼与议论。
朱洛的眉猛然挑起,磅礴的气息破天而起,震的暴雨骤散。
然后他再次大笑起来,冷漠而疏淡的笑声,响彻整座浔阳城。
“可惜了。”
朱洛漠然说着,显得有些遗憾。因为人类世界最有机会进入神圣领域的数人里,今日之后将会有一人死去,再没有任何机会。
“可惜了。”苏离叹道。
他不想王破死,为此做了一些事情,但王破不接受,因为王破的刀道与他的剑道不一样,与当年周独|夫的刀道也不一样,他的刀讲究一个直字。
当王破卷袖擦刀的时候,苏离忽然间觉得,这个家伙的刀将来有可能暴发出与自己和周独|夫截然不同,但或者更有意趣的光明。
所以他觉得很可惜。
这个世界没有机会看到王破将来的那一刀,想必这个世界也会觉得遗憾吧。
梁王孙看着雨中的王破,什么都没有说,心情略复杂。为了完成某些事情,完整自己的生命体验,为此而放弃生命,向不可挑战之处进军,对他们这样的天才而言,并不是太难理解、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他哪怕付出生命也想杀死苏离,只是他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片血腥的汪洋大海,王破又是为什么呢?难道真的只凭心中的理念?
一念及此,他忽然生出很多佩服,心想难怪三十余年来,自己始终无法追上此人,难怪三十余年来,肖张再如何疯狂修行也不如此人,难怪三十余年来,荀梅都只能把自己囚禁在天书陵里,直到死前才凭着对生死的超越与此人并肩。
同样看着王破的人还有陈长生。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想太多,只是下意识里生出无尽赞叹。他觉得王破好帅,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他感觉有些亲近。
然后他想明白了,王破很像自己身边的很多人……不,应该是他认识的很多人都像王破,在某些方面,比如折袖比如唐三十六比如苟寒食比如……自己。
那些相似的地方,往往是最闪光的地方,比如执着,比如温和,比如坚定,比如毅力,比如骄傲,比如沉默,陈长生在王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朋友们的所有。一身旧衫,却有无数光亮。他在王破的身上还看到陈初见姑娘的美好,甚至还看到了南客。
明知不敌,我还是要战,战死你。这样的人,真了不起。除了师兄余人,陈长生觉得自己的修道生涯又多了位学习的对象。
于是,他开始学习。
他把袖子卷了起来,同时抽出了鞘中的龙吟短剑。
便在这时,王破把刀柄插进鞘口里,喀的一声脆响,刀与鞘合为一体,变成了一把大刀,然后他双手缓缓握紧刀柄,直视前方的朱洛。
陈长生心想真是极巧,把剑柄插进鞘口,于是短剑变成了一把剑柄很长的横剑,同样双手握紧剑柄,盯着街那头的朱洛。
就这样,他们隔着十余丈的距离,一前一后站在雨中。
苏离坐在马背上,雨水冲洗着他的脸,有些苍白,眼神却越来越明亮。
朱洛走了过来,雨水没有变大,风却变得更加湿冷,光线昏暗无比,有人抬头望天,只见天空里那片阴云的颜色深沉了很多。
月下独酌不相亲,他的道就是绝情灭性,清孤无双。
随着他的脚步抬起落下,雨水里的落叶忽然被震了起来,带着水珠被寒风吹拂的到处飘舞,随着这些湿叶的飘舞,自有一股萧索的感觉,笼罩了长街。
人群里响起数声闷哼与痛呼,那些被劲意拂来的湿叶,竟仿佛劲矢一般,割伤了数名修行者,人们这才醒过神来,想明白接下来这场战斗是多么的可怕,纷纷向着更远处的街巷避去,只是瞬间,长街上便变得更加安静,空荡荡的。
空荡荡这个词并不确切,因为还有暴雨。
暴雨里,有这片大陆真正不可抵挡的风雨正在缓步行来。
王破提着刀,陈长生牵着马,苏离坐在马上,直面风雨。
站在最前面的,是王破。
擦的一声轻响,铁刀迎雨而起,横于身前。
王破没有出手,因为他是晚辈,朱洛是前辈。
朱洛自然也不会占他便宜,抬起手来,在重重雨帘里轻点一下,便等于是出了手。
一声闷雷,在王破身前响起,狂风大作,雨丝倾泻,仿佛那处有瀑布倒生。
湿漉的落叶,依然在雨中飘舞着。
朱洛缓缓走来,黑色大氅也在雨中飘舞。
王破的脸苍白了数分。
他的刀域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力量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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