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学士莫文山,大周朝一代文宗,在先帝晚年时得罪宫中权贵,蒙冤下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被酷吏拖出囚房,泼水冻死,莫府男丁尽数被杀,唯有一个孙女侥幸活了下来。
莫雨,就是那个孙女。
夜色里骤然响起莫雨寒冷而愤怒的声音:“大胆小贼!”
陈长生说道:“天下人说天下事,何须胆大?”
听到这句话,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
“是的,这确实不公平,但你太渺小……和这座宫殿比起来。要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需要新血,为此,无论我大周还是南方诸派,都不遗余力,所以才会有青藤宴,才会有大朝试,才会有……她和秋山君的婚事。”
莫雨的声音渐渐平静,说道:“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喜欢徐有容,器重徐有容,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秋山君才能勉强配得上她,那么,她便只能嫁给他。”
陈长生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要离开这片废园,去未央宫。
他知道自己想在莫雨这种传说里的人物面前离开,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片看似孤寂无人亦无围墙的废园,想要出去肯定很难,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一直握在掌心里的那颗钮扣弹向地面。
这颗用犀牛角制成的钮扣,是极珍贵的法器千里钮。
落落将千里钮孝敬给他之后,同时也教会了他使用千里钮的方法。
一道轻烟生起于废园,陈长生的身影消失无踪。
但下一刻,他的身影便重新回到了原地。
寒潭依旧,梅树未颤。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唇角有道鲜血缓缓淌落。
废园四周有道极其强大的屏障,甚至要比那夜在国教学院,那名魔族强者施展出来的烟罗更强大。
大周皇宫,果然非同寻常。
莫雨想他留下的地方,果然不普通。
哪怕看着只是片废园,依然离不得。
……
……
“你有什么,都在我的计算之中,所以,放弃吧。”莫雨的声音平静的令人心寒。
陈长生抬起头,举起右臂用袖子擦掉唇角的鲜血,望向夜色里的宫城,望向已经生活了数月却依然陌生、难以亲近的京都,看着生活在这里的看不到的所有人。
“其实,我真的是来退婚的。”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却如平常那般平静:“她是你们所有人、包括圣后娘娘都喜欢、看重的凤凰,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娶她,我……真的是来退婚的,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相信。”
夜色里一片死寂,废园依然清冷,像极了他此时的神情。
他是来京都退婚的,在东御神将府里,他说了两遍,今天,在皇宫废园了,他又说了两遍。
是啊,为什么始终就没有人相信呢?
就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真凤转世,而自己只是个没有修行的普通少年?
“我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清楚,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件事情非常重要,比婚约重要,也比我来到京都后受到的这些羞辱挫折加起来都重要,所以我不在乎。”
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着寒潭对面的夜色,说道:“但你们做了很多无谓的事情,不断地提醒我,我有一个未婚妻,她要嫁给别人,直到先前这一刻,你们还在提醒我……”
“好吧,我必须承认自己开始在乎了。”
“就像在神将府里我对徐夫人说过的那样。”
“这次,我真的改主意了。”
“我不会娶徐有容,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但我也不会解除婚约,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这很公平。”
“这样一来,只要我不同意,她就不能嫁给秋山君,或者别的什么人。”
“我知道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但对我很公平。”
废园寂静无声。
寒潭冷意刺骨。
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
当初在东御神将府,徐夫人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但下一刻,她便笑了起来,有些自嘲,也是对少年这番话的嘲讽。
“那你必须让整个大陆都知道你和她之间有婚约。”
“今夜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但首先,你得能够离开这里。”
第59章 桐宫之囚
大周皇宫寒光殿后方,缓缓驶来一辆青竹车,殿前帷幕轻扬,莫雨出现在石阶上,星光落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照亮纤细的眉、明亮的眼眸,还有眉眼之间那点动人的梅妆。
她看着车辇前方是两只浑体雪白的驯鹿,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问道:“黑玉呢?”
那只黑羊先前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不知所踪。
宁婆婆扶着她的手走下石阶,轻声说道:“那个小祖宗不知道去哪儿了。”
莫雨知道那只黑羊性情有些孤僻,从来不听皇宫里别人的话,摇了摇头,说道:“那就是个小孩子。”
宁婆婆向寒光殿后方的夜色里看了一眼,在心里想着,现在站在潭边无处可去的他,其实也是个小孩子。
莫雨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微嘲说道:“小孩子家家,说起赌气的狠话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有模有样,却不知道这落在旁人眼里,只是虚张声势,徒增可笑罢了。”
宁婆婆说道:“老奴倒觉得可笑之人,每多可爱。”
数月前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的事情,便是由宁婆婆一手操办,事后回话时,莫雨便知道她对陈长生青眼有加,此时见她坚持替陈长生说好话,也不以为忤,因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陈长生走不出那方废园,不能出现在未央宫众人眼前,便不能破坏徐有容与秋山君之间的婚约,到那时,他曾经说过再多的狠话,也只能变成笑话,他所有的愤怒,只能把他自己烧的更加痛苦。
青竹车,向着未央宫的方向驶去。
天道院教谕被周通的恶名生生逼的自尽身死,青藤宴终究需要人主持,更何况今夜要接待的南方使团里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教枢处主教大人和徐世绩负责观礼,陈留王殿下代表圣后娘娘临殿,莫雨也要亲自登场,以示郑重。
宁婆婆扶着青竹车的窗棂,左手扶着车窗,依然不时望向废园的方向,面有怜惜之色。
“婆婆,你就放心吧,那小家伙不会出事。”
莫雨的声音从青竹车里传出来:“黑龙潭的禁制无人能破,除非有人在外面开启园门,从来没有人能离开,他只不过留在园子里受些冷风吹,和他惹出的这些事情相比,又算得什么?”
宁婆婆想着那个传闻,担心说道:“万一他碰着忌讳了怎么办?”
莫雨说道:“既然是忌讳,哪里这么容易碰到?”
她说的随意,看似冷酷,宁婆婆却听出其间的疲惫,想着先前在殿前石阶上,看着星光下姑娘眉间的梅妆也掩不住的憔悴,她对姑娘不惜耗损真元也要施展秘法将陈长生困住有些不理解。
“姑娘您曾经答应过有容姑娘不会对那少年动手。”
“今夜我动手了吗?我只是动了动嘴。”
莫雨想着数月前从南方来的那封信,恼火说道:“那死丫头又不想嫁他,偏还不准人动手,不得伤他,不得害他,给出这么些子规矩,不然何至于这般麻烦,要我花这么多心思。”
以她恐怖的境界修为,再加上在大周王朝里恐怖的权势地位,要对付像陈长生这样的少年,说不得有数万种方法,可以让他痛不欲生,生无可恋,偏生因为那封信却不得不这般麻烦。
她越想越不痛快,说道:“自家指了门破亲事,偏要我来费神费力,她躲在南边做好人,却要我来做这个恶人,你没听见那少年先前怎么骂我,若不是她,我早直接把他给杀了!”
宁婆婆微笑说道:“姑娘与有容姑娘情同姐妹,多费些心思也应该。”
莫雨冷笑说道:“都说黑玉是小祖宗,其实那只凤凰儿才是真正的小祖宗,整个大陆的人都觉着她冰清玉洁,冰雪聪明,冰雕玉琢,却不知道她是个小气鬼,谁都得罪不起,真要让她不高兴,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可不是顾着什么姐妹情谊才来帮她,只是担心她心意不顺,真不嫁秋山君,那可怎么办?”
宁婆婆宽慰道:“好在只要今夜过去,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用操心了。”
车帘微掀,莫雨望向寒光殿后那片废园,还有那片被秋林旧墙遮住不见的寒潭,想着陈长生说的话,心想今夜真的能顺利过去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关在这里?圣人究竟在想什么?
……
……
那几句满是嘲讽意味的话语过后,莫雨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陈长生一个人静静站在废园里,寒潭在前,梅树在侧,他的身影不再像先前那般孤单,仿佛身体重新注满了力量。
确认莫雨已经离开后,他向前开始行走,走过那些孤清的梅树,来到潭边,同时到来的是扑面的寒意。
废园明显比皇宫别的地方要寒冷很多,原因便应该是身前这片寒潭,他仔细地观察着寒潭的水面,任由寒意在自己的脸不停地一层层铺加,直至眉眼上都渐要生出一层寒霜。
不是自虐,而是想借助环境的帮助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愤怒等负面情绪里先前他对莫雨说出的那几句话,真的很像满是孩子气的、无用的狠话,似乎和冷静完全相背,但他还是说了。
大道三千,他修的是顺心意。顺心意而行,顺心意而活,天地让他不得顺心意,他便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心意顺起来,只有顺心意,才能拥有真正的平静,而平静,正是冷静的最高境界。
当然,他也不想自己那些话变成笑话,他必须离开废园,赶到未央宫在离开国教学院前,他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但既然那些大人物能够把落落骗离未央宫,他便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手里。
怎样才能离开这片废园?事实上,他现在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他先前还是对莫雨那样说了,就像他对唐三十六和落落说自己要参加大朝试、要拿首榜首名一样。
明明是没有任何道理,看着没有任何可能性的事情,他却能说的平静自然,理所当然,那种全无来由的自信,在亲近的人看来很令人震撼佩服,在外人看来自然是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自信来自于必须。明年初,他必须参加大朝试拿到首榜首名,那么他便一定能拿到,不然他会死。今夜,他必须离开废园出现在未央宫,那么他便一定能做到。
必须做到,所以一定能够做到,在此之前,他必须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如此心意方能顺明。
依然还是那句话:大道三千,他只修顺心意。
他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后做的一切,都和这三个字紧密相关。
因为只有顺心意,才能逆天命。
……
……
废园四顾,旧墙秋树,潭上残荷早萎,梅树下旧年的花瓣成堆,竟未被风拂走。
风景不曾谙,却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没有行过万里路,哪里见过很多风景。
但他读过万卷书,在书里行过万里路,见过很多风景。
将废园四周的景物深深记在心里,他在潭畔盘膝坐下,闭上眼睛,静心宁神,开始回思过往看过的那些书籍。
有道藏,有游记,有前代文宗的散文,也有鬼神志怪的小说。
那是他在西宁镇旧庙里读过的书,也是他在国教学院藏书馆里读过的书。
他坐在潭畔,双眼紧闭,却有无数本书籍在他的眼前翻动。
寒风仿佛识字,不停翻动着书籍,然后停留在他想要看到的页面。
那些页面上有图画,也有注解的文字。
……
……
陈长生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再次望向废园四周。
废园还是先前那园,寒潭还是先前那潭,但此时在他的眼里,却已经截然不同。
那十余株散落潭畔的梅,看似毫无关联,没有任何深意,但风景四季相同,每每不变,变的便只剩下了木。
寒潭边缘岸石嶙峋,中间并无断裂,更外围的废园旧墙,却在潭的南面断了,那里看着似乎有个进入夜色的出路,但他知道那不是出路,只是没有写完的一笔。
那十余株梅树,在这里隐约又站在了一列。
这便是个同字。
南柯记里写过一个故事,阵类本巢里有过一张图画,诸殿源候论里,讲过前代皇朝被焚毁的一座宫殿。
那座宫殿叫做桐宫。
一代帝王被生生囚死的桐宫。
也是某代教宗集毕生修为创造出来的阵法。
陈长生认出了这片废园、这面寒潭,又能做些什么?
除非到了传说中的从圣境界,才有可能强行突破这座桐宫。
当然,任何宫殿都是有门的,任何阵法都必须留一线生机。
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敢从桐宫的生门离开。
因为多年前那座被焚烧成灰的桐宫,门外守着死神,留在宫内还能苟延残喘,出去便必死无疑。
因为福祸相倚,所谓的一线生机,往往便是死地。
陈长生知道桐宫的生门在哪里。
风生,水起。
夜风生而未尽之处,水势敛而未起之地。
他看着身前的寒潭,沉默不语。
雍容庄肃的礼乐声,从废园外远处传来,来自未央宫。
南方使团已然就坐,双方宾客已然齐至。
他不再多想,直接向寒潭里走去。
第60章 独闯龙潭
认识桐宫,不代表能够破桐宫而出。找到桐宫的生门,更不代表便能逃出生天,事实上,从古至今无数年来,无数强者曾经被囚桐宫,没有一人敢踏进桐宫生门一步。
有资格被囚桐宫的人,自然不凡,他们很清楚生便是死的道理,确信当年建造桐宫的那位教宗大人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漏洞,一旦踏进桐宫生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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