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明显的界线,却又没有混成灰色,而是以一种神奇的、难以理解的方式融为一体,完美至极,散发着神圣的气息。
在莲花座的侧方,有把由整棵黑花木雕出来的椅子,椅上坐着位老人,老人身上穿着件宽松的麻袍,花白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看上去就像是寒冬时将凝未凝的崖间瀑布。
那位老人正在读书。
在老人对面,还是一位老人。
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做为与教宗大人同辈份的寥寥数人之一,自然已经极老,离宫和教枢处的教士们,每次看见他脸上的老人斑,便会生出无限担忧,总担心老人家哪天便会归寂于星空。
梅里砂自己看不到脸上的皱纹与老人斑,因为从两百多年前长出第一根白头发开始,他便拒绝再照镜子,无论是寝宫里华贵的铜镜,还是用真元凝成的水镜,眼看着自己老去,是个很煎熬的过程,尤其像他们这样的人,老去将会是个漫长甚至长达数百年近千年的过程,那么更加难熬。
不看不代表不知道,把眼睛刺瞎星空依然在,梅里砂很清楚自己老了,因为自己变得越来越嗜睡和别的那些凌晨三时便起床的正常老人不同,他越老便越喜欢睡觉,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在提前适应长眠。
现在的国教,他的资历最老,因为国教学院的事情被很多人认为是国教旧派势力的领袖、至少是象征,借着很多事情正在与教宗大人对抗他常年居住在教枢处,已经很久没有踏足离宫一步,甚至连国教的例行光明会教不参加,这似乎证明了那些传言是真的谁能想到他今天会在离宫出现,居然在这里还能睡着。
“啪!”
一声轻响,殿内太过幽静,于是这声音很清楚。
梅里砂睁开眼睛,有些浑浊的眼神过了段时间,才渐渐恢复清明,他望向对面那名正在读书的麻袍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走了过去,微微佝身望向老人身旁那盆青植。
盆是淡灰色的陶盆,很普通,在京都街巷里大概一百钱能买三个,盆里植着的那株植物很怪异,青茎数枝,却只有一片树叶,那树叶很青,叶络非常清晰。
先前那声清脆的啪,便是从那片青叶上响起,叶络最前端似乎在微微颤抖不是青叶在颤抖,而是叶络在颤抖,那种颤抖的幅度是如此的细微,整座离宫大概也只有他和那名麻袍老人能够看到。
“那位小殿下都生气成这样了,您居然还有心情捧着本书看?”
梅里砂望向那名麻袍老人,尊敬而又显得很亲近。
那名老人收起书卷,抬头望向那盆青植,只见他容貌寻常,最特异的地方便是眼窝极深,如果从侧方望去,极像深渊恐怖的入口,但从正面望去,便能看见如海洋般湛蓝宁静的眼眸。
第113章 教宗
老人眼中的海洋很宁静,给人一种无限仁慈的感觉……但那毕竟是一片海,很难想象,老人愤怒起来,那片海洋会掀起怎样的巨浪,浪花里会生出怎样的雷霆,那会是何等样威严神圣的画面。
“先前和你说着话,你竟就这么睡着了,我除了看看书还能做什么?”老人看着梅里砂笑着说道。
梅里砂依然看着盆里那片青叶,摇头说道:“我的来意您很清楚,您应该给孩子们指明道路了。”
“道路都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
麻袍老人说道:“那孩子来到京都后,走的一向极稳,我不怎么担心,只是希望……他能够成熟的更快些。”
很明显,老人很关心这句话里提到的那个孩子。
听到成熟二字,梅里砂沉默了很长时间,清静的离宫深殿里,仿佛有道无形的压力渐渐生成。
“成熟需要雨水滋润,有时候更需要压力。”
麻袍老人说道:“天机阁的新榜单应该快到了。”
梅里砂明白了他的意思名次便是压力。逍遥、点金、青云三榜,有无数强者与天才,无数人费尽心思,刻苦修行,只为在榜上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那些上了榜的人看着在自己前面的名次,便又会生出无限动力。大陆之所以有天机阁,之所以有这些榜单,便是要给人族与妖族的修行者提供压力,如此才能对抗魔族的强者们。
“那孩子可没机会上榜,而且他身世凄惨,命运多艰,对名利二字,只怕看的比你我还要更透澈。”
听着这话,麻袍老人叹息一声,说道:“那就只有看大朝试能不能帮助到他了。”
梅里砂想了想,对麻袍老人的看法表示赞同,因为星空之上有命运,星空之下只有生命值得敬畏,生命本身便是最大的压力,那个孩子在这种压力下,想必会快速地成熟起来。
“我走了。”
他站起身来,对麻袍老人行礼,然后转身向离宫外走去。
麻袍老人没有什么表示,拾起书卷继续开始看书。
时间缓慢而执拗地流逝着。
灰盆里的青叶很平静,因为没有风。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麻袍老人把视线从书卷上移开,望向离宫外的天空,脸上忽然露出羡慕的神色。
如果让离宫的教士们看到他此时脸上的神情,一定会震惊到极点。
这片大陆还有什么值得老人羡慕呢?
有清扬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不是离宫附院和宗祀所这些学校开始上课,而是每隔十天例行的光明会即将开始。
老人站起身来,解下身上的麻袍。
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袍教士,沉默地将一件神袍换到老人的身上。
老人向石阶上走去,露过由水晶雕成的莲花台时,伸手拿起那座冕,动作随意,就像拿起一块瓦砾。
那名跟随在老人身后的黑袍教士,在国教里向来是冷漠严峻著称,脸上的表情隔数十年也难有变化,但每每看到眼前这等画面时,眼角都会抽搐难止,因为他总在想,如果阴阳冕就这么摔碎了,那该怎么办?
石阶最上方有一幅壁画,浓墨无彩,肃杀至极。
老人站到壁画前,把冕戴到头顶。
壁画墙缓缓向两边分开,无限光明从墙那面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那些如潮的光明,围绕着老人的冕与神袍不停舞动,仿佛在庆祝,在朝拜。
墙的那面,是一座无比高旷的教殿。
这便是离宫的中心,国教的中心,大陆信仰的中心光明殿堂。
殿堂两侧有数十座高大的雕像,有大陆的传说,有先贤,有圣者,有十二护教骑士。
在光明的潮水里,有无数教士跪倒参拜。
这些教士们的额头触着手背,显得极为虔诚。
他们参拜的对象,便是那位老人。
国教第四代教宗大人。
……
……
陈长生一行人走出小离宫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他望向微斜的日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回首望向清旷如前的清贤殿,看着那些青砖,想着先前竟是去了别的空间,一时间竟有些惘然。
深秋时分的离宫并不一味肃杀,午后微暖的空气,让那些耐寒的青槐雪松似乎变得更加有生气,枝叶也变得更加青翠,往下方望去只见满眼春色,清丽无限,很有时光倒回之感。
他们顺着漫长的石阶向下方走去,隔着极远,已经隐隐能够看到,神道两侧渐渐出现了很多人,而有些人甚至直接走到了神道上,做好了拦阻他们的准备。
“我让他们有胆别走,那接下来怎么办?”
唐三十六看着那名神情冷漠的离宫教士,神情有些恼火。
这名离宫教士先前是在清贤殿接着他们,然后把他们带进了小离宫,现在看样子,则是一直要把他们送出离宫,唐三十六知道这是落落的要求,避免自己一行人与那些学生再次发生冲突。
对于落落殿下的安排,他不是很满意,因为那样会显得自己怕了事。金玉律对此则没有任何表示,并不觉得这是殿下对自己工作的不满意。陈长生没有任何不满意,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向落落提的要求。
嗡!嗡!嗡!嗡!便在这时,不知哪座宫殿或是学院里传出清亮的钟声,与先前上课钟的清悠悦耳不同,这道钟声中正平和,应该是要宣布某个消息或者是传递某种信息。
“难道这种事情也可以鸣钟集结?这里是离宫还是军营?”唐三十六以为这是离宫附院或宗祀所的学生,以钟声响起群架的讯号,见此阵势,便是他天不怕地不怕,脸色也有些微变。
便在这时,天边一片鸟群骤然散开,就像是人群让开道路一般,东面那片云层下方出现一个洞,一道黑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划破天空,然后顺着鸟群让开的空间,高速向离宫飞来。
轩辕破是妖族少年,自幼便在山野里生活,见过很多禽鸟,而且目力要比人类敏锐数倍,搭手遮光一望,便看出了那道黑影是什么,有些吃惊,说道:“居然是红雁!”
与独角兽、万里鹿这些准神兽相比,红雁并没有太多特殊,但这种鸟类有一种好处,那就是快,这是目前大陆已知的最快的数种鸟类之一,仅次于军方用来传讯的红鹰,当然,这里没有算白鹤。
轩辕破说完这句话后,那道黑影便已经来到了离宫上方的天空里,地面有些境界深厚的教士,还有像唐三十六这样的人,都已经能够看到那只鸟拖着长长的红尾,果然是红雁。
那只红雁在秋空里留下一道残影,瞬间消失在离宫的重重深殿里,不知落去了何处。
“这是出什么事了?”
唐三十六心想既然不是红鹰,那便不可能是北方魔族有异动,而且也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不然先前的钟声不至于那般平稳,那么究竟什么事情,需要出动红雁?而且要知道现在应该是光明会的时辰,那钟声不怕打扰吗?
再怎么想也不可能平空猜到何事,陈长生等人在那名离宫教士的带领下,继续前行,没过多久便走到了下方,只见神道前方到处都是人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因为唐三十六清晨的那句话来了。
神道左手方的离宫别院依然大门紧闭,苟寒食没有出来,神国七律其余三人也没有出现,甚至就连圣女峰的女弟子还有其余宗派的南方年轻人,也都没有出现。
陈长生的视线穿过雪松,落在别院处,沉默不语。
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他来到京都后,从东御神将府开始,一路便在承受轻蔑、白眼、嘲笑甚至是羞辱,很自然地,他对那个叫秋山君的男子没有任何好感,连带着对他的师门也是如此。
青藤宴上,他与对方终于相遇。
但和曾经的想象不同,这两次接触下来,他发现对方表现的并不恶劣,无论苟寒食、关飞白还是七间,或大气、或有真正值得敬重的骄傲、或有令人心折的坚持,总之都颇有可取之处他可以看得出来,苟寒食这些离山弟子,对秋山君的尊敬乃是发自内心,那么秋山君又怎么可能是什么欺世盗名之辈呢?
秋风拂面不寒,吹醒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想的太多了,秋山君做为整个大陆都赏其才、美其德的偶像人物,本来就不见得是什么坏人,只不过因为立场的关系,他才会这般想。
第114章 青云榜上有新人(上)
走下石阶,来到神道上,除了南方使团所在的客院安静无声,别的学院门外已是人声鼎沸,道旁秋林里到处都是人影,还有很多人站到了神道上,离宫附院、青矅十三司以及宗祀所,都有老师出现,甚至还有离宫正殿的教士也赶了过来看热闹之所以如此热闹,自然是因为唐三十六清晨去清贤殿前,留在场间的那句话。
那名带着陈长生等人从清贤殿出来的教士在离宫里的地位不低,他看着神道嘈乱的景象,皱眉不悦,沉声喝斥了数句,便有学院的老师赶紧出来维持秩序,把那些试图在神道上拦截陈长生等人的学生驱到道旁。
陈长生三人在神道上前行,数百甚至更多的年轻学生站在道旁的秋林里看着他们,和清晨时的画面很像,只不过现在,年轻学生们的眼光更多的是不屑与轻蔑,不知道是哪间学院里有人喊道:“唐棠,有胆你别走啊!”
这句话是对唐三十六清晨那句话的还击,引来了一片哄笑声。以唐三十六的性格,必然是不肯再走,只是那位教士冷冷地看了他两眼,他也不想给国教学院惹太多麻烦,有些恼火说道:“我就不喜欢被人叫唐棠。”
见到唐三十六都忍气吞声了,年轻学生们更是情绪高昂,他们很清楚那名满脸冰霜色的教士大人处事何等严苛,没有人敢站到神道上来,却不肯在言语上放过打击国教学院的机会。
“陈长生,除了仗着落落殿下撑腰,你还有别的本事吗?”
“是不是没有落落殿下的安排,你刚才连那些石阶都不敢下?”
“也不见得,他还可以把婚书拿出来当护身符。”
“是啊,徐有容的未婚夫……啧啧,谁敢得罪?”
神道两侧的秋林里不时响起酸言酸语、风言风语,满是讥诮与嘲弄,哪有不敢得罪的意思,直到开始有人起哄,他是个吃软饭的。
唐三十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长生微低着头,继续前行,却像是没有听到,双手也在袖中,看不到是何形状和那场秋雨里国教学院被围攻一样,他很清楚这些敌意从何而来,不是因为清晨的言语冲突,与那名始终没有再出现的圣女峰小师妹也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她。
那个叫徐有容的她。
然而这件事情,偏偏还怪不得她,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他似乎只好沉默地承受着。
忽然间,那些嘲笑声像潮水一般退去。陈长生抬起头来,发现神道上站着一位文静贵气的年轻学生在教士的喝斥声里,在老师们的压力下,神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宽直冷清,这学生却来到了神道之上。
离宫附院的苏墨虞。
苏墨虞先向那名教士行礼,然后向陈长生揖手,陈长生回礼。他在离宫附院的地位特殊,与庄换羽在天道院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