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去过蓬莱?”
“并没有。”琴声一滞,复又通旷起来,“只是心中幻境而已。不过,古今如梦,纵是人间仙境、风华佳人,俱也抵不过日影飞去,这世间又有何物恒久不已?说不得幻境能够成真,而曾以为是真实在握的却成幻梦……”
话中颇有感慨,欧阳少恭见百里屠苏微微蹙眉,笑而自嘲道:“在下便是这点杀风景,每见繁盛,必感凋零,百里少侠勿怪。”
今夜的琴川当真热闹,河岸上绣球招亲的盛事刚刚散去,夜半灯会却又繁华起来。岸边来放灯的,有年轻的小夫妻,扶着老迈的父母,牵着幼子,一起放下平安灯,期许合宅安康;有面若桃花的女孩,一手拈着裙角,找僻静处放一盏荷花灯,祈愿觅得佳偶。
河的对岸,有一抹俏丽的身影,正是风晴雪,蓝衫雪颜,赤着一对足,手上却依旧戴着黑色织物的手套。她身边是两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大约就是她先前所说的“新结识的朋友”吧。三人有说有笑,身边放着几盏河灯。
风晴雪蹲下身子,探着手,小心翼翼地将河灯送入水中,河灯扎得虽然简陋,行得却稳,柔和的光芒顺水而下,不知载着怎样的心愿。
风晴雪大约是第一次放河灯,兴奋地拍手欢笑,她一抬眼,正瞧见船上二人,便向他们用力地挥挥手,喊了几句什么,笑靥如花。
欧阳少恭向风晴雪点点头致意,百里屠苏却想要把脸别过去,不去看那怪姑娘。
但是,风晴雪的笑容比这满河的灯火更加璀璨夺目,令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一团温暖光亮。
彼岸浮灯,组成一条流动的光带,灯水相映,衬得两人的脸上也笼上光晕。这光景静好如画,但也像画一般,与两人之间隔着时空。他们并不属于画中,只是看客,若伸手去触的话,那些生动美好便会如镜花水月般散去了。
百里屠苏怀着这样的想法,只觉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实在可笑。余光却看到欧阳少恭脸上某个神情一掠而过——那种神情百里屠苏十分熟悉,每一次他临水濯面的时候,每一次他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时候,都会看到那种神情。
大约是孤独。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听着琴音在水间流淌,百里屠苏想起一事,问道:“翻云寨中,亦曾听先生一席话,先生似对生死魂魄之事颇有所知所感……”
欧阳少恭停下琴音:“魂魄之事终究缥缈,人生在世,谁曾见阴间地府,幽冥忘川?翻云寨中所说轮回往生之妄言,少侠万勿放于心上。”
“那先生何以炼制起死回生之药,所为治病救人?”
欧阳少恭忽不答话,指尖一撩,又是一首新曲。
“都道是人死灯灭,便如这灯会盛景,终有尽时。人生岂非正如夜间行船,黑暗之中时而光华满目,时而不见五指。然而灯会熄灭,船会停止,时岁与生死本是凡人无法可想、无计可施。欧阳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种光景?”琴声送得更远,像是整个琴川便是欧阳少恭手中的一把琴。
百里屠苏似有讶异,又复沉思:“先生高志,无怪乎琴曲中隐有沧海龙吟之象。”
“少侠亦通音律?”
百里屠苏摇头:“师尊曾言,琴乃圣人之制,治身怡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
“不错,古来有‘琴心剑魄’一说,琴与剑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之缘。百里少侠擅剑,而在下喜好琴艺,结伴同行,也算是一段缘分了。”
谈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两个男人各怀着各的心事,琴川之上,只余空茫琴音。
结伴
百里屠苏这一夜的梦,比以往更加清晰。
梦境之中,那是一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云海流转,时聚时散。云间层峦叠嶂,高大的榣木和红色花枝的若木顺山势渐次而生,山间有清泉流下,会聚成潭,山腰有一块嶙峋巨石凸向潭中,像一座高台伸入水云之间。
石台之上,有一白衣男子,端坐抚琴。琴声悠悠,一只黑色的水虺盘于琴侧。
男子一曲弹毕,待所有袅袅音韵均随风散尽了,才向身旁的水虺问道:“悭臾,今日之曲如何?”
被称为悭臾的水虺睁开赤金色的双眼,显然十分陶醉,懒懒地说:“你作的曲子总是好的。”
“那我明日再来。”他收了琴,长身玉立,看天边云卷云舒,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连他也不记得。
“太子长琴,你天天来给我弹琴,我不能报答什么,等到有一天我修炼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旁边吧,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小小水虺,却有气吞山河的架势。
太子长琴闻言微笑:“佳曲易得,知音难觅。山中不知岁月,若无你陪伴,未免也太过孤单,难得你日日都说喜欢,不嫌絮烦,又何来报答之说?不过你的话我记下了,纵然悭臾尚有数千年方能修为应龙,今日之约永远不变。”
“永远不变。”
这样的梦,并不是第一次做了。
百里屠苏记忆中并未去过那样的地方,但梦境真实如同亲历……他在船舱醒来,望着乌木舱板静默了片刻,梦中的琴曲萦绕徘徊,一时间令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走出船舱,却见天光大亮,船已靠在岸边码头牢牢地拴好。欧阳少恭正独自一人坐在船头,托着剔透瓷盏,好整以暇:“百里少侠,昨晚休息得可好?”
“欧阳先生的琴声颇有安神之效。”
“寻访玉横之事迫在眉睫,在下在江都有一位旧友善于卜乩,我们不妨即刻起程去往江都,请她卜测其他玉横碎片的下落,再做打算。百里少侠意下如何?”
百里屠苏没有什么行囊,不过一人一剑一鹰,对于玉横之事,心里更是只有个模糊的念头,并无太多规划,遂点头道:“但随欧阳先生安排。”
两人向船家还了船,向城西北门而行,尚未出城,却闻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唤声:“屠苏哥哥、少恭哥哥……等等我!”
声音如银铃,还伴着发髻上金色铃铛的脆响,那娇小的身影一路跑来,如一朵橘色小花随风舞转,正是小狐狸襄铃。
百里屠苏眉头一拧,转开了身子。
一腔热情扑了个空,襄铃见状沮丧不已,揪着自己的衣角扭来扭去,不知如何是好。
欧阳少恭笑着摸摸襄铃头上的铃铛,“襄铃,此去绝非玩乐,一路上艰难险阻难以预料,你一个小姑娘……”
襄铃抬起头,大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不怕!襄铃知道你们有大事要办,我、我也能帮忙的!不信你看,今天就变得很好了,没露出耳朵和尾巴!”
她急慌慌地原地转了一圈,让欧阳少恭检验她变化的成果,今天没有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露在人类服饰外了,眼前是一个娇俏的人类少女,还有一把长命锁挂在胸前,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欧阳少恭苦笑摇头:“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既是要向百里少侠报恩,在下也不便多言,一切由你本心决定——若是不怕,便同路而行吧。”
襄铃大喜过望:“少恭哥哥你真好!”
“不可。”百里屠苏一声沉沉的话语传来。
襄铃一腔热情又遭冷水,简直觉得有些委屈了:“为什么啊?屠苏哥哥……”
百里屠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欧阳少恭,想说什么,却又合上了嘴唇。他微凝着眉,眼光灼灼,似有什么焦虑,却只是默然藏在心里。
“少侠……莫非有什么麻烦?”欧阳少恭敏锐过人,一语问出,直入百里屠苏心底。百里屠苏仍是未答话,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
看到百里屠苏的神色,欧阳少恭心下却已明白了些许,转而对襄铃言道:“想来百里少侠并非冷漠,却是怕有什么麻烦,连累不相干之人。”他这一说,襄铃脸色立时转晴。
欧阳少恭笑了一笑,又道:“这一路上,有些艰险自不必说的。襄铃并非凡人,料来身手也是不俗,就连区区在下,少侠亦愿同行,何必忧心多她一个。”
百里屠苏沉默了许久,终究并未再多言反对,却只是凝眉说了一句:“麻烦,已经到了。”说罢转身便往城外行去。
三人出了城,步入虞山山道,琴川小镇秀雅的剪影渐渐消融在江南的氤氲水雾之中,而前路之上,草芳花茂的野趣随步而深。
虞山上有一处胜景,种着各色梅树,花色雅致秀丽,香气深远芬芳,唤做“芳梅林”。百里屠苏等一行人走入芳梅林时,正是花开灿烂时节,满山梅花映在晴空日光之下,让人的心境也恬淡舒展起来。
几人一路行走,一路赏花,梅树夹道而立,许多品种都很罕见。亏得欧阳少恭博学广闻,一边闲行赏看,一边就为众人一一讲解:莲湖淡粉,银须朱砂,六瓣红,小玉蝶……非但花好看,就连名字叫出来也是各具雅趣。
百里屠苏虽素来严肃寡言,也不免被这等赏心悦目的见闻渐渐移了神思,时而专注地听着,怔怔地点头——这一瞬间的他,方才显出十七岁少年本应有的那等天真与懵懂,看起来与那不谙世事的少女襄铃,其稚嫩单纯,竟是不相上下。欧阳少恭将这些看在眼里,不禁唇边微翘,一缕笑意疏淡不明。
花香清幽,蜂蝶乱舞,这一路平静得很。襄铃苦于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身手,让屠苏哥哥看看她的本事。恰好有一只小猴精不知死活地路过,襄铃才扑上去,猴精就吓得落荒而逃,大叫着:“救命啊!哪里来的九尾灵狐?!”
襄铃出师未捷,渐渐也忘了显露本领这回事。美景当前,恨不得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要仔细看一看、嗅一嗅,见到翩翩飞舞的蝴蝶,定然还要蜷身缩手,作势扑上一扑。她初化人形不久,一身小动物的习性其实全然未脱,平时只不过故作姿态掩盖,一旦走神忘情,便故态复萌。若是这样子走在大街上被哪个道士看见了,不必照妖镜,何须叫魂铃,只消眼睛不瞎,早提着桃木剑来斩她。
襄铃正玩耍间,忽然听到一个颤抖憋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少恭、少恭……”
她往声音来处窥视,只听得枝丫断裂的脆响,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梅树上掉了下来,激起一片尘埃。襄铃敏捷地向后跳开,险险闪过当头一砸,再睁眼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个大活人从树梢繁密的枝叶中跌了下来,重重地栽在地上,手脚乱舞乱抓之间,弄掉了不知几多嫩枝与花朵。
泛着芳香的花瓣半空飞舞,过了片时方徐徐地落下,落了那人满身满脸。
“哎哟!疼、疼、疼!屁股要开花了!”
跌在梅树下的,是一个少年,一袭青衫,斜背着挎包,看那方巾儒袍的模样打扮,约莫应是狐妖一族的前辈常常传说的,人间所出产的一种糊涂可笑、痴情好色、榆木脑袋、纸片身子的绝品物种——“书生”。
但是这些,襄铃却并无所知。
她圆圆俏俏的眼睛里映出这少年狼狈的模样、呆滞的眼神——不由得一下子笑了出来。
少年的眼神的确呆滞——他正在摔散了三魂七魄之际,忽地瞧见了襄铃的眼睛。纯真到不谙世事,又不失俏皮和妩媚。
“千里姻缘一线牵……书中诚不我欺……”书生看了一会儿,嘴里念叨起来,念着念着,屁股被摔成八瓣造成的面部扭曲,已经不由得化为了一脸傻笑,差点就忘了自己的来意。
“小兰?怎么是你?”欧阳少恭慢慢踱到树下,低头问道。
百里屠苏只觉得头更疼了。
是的,这个被称做“小兰”的书生,就是曾经跟欧阳少恭等人一起被关在翻云寨地牢里的——方兰生。
他的啰唆聒噪,让百里屠苏记忆犹新。
“少恭!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方兰生见了欧阳少恭,终于回过了神,如见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仔细想过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找玉横!”
“你又胡闹。”欧阳少恭肃声打断了他,“你如此离家,你二姐可知晓么?”
“让她知晓,我哪还有活路!”方兰生抓狂般地叫了一声,转而一怔,扯出一个笑容遮掩,“我、我向来仰慕修仙门派,玉横又事关重大,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说真话。”欧阳少恭淡淡地说。
“好吧。”方兰生的嬉皮笑脸一时卸去,嗫嚅半晌,垂头丧气地言道,“少恭,我、我必须得逃,还得快一点……要不会死得很难看!我、我昨晚……唉!不知怎么的,路过孙家绣楼下,被个绣球砸到头,他们说那是孙小姐抛绣球招亲……我不快逃的话,就要被孙家绑走去做上门女婿了!”
欧阳少恭默了一瞬:“小兰是想逃婚?”
“我根本没答应要娶啊!他们这是强买强卖!何况那孙家奶娘,有我四个那么壮,血盆大口、狮鼻鹰眼,还口口声声说她家小姐和她一样美貌……”方兰生手舞足蹈地比画,说到后来声调渐低,想到孙奶娘的时候仍然浑身打寒战。
“总……总之,我非走不可!”他攥紧双拳总结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欧阳少恭苦笑:“此事还须问过百里少侠。”
“不可。”欧阳少恭话音才落,一直背身站在一旁的百里屠苏立即劈头扔下两字。
麻烦已经近在眼前,这些人为什么还要一个一个地凑上来呢……
他心里烦闷不已,恨不得将兰生滔滔不绝的嘴用剑柄堵住才好。
“喂!你这个木头脸!我跟你有仇吗?”方兰生听了一急,跳起来叫道。
“少侠想是又在担心,方才所说的‘麻烦’?”欧阳少恭挡下方兰生,笑而言道,“小兰也算有些功夫,麻烦来时,能助少侠一臂之力。他既要同行,以在下看,却也不妨。”
百里屠苏蹙眉不展,清冷言道:“欧阳先生既如此说,百里屠苏并无他言。麻烦来时,请自躲远些。”
他这话说得平淡,方兰生听在耳里却是气愤,不禁赶上去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才说一句,襄铃忽然蹿到眼前,对他叉腰喊道:“不许对屠苏哥哥这么凶!讨厌的矮冬瓜!”
方兰生复又见到襄铃,大张着嘴一字也未再说出,只怔怔地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