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水天一愣,随即想到近日来天都遍传的武泉失守一事,他想了想,〃先父曾言,碧落之所以屈从匈奴,是由两则。一则乏将,二则贫弱。〃一语毕,他朝妫语看了 眼,见她眸光深沉,只有深思,未见不悦,便继续道,〃碧落虽立国近百年,民丰物阜,然只在自给,国库未充,兵卒不养。民只安其乐,未忧其患。土地虽广,好 战则民凋;中国虽安,忘战则民殆。如今民忘其战备,实可危矣。〃
萧水天低回一叹,看着沉默深思的妫语,又道:〃兵者有云:以众击寡,以治击乱,以能击不能,以教卒、练士击驱众白徒,故十战十胜,百战百胜。今碧落地广物博,人才辈出,且长治久安,按兵言五者已当其二,可如今却处处受制,风行教化,当可一缓。〃
妫语皱眉思索一阵,忽然抬眸问:〃那何以说贫弱者?〃
萧水天双目灼灼,虽带病容,看来却神采勃然,意气逼人,〃圣主治世,几代太平,然富者,朝官而已,积贫者百姓,积弱者家国。〃
妫语眉宇一沉,缓缓吸了口气,萧水天何其凌厉,话锋不偏不倚,竟是直指最为棘手的吏冶。贪!户部是这样,朝廷上下又有哪一部门干干净净?
〃皇上,若要靖边,当先图二,一为海防,二为麟州。而这二者当有三后盾,即赋税、军饷、兵源。〃萧水天更进一步,〃这三者归根结蒂,只一个字'钱'。〃
妫 语秀眉拧得更紧了,直抽得鬓边的经脉胀得发疼。萧水天的话自是清醒的话,但有清醒的话,清醒的人却不一定能办成清醒的事。这么个人人有份的大毒瘤怎么除? 一动刀子便是举国皆痛,而有些人,虽贪吝,然政绩斐然,新政缺不了这样的干将,换不得更动不得。萧水天的话固然是一针见血,但到底未曾看到朝局的那种稳定 下的巨大牵制。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妫语默然半晌,长叹一声,继而将话题轻轻挪开,〃此番议和,你有何看法?〃
萧水天知这事一时也难下手,这些话虽听入她的耳中,但毕竟制肘连连,当下也便顺着她的意,把话转开,〃草民以为,与撑梨孤涂谈,不如同匈奴大相乞回河谈。〃
〃哦?〃妫语一笑,这倒是与孙预、岳穹的说法不谋而合。
〃匈 奴现今的单于剌刺原是先大单于的三弟。他是趁着大单于病重,且其子撑梨孤涂率部与羌蒙作战时,弑兄篡位。事后凭借自己的十万铁骑才使得众部伏顺。待得撑梨 孤涂回去,匈奴王庭早已是剌刺的势力,一着不慎,便遭监禁。但没过多久,听闻撑梨孤涂与其余两部首领有密切来往,又碍于他在匈奴部族中有极高声望,剌刺除 之不能,才支他率兵攻掠我国边关。〃萧水天咳了声,再道,〃草民以为,撑梨孤涂的野心不小,看其率部南侵,已直下三关的气势便知,且其到现在,仍屯兵洮关 之外与常玄成将军的援兵相阵。只是他手中的兵马俱不是他的亲兵,统兵之权实际上又制于剌刺之手。而剌刺却并不乐见这个与其有杀父之仇又直接威胁到其汗位的 侄子屡建功勋,所以,只要能周游了剌刺,便可制肘撑梨孤涂。现在剌刺身边最受宠的便是大相乞回河,而这个人贪财好利,若能拉拢他,则洮关之险可解。〃
一席话落,萧水天原本苍白的病容也因这意气使然而浮出微红。妫语拊掌而笑,目光饱含嘉许,是激赏,亦是惜才。萧水天困居于一小小书斋,却能尽知天下之事,这番论调,比之孙预与岳穹,实也不惶多让啊!〃呵呵,碧落怎可少了你萧水天啊!〃
萧水天淡淡一笑,有自矜,亦有一抹失望。碧落不可缺,只是碧落不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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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庙堂篇 第二十五章 太清一和
直至用过晚膳,妫语方才回宫。虽略有倦色,却仍是往安元殿走。宫人掌着灯笼前前后后地簇拥着她。然而在整个禁宫浓郁的黑暗中,妫语觉得,她这一方的光亮是如此脆弱而飘渺,仿佛风沙一起,就会吹灭似的飘摇。
禁宫依然是很静的,除了风声,便是晚虫低吟,偶尔有惊月之乌飞过,带过凄风似的啼声。因为是春日,还稍稍生动些,清晨一起,总有百鸟啼晨,再挨一会儿,便是蜂蝶争春。她微合了合眼,神色淡明,在灯笼明明晃晃照着的夜里,忽隐忽现。
〃今儿有什么要事么?〃落座后,妫语扫了眼堆在面前的奏章,一手取了翻看,一边执了朱笔。
〃回皇上,台谏院正卿何秉有一道表疏。〃喜雨由衣袖中抽出一本奏折,呈了上去。
妫语将〃准奏〃二字写在方才取阅的那道表折上,才将笔一搁,把折子接了过去,〃他说了什么?〃
〃何大人参劾常玄成将军私调兵马。〃喜雨说得沉稳而小心。皇上是早一步授了密信给常玄成的,但有些事,终究不能摊到台面上来讲。先斩后奏,终是不合礼法,且有乱朝局。
眉峰一拧,妫语将手中何秉的表折粗粗一阅,不由叹了声,〃文臣武将,文臣重法统,君命至上。武将尚战机,君命有所不受,自古难调啊!〃
〃皇上,要留中么?〃
妫语想了会,心中已有决断,〃不,不必。明日早朝时廷议吧。立条规矩出来也好。〃她眸光沉沉地看了会灯烛,忽然问,〃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喜雨微怔,随即回道:〃四月初十,皇上。〃
〃四月初十。。。。。。制科近了吧。〃她忽然转回脸来,〃算科进士的名册誊出来了么?〃
〃已呈上来了,在这儿。〃喜雨在一叠子奏本中抽出了礼部的公文。
妫语细细瞧了遍,〃明儿罢朝,将前十子召来安元殿,朕要见见他们。〃
〃是。〃
〃对了,孙须的伤养好了吧?〃
〃回皇上,孙将军的伤早已养好。〃喜雨脑中灵光一闪,摸着女皇的意思,就又补了一句,〃已于三月前便入营练兵了。〃
妫语朝他瞥了眼,微微一笑,带上了几分明了的嘉许,气氛顿时一松,喜雨自觉,不由也跟着放松了崩紧的面皮。
〃那你拣个日子,咱们去看看他练的兵。〃
〃是。皇上。〃
〃诸位臣工,昨日台谏院正卿上了一道劾表,劾的是常玄成。今儿,大家便给议议。〃妫语淡淡一扬手,〃知云。〃
〃是。〃知云接过奏章,清越的嗓音便在紫宸殿中回荡起来。
〃臣 闻兵者,国之利器也。其刃既能伤敌,亦能伤己。非亲掌于君王之手,弗能也。令不擅出,方为保国之用。今安平果毅都尉常玄成矫诏出兵,虽后确阻匈奴于洮关之 外,然其行不惟君命。名不正,师出乃私,于国君之安危,实不可不正刑名。陛下严法初修,始发大号,若姑纵其行,便为二言,如此,八表生疑心,四时失大信。 臣诚智识短浅,窃为陛下惜之。故请奏劾都尉,以明国法。〃
知云的声音一落,朝堂上蓦地静了一阵子,又复热闹起来。众臣都开始私相议论,各持己议而争。何秉四平八稳地站在一侧,一向耿直而沉默的面容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柔和了过刚的气息,似是一位欣慰的老人瞧见了子女的成材而终能独当一面的情景,期盼已久,而终于到来。
妫语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才把目光放到闻谙身上。闻谙一怔,似是不解,一旁的水扬波却悄悄在一侧说了几句庆。闻谙点了点头,便出列朗声道:〃皇上,臣以为常将军虽有过,然不足以罚。〃
这 一声话落,朝堂里又一静。孙预颇有些思量地朝水扬波看了眼,继而又将心神放在闻谙接下去说的话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审时度势,胆大心细,弼 违救失,不以自身为念,终使洮水郡得以保全,匈奴强兵得以被阻关外。此为舍己身之义而救国于危难之举。臣以为非但不罚,反应嘉奖。〃
孙预瞧 见妫语缓缓点了下头,心中忽然有些明了。常玄成是老将,用兵素来颇有章法,且因长居军中,又心细如发,比之胡前自是资历老得多。因此,对于朝廷与统兵之间 的微妙对峙,他是极其洞明于心的。又兼之为人谨慎,会连支会朝廷一声都没有,就发兵救援么?且他统率的还是三州的兵力,没有君主的授意,他再救急也调不动 三州的兵力。
这么说来,她是早在兵部简书之前就已知晓了?匈奴异动,局势微妙,兵部其实早在年前便有一份公文投来,只是当时竟无人提及。这 其中的缘由,孙预猜着八九分,再加上今日的动静,便是十分确定。如果常玄成必惩,其罪可大可小,一旦罚了,作为君王的面子摆不住。而若要从中开脱,必会翻 到前案,这一牵连,只怕自己的三叔也会给扯进去。
此时左谏议大夫文彰邺已出列相驳,〃臣以左丞大人此言差矣。臣闻古语有云:'功不当其事, 事不当其言,则诛。'常玄成违制矫诏,以错行始,纵后微建薄功,然情何顺而不可徇。今碧落新法方由皇上着楚宋二大人修定,正当立民立信之际。必当有法因 循,违法相究。正如正卿大人所言,圣上新法始颁,当取信于民。〃
〃文大人话只讲了一半,'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可今常将军却是'功当其事,事当其言'非但无理可诛,且有理当赏。将军远在边塞,战机一现不可再求,他当机立断,发兵相救,守住边关,阻劫敌虏,正是将士之本责。何罪之有?〃水扬波浅浅淡淡地又驳了回去。
文彰邺一噎,随即又想反驳,却被妫语扬手止住,〃摄政王有何高见?〃
〃圣主不以纤恶盖大善。臣以为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边关战事若须事事禀圣而方可定夺,则将者何用?〃孙预说得温温吞吞,但其平缓的语势中自有高屋建瓴的凌厉。
妫语轻轻将眉挑着,微沁的笑意铺在眼角,温润如玉。〃爱卿所言有理。太傅?〃
孙预听得这一声相询,却是在心底暗笑了声。这一手棋,她下得漂亮!
闻 君祥虽与常玄成有隙,但眼着着儿子都出言相助,便也不再为难,更何况,今日他出言相救,不过是顺水人情,但在朝官眼中,却是他闻君祥不计前嫌,以公为上。 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他又何乐而不为呢?想停当后,他便稳如泰山地答道:〃古语有道: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今匈奴兵 犯北防,一路势如破竹,国近于危难。而常玄成能体国之急,挽危于万难,阻敌虏于关外,实是功勋一件。胜出之将,若以微罪而罚,臣以为此不但贻笑外邦,更寒 军心。〃
到底曾是兵部武将出身,闻君祥于军政上的头脑仍是相当清晰的,一时朝中再无二话。
妫语见大势已定,便决断道:〃太傅之言甚是发人深省。国有外患,尔等更当戮力同心,君臣一体。兵戎者,卫国之本也。民忘战则殆。我朝现今缺的就是将才。常玄成骁勇,虽有违制统,亦不失为良将一员。中书舍人云献。〃
〃臣在。〃
〃拟旨。申饬常玄成未请旨而率行之过。然因其统军有方,力保边关,功过相抵,另赏黄金百两,进一级。〃
〃臣领旨。〃
妫语朝何秉沉默不语的身形看了眼,神色亲和霭然,〃夫大利必有小害为之倪。何爱卿,你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何秉拱手一揖。
〃台谏院秉国法而直言,不以功高者为怯,实是社稷之正臣。赏何秉、文彰邺绢帛五百匹,以滋嘉奖。〃
〃臣等谢皇上恩典。〃
〃文武殊图,勋烈同归。碧落当文武并重,方能共举盛世之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 是甪里烟桥第二次如此亲近地仔细打量禁宫。上一次是他中了第一名,在金殿上被召见的时候。紫宸殿是威严而堂皇的,近乎于华丽的铺张,朱漆金粉的硕大梁柱, 撑起高高的屋穹,那样高,以至他总觉得当群臣响朗地山呼万岁的声音,要隔些时候才能传到穹顶,再被回传下来,构成弹向四面八方的一串音符,飘荡在整个亮堂 堂,静穆穆地大殿里,震得人耳朵眼里〃嗡嗡嗡〃地直响。那时,他没敢抬头,自始至终,他只把目光放在脚下光可鉴人的汉玉地上,或者就是前面的玉阶,那儿雕 龙雕凤,翔云瑞合,阳文斑斓。
这一次是皇上特召,他随着一同登科的几个士子以及德王与户部的要员风显明走进了禁宫--这座在世人眼中无比威 严而神秘的皇宫。甪里烟桥忽然间有些迷惘起来,经岁月打磨得异常光洁的青石砖大道,笔直通向一座又一座巍峨的宫宇。而偌大一个禁宫,总有些散在四处清扫的 宫人好奇而淡漠地瞧着他们,那种冰冷中又带着古怪热切的目光似是如影随行,不管走到哪处,转向哪边,都跟随在侧。这让甪里烟桥很不舒服,但一时又别无他 法,他只好将注意力放在宫宇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哨,二十步一哨,三十步一哨,五十步一哨,那些戎装侍立的佐卫执戟如雕般立着,似是已融入了这方天地,那 般冷漠而严肃。
引路的是个年岁与他相仿的公公,淡明一如平江般清隽的面容,始终挂着亲切的笑意,眼角笑纹隐隐,如此明朗。但这样一个亲切近 人的公公,却使得德王爷与风大人如此讨好陪笑不已。甪里烟桥微觉奇怪,他轻昂起脸,不意正好与那人带笑的面庞相对,清冷冷的眼神如一流初春的山溪晃过,微 冷。甪里烟桥垂下眼,觉得那双眼里并无笑意,但那人却是笑得如此开怀地与他人说着客套话。
〃王爷,风大人,各位士子,请在殿外稍候。奴才去通报一声。〃知云微微躬了躬身,转身入内。
直到这时,甪里烟桥才仿佛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恍悟过来,他此时正与其他人站在阶前。而抬头,便是安元殿连宇层层的宫楼,天色并非晴朗,但这相对较小却锐意更甚紫宸殿的安元殿却撑住了这抹阴沉,硬是使天地变得高阔起来,而不露压抑之气。这便是禁宫,主宰天下的气魄。
他一直看着殿前那块书着〃班序海内〃的大匾,以至在受觐见时,脚下被那最后一级玉阶一绊,险些滚下来。惊慌中,一双手忽然在他腰间一托,随即人已稳稳站住。呼出一口气,惊魂甫定的他赶忙朝那双手的主人看去。
〃士子小心了。前些日子才下过雨,这阶滑了些。〃带着笑意的语声轻轻松松地解了他的窘迫,甪里烟桥忙道了声谢,看见那双手已收回到淡紫色宫服两侧,沉稳而镇定,仿佛从来不曾伸出来过。
这种镇定让甪里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