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一会,箫钟在令一排乐师演奏了几支曲子之后,忽然向女皇跪下,〃皇上,春和景明,鸟声婉转,正是宴乐的佳境。臣听闻天都城北器山近旁有个琴家,那大小姐的 琴技举世无双,堪称天都第一人。皇上,臣以为不如趁着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让那琴家小姐来献曲一首,以娱圣心。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孙预眉一 拢,细密的眼神直直朝妫语看过去。谁知妫语根本连头都未曾转向他这面,只是清淡地说,〃天都第一人?那倒是好好听听了。去请吧!〃轻微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意 绪来,而她微垂下的眼也遮去了眼底的一抹恼意。天都第一人?怪不得孙家那么热衷了!宋辛得自己没女儿,居然能想到这门亲戚,还真是难为他了!
城北琴家的确离器山极近,不一刻,琴笺便抱着〃响泉〃到来,水袖云衫,长裙曳地,灵动非凡,清丽绝俗的脸上略带笑容,明艳的眸子一眼便望住龙座上的妫语,然后恭顺一礼:〃叩见我皇〃
〃起来吧。〃依然是浅浅淡淡的嗓音,透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只让人觉得入骨的漫不经心。〃既是踏青,便不必拘礼了。大伙都听听'响泉'的绝美之音吧。〃这〃响泉〃是古传名琴,制作精妙,音质纯然,可是难得的一张好琴。
琴笺领命,入了座,稍一整饰,便慢慢抚来。琴音叮叮,如檐前滴水婉转玉润,音韵里一派春光。〃响泉〃本已绝妙,再配上操琴者技艺卓绝,听来真是让人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妫语微垂着额,淡淡赞许:〃果然精妙,不负你家历世盛名。〃于是众臣一致附和,连声称道。琴家自古便以琴技闻名,她记得初来时教她弹琴的也是琴家人,只是那人等她一学会就走了,再也不曾出现过,据闻也没再回过琴家。
琴笺离座微微一福,〃谢陛下赞誉。琴笺曾听一位做过储皇琴师的族人说过,当世琴技无双应推陛下,今日踏青,陛下何不乘兴而抚,也好让我等臣下瞻仰?〃说完,微抬秀脸,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孙预。
漂亮的话,却是不知轻重的举措。孙预冷眼旁观,对于琴笺的心思,他明了,但无意沾惹,也言语暗示过她。无奈她非但没想明白,反而公然向妫语挑衅。她什么意思?孙预的眼神有些冷,淡淡地扫过乐令箫钟。
〃哦?〃妫语闭目想了想,无所谓地一笑,〃有何不可?来人!取琴来。〃
她理了理过长的袍袖,略略扫了琴笺一眼,她可是冲着自己来的?她知道了些什么?不过,这种挑衅也未免太过胆大包天。她闭目浮起一笑,成!就如她所愿,褪去女皇的身份,来和她比一场,不管孙预是否终会属于她,自己都不愿是除了女皇这个身份便一无所取的女子!
〃不如来个对曲吧?陛下,您看如何?〃乐令箫钟一脸讨好。
〃琴笺。〃妫语示意。
〃琴笺献丑了。〃
就见她指尖滑动,音符跃动,一派歌舞升平,缓洪高洁。她奏的是《太平奏》。
妫语低垂眉眼,应了她的曲而信手抚来,却是音韵绰浊苍老,劲气深而蕴意,曲古而旨深。
〃文 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 之士,不显亦世。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正 是《文王》。
字面上正是借文王立周灭商来咏碧落先祖开国立业之举。但因妫语以古琴之法运于相对缠绵轻快的瑶琴之上,便突显出一股别样的深沉厚重。如何会有那么深的沧桑之感?这曲子里有太多太深太复杂的感情,又岂是一个琴笺能参得透?
琴笺勉强一笑,想以技艺扳回,指下一转,奏出《钧响》,断续新奇,一时倒也令人耳目一振。
妫语看她一眼,几不可闻地微叹一声,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意绪让她顿时起了争胜之心。手下曲调忽变,只觉淡渺泊然,轻无又厚密,淡以神全,一曲《忘缘》是心如止水般的静谧渺远,一如妫语的眼神。
孙预眼神一错,继而深思起来,眉心里隐了抹深深的勃发的怒气。她在暗示什么?〃忘缘〃?她想忘什么!
琴 笺的脸泛着隐忍的白,身居碧落国公认的琴艺第一个,她一直深慕着孙预。但孙预的目光却是更多地投注在女皇身上,带着特殊的专注。女皇是高高在上的,她遥不 可及,但凭着她对自己琴技的自信,她以为可以在这方面让孙预注意到自己。但是她怎么也没料到,只不过学了不到一年的琴,甚至还是族里琴技连上乘都未达到的 琴师所教。女皇的琴艺居然会那般深邃与飘乎?迷离中有种入骨的妩媚,却是清丽绝伦,正如她无双的面容,美得让人自惭。那种疏离的美貌!
妫语 看了眼她,无人知道,登基最初的五年,她是如何过来的。每当她需要把激愤怨毒的心平定下来时,她就开始弹琴。一遍一遍,直到十指见血,更直到连她弹的琴声 里都不带丝毫外露的情绪。琴笺这样一个出身优厚的小姐,有亲人疼爱,有美满姻缘的她又怎会明白!她挥了挥手,淡道:〃琴笺琴艺确是举世无双。今日,朕就将 我这张'穿云'送于你。明儿,你便入太乐苑主事吧。〃
琴笺错愕地站起,〃。。。。。。多,多谢圣恩。〃才要行礼,却见女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朕乏了,这就回宫吧。〃
一驾人于是回程,箫钟想起适才夸耀琴笺的溢美之辞,冷汗一阵又一阵。
巫弋随着鸾驾一起到了煦春殿,是请脉,亦是奏事。妫语懒懒地倚在榻上,身上覆了条精工绣制的戗金丝毯,神思倦怠,看去总有些散漫。巫弋按完了脉,又拿出了上次妫语交给她的那张方子比对了一下,朝小秋点点头,示意不变。
〃巫策天的历法编制得怎样了?〃妫语闭着眼随口问道,去年新选了一些对天文历法较为精通的巫族以外的人入巫策天任职,还不知情况怎样。
〃回皇上。。。。。。〃巫弋正欲发话却被妫语皱着眉打断。
〃把这三个字给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老把这三字念来道去,我都听得腻了!〃
〃是。〃巫弋笑笑,对于她的坏心情了然于胸,〃学有专精。〃
〃那便成吧。以后每年的测试便你来主持,自己选人,好好把这套天文历法给琢磨琢磨,不过什么星相、谶纬之说,该去的就给去了。〃
〃是。〃
一时无话可说,两人都静下来,日光如溪水般透明地流淌了进来,若有若无的,还夹着些嘤嘤之韵,似是宫娥的欢笑,又似是春莺娇啼,人在这似有若无的煦春里,都懒得开口了,只剩下浅浅的呼吸一起一伏。妫语闭着眼睛,但眉黛却是微蹙,长长的眼线似是盖住了无限愁绪,让人怜惜。
巫弋叹了口气,〃怎么。。。。。。怎么。。。。。。〃反倒把琴笺带入太乐苑了?于情于理,她何必?只是这话待要问出口,巫弋又觉不妥。有些心事,本是无望,却偏偏真个儿动了情,唉!
妫语微眯着眼朝她看了看,对于她的吞吐了然于心,也无意瞒她,便直说了出来,〃箫钟与孙家颇有私交,他荐琴笺便是孙家想要通过我来指婚了。〃她平淡的口吻里有一味隐约的苦涩。
巫弋努了努嘴,却怡悦地笑了,〃想必王爷不肯就范吧?〃
就 范?妫语听着这个稀奇的词,不由也跟着一笑。其实孙预的拒绝她哪里真个儿不知情,只是。。。。。。唉,她也说不清,即使明知现在的浮躁有些无理取闹,但一听到他要 娶妻,心中就是不痛快,而他,什么事儿也没有地在她面前只字不提!嗟!越想越矛盾,妫语索性坐了起来。窗外春日融融,淡明的纱绸糊的窗格上映有青竹兰草, 间或还杂着花鸟鱼虫,颇有几分意趣。但是为什么如此轻松惬意的寝宫里,她却是这般烦躁,连政事都有些荒怠了。
〃可是,皇上打算把琴笺就此晾着么?若是孙家有人来求,只怕也难应承。〃巫弋虽身为碧落的祭司,但毕竟与妫语关系非常,心总是向着她一些。
〃我 不放也不行啊!箫钟把她的琴艺夸得举世无双,却还让我和她对曲,我若对其不闻不问,就是嫉才。堂堂一代国君如果连容人之量也没有还不被人笑话?〃她眼神微 眯,平生最恼被人利用,箫钟他长了几个脑袋,真以为孙家能撑得了他?〃琴家成得了什么事!宋辛得就快自身难保了,依孙家的门第哪里真会娶一个琴师?要真是 想娶。。。。。。〃妫语头一扭,〃那便让他娶了!〃
话虽如此,但听入巫弋的耳中多少都带着些赌气的意味。巫弋一笑,不再作声,轻轻又转了话题,〃啊,近来闻家似乎有想要查一查户部核计的意思。〃
〃什么?〃妫语一听顿时收拾起了精神,〃他们想干什么?〃户部的核计。。。。。。想一手掌了碧落的财政么?那么快就想动了?!
〃咦?项大人没有提到过?〃巫弋一奇,随即猜到其中的分量,脸色一变,没有作声。项平不说话,不外是两种情况,其一,他投了闻家;其二,他还没发觉。
依现在的情况来看,要说投了闻家,项平还不至于那么糊涂。那么就是不知情了,连项平都不知情?妫语眼神一错,眸中闪过一星冷芒,闻家的举动就太可疑了!〃你从何得知?〃
〃前儿户部度支郎中甪里大人将一本审计送来巫策天校对时提到过,呃,仿佛不着意地提到而已。〃
〃甪 里烟桥。。。。。。〃妫语心中一紧,那人的手上可是握着碧落所有开支的去向哪!明帐暗帐都是他在理,而且。。。。。。包括这一年多来未曾公开的军费开支。如今御用的上等马 已超过三万匹,还有火炮的定制,为抵御海寇的战船建造,她虽是以官购商建,挑了王随他们来做,但无论如何,这一大笔非同小可的钱财却是从甪里烟桥的手上挤 出来的。为什么战备的事如此轻松地进行着?如若正式廷议的话,只怕她是一个政令都难行。闻家想挑她这个错,倒还真是极狠的一手。甪里烟桥可靠么?妫语无法 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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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庙堂篇 第三十一章 试玉
甪里烟桥自住入这个官坻便觉得心惊胆战的,幽深的府宅院门,葱茏的花木扶疏,总让这座御赐的府坻有些阴森。初入住的清静,随着他日渐接手的事宜而变得让人毛骨悚然起来。清静,往往能让人死得不知不觉,无声无息。
想 到这里,甪里烟桥就打了记寒颤,因新沐了浴,他的发仍是湿的,散乱地披在背上,还垂了几缕在肩头,水珠顺着发丝往下滴,有些渗入襟口,有些滴在书案上。他 从书桌底部的暗格里抽出一本帐册,翻开一页新页,将一些细则记下,又对着算盘〃吡吡叭叭〃地拨了一阵,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仍将帐册收好。
然而就在此时,案头的烛火忽然一晃,屋里不知何时就站了一个黑衣蒙面人,手上寒光闪闪,正是一柄出了鞘的剑。
〃你。。。。。。你,你,你是。。。。。。〃甪里烟桥惊骇地站了起来,一只白净的手只能指着来人发颤,舌头早已打上了结说不出话来,声音如同在喉咙里打滚,那一声明明理直气壮的质问在对着冽冽寒光时就是不敢吼出来。
黑衣人瞟了他一眼,微微一怔,似是对于他披头散发的样子有些奇怪,眼神微露稀奇,但亦不过一瞬。他将剑在案上一敲,〃怦〃地一声,比他方才的质问可响亮多了。〃把东西交出来!〃
〃什,什么~~〃甪里烟桥努力想克制自己的声音,却发觉仍是没出息地发着抖。
黑衣人再度瞟他一眼,冷道:〃帐册!〃
〃帐帐帐,帐册?!〃甪里烟桥拚命吞咽着不断上涌的口水,对着那把在来人手上翻过来翻过去的利剑,几乎都快站不住了,他往后一退,猛地靠在书架上,一本书没禁住这一撞掉了下来,正砸在他瘦弱的肩头,把他整个人都惊了一跳。
〃咳咳〃黑衣人似乎强忍着什么,连忙清了清嗓子,〃你到底拿不拿!〃
甪里烟桥被这一声喝给吓着了,抱着头往边上一缩,口中直呼〃别杀我!别杀我!〃
黑衣人眼神一冷,〃拿来!不给帐册你就别想再见着院子里的月亮!〃
甪里烟桥听了这话,浑身吓得发抖,却只是扑在地上对着黑衣人磕头跪拜,〃大侠饶过我吧!我,我,我只是户部一个小官,我,我哪有,哪有什么帐册呀!求大侠,大爷!饶过我吧!我真的没有呀!〃说着他爬过去拉住了黑衣人的一角袍子,抱着他的脚哭得涕泪纵横。
〃你。。。。。。〃黑衣人显然也被他这一手给怔了怔,但迅速镇定下来,一脚甩开他的纠缠,把手中的剑一斜,直抵上他纤细的脖颈,轻轻划开一道血口子,〃你再跟我玩玩看!〃
〃大侠。。。。。。〃
〃拿出来!〃
甪里烟桥无奈,只好抖抖地拿出案上的一本递给他,黑衣人一把提起他的领子,〃你耍大爷是吧!把真本拿来!〃
〃好,好,就拿就拿。〃甪里烟桥一哆嗦,只得抽出暗格中藏着的那本,犹犹豫豫地收在怀中。
黑衣人见状一把夺了过来,剑锋直指甪里烟桥,却终于只是骂了一句〃没出息〃就一记纵跃消失无形。
甪 里烟桥瘫软在地上,浑身都像是被抽去了力气似的软绵绵的。他抓着襟口不停地喘气,脸色青灰,涕泪布满了整张脸。他抬起手,却发觉两只手都在那里打着颤,一 如他的双腿,根本就站不起来。他只能爬着到了书架前,底部一本垫着糖罐子的又破又旧的簿子安然躺在那儿。他看着它缓缓闭上眼睛,终于吁出一口气。方才,方 才,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
好在自己早一步做了准备,要不真本叫那人给拿起了,他可不只身首分家,就是他满门的亲眷都得跟着自己遭殃 啦!一想到那人拿走的假帐,他又惊得脸色灰败。若他们知道了是假的,那岂不是还会来找他?到时只怕就没这次那么走运了。想至此,他连忙挣扎着爬了起来,跌 跌撞撞地直冲宫门而去。
妫语在看到知云手中拿着的帐册时,心就一沉,但及至翻开了几页,她又隐隐觉出一线希望,等到整本翻完,她心中已转成欣喜。她瞅了眼知云,却是将这分明了给隐了去,问道:〃他说了什么没有?〃
〃饶他一命。〃知云有些不屑,想着方才甪里烟桥的熊样,可怜巴巴的,又觉好笑。
妫语轻笑了出来,让知云顿生疑窦。〃知云,你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