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偏西,但这天还是热得很。她敛起袖子抹了把汗,想找个阴凉点的地方坐下来歇会儿。
“太夫人!太夫人,您怎么啦!太夫人!”
远远地,似乎传来几声疾呼,听不真切,却能让人感觉出那呼声中的惊惶与害怕。苏绵翼站起来,这么热的天,会不会是中暑了?或者被蛇咬了?她这么一想,脚步已朝那呼救的地方迅速赶了过去。
才转过一个弯口,就见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围着一个躺倒在地上的华衣老妇人哭喊,对面好似也赶过来几个人。
苏绵翼连忙奔到前面,只见那老妇人捂着脚踝,眼周发黑,口中舌根僵直,不能言语,而她的手足也直抽搐。糟了!定是被毒蛇咬到了,她立刻上前推开两名一直哭喊的女子,“先让开些!”
“啊!这是被蛇咬的,这几天已经有好些人被咬了,都死了!”旁边有几个茶农说着。
苏绵翼并不理睬,她蹲下身子,褪下老妇人的袜子,果见两个齿印,还细细地渗着黑血。毒攻入腹,片刻即死!这里哪来的那么毒的蛇?苏绵翼不及细想,便俯下头在老妇人踝部吸吮起来。所有人都傻傻地朝她看着,说不出话来。只见她吸一次,吐出几口黑血,直吸了五六下才抬起头。她朝四下里一看,刚好有些苍耳,嫩苗在日光下盈翠可滴。她一把采了些放到嘴里嚼着,同时含糊地说,“有没有酒?去弄些来。”
仿佛众人至此才回过神,两个女子都手足无措地摇了摇头,急得又哭起来。倒是有个茶农马上道:“我茶园里就有,你等着,我很快就拿来。”
苏绵翼点了个头,又抓了把苍耳子的嫩苗放入嘴里细嚼,同时,两根白得近于透明的手指也搭着老妇人右手关处,神情无比认真谨慎。
果不多时,那茶农便拿着酒葫芦来了,“喏!给!”
苏绵翼见身旁还有个茶农正拿着饭碗,便一把夺了过来,将口中药渣吐在碗里,将酒混入,匀了匀,便扶起老妇人,直往她嘴里灌。见她还能咽,苏绵翼心中一喜,便让那两个女子托着老妇人,她掰开老妇人的牙关,将整碗汁水都灌入她的口中。随后,便又将碗中剩有的药滓厚厚地敷贴在伤处,用手巾包好。这时她才舒出一口气,有些脱力地往地上一坐。
众人见她宽下心来,不由自主地也松了口气,几个茶农老太已拍着胸脯直叫“好险,好险,菩萨保佑”之类的话了。
待苏绵翼缓过几口气,却见众人都还朝着她直瞅,她不禁微怔,脱口道:“怎么还不送她下山去看大夫?这儿没什么药,这毒还没清干净呢!”
“啊?还没好?”两个女子顿时又紧张起来。
苏绵翼叹了口气,“我只是暂时帮她解毒,现在虽没什么大碍了,但毒素还没清干净,要快些找个大夫给开几付药,将残毒发出来才好。”
“啊,哦,好,好,谢谢姑娘,谢谢姑娘。”两个人终于是定下神来,她们朝山下望了望,诚恳地朝众茶农揖了个礼,“各位大叔大爷,帮个忙把我家太夫人一起送下山。我们许府从来都是知恩图报的,各位的恩情,许府定当重谢。”
“啊,是许家老太太哪!”
“哦!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来驼老太太好了。”几个茶农一听是平州经常救济村民的许家,便都伸手相助。
原来是许家那位太夫人。苏绵翼瞅了眼昏迷的老妇人,眉目清朗,眼线长而秀雅,鼻梁俏挺,虽是褶皱覆面,但风韵犹存。看来,那位大少爷的相貌便是传承自其祖母了。
一群人哄哄嚷嚷地将老妇人送下山去,待两个丫鬟想起要问一下刚才施救者名姓时,那山腰处哪里还见得到人影?
“噫!小翼啊,你怎么才回来?”豫婶见到方跨进大门的苏绵翼便一把拖了她过去,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你不知道,刚刚典师傅被东家急急地接走了。听说太夫人去庙里上香遭蛇给咬了!”
“哦。”苏绵翼一听典师傅已被叫去,心中一宽,慢慢卸下身上的药箩子放到一边。
“哎!这天气热了,山上的蛇虫也多了,怪吓人的!”豫婶摇着手中的大蒲扇子,不经意地说着,也不介意苏绵翼的沉默。
“那蛇不似平州会有的。”苏绵翼忽然轻声道了句。
“什么?你说什么?”豫婶没听清楚。
苏绵翼浅浅笑了笑,“没什么,想是山上多草木,没留心吧。”这毒性子极烈,一入肌肤便随血液直抵腹中,平州气候温润,多为阴毒湿毒,哪有那么烈的蛇呢?不知道典师傅知不知道。
豫婶不疑有他,只是顺着苏绵翼的话往下说,“可不是?现在这天候,山上凡是活的都疯长疯长,哪里瞧得清呢!”
是瞧不清,但草木茂盛处,一般少有人迹,怎么太夫人反以千金之躯涉如此之地呢?苏绵翼微微有些不解,但转瞬便抛之一旁,反正只要人没事就行了。而且山上多有人遭此之毒咬,应该将速解毒之法教于他们才好。
“大少爷,太夫人已经没事了。”扶疏将饭菜布上小移几,推至床榻旁。
许乐湛俊眉微展,容色却仍是带着三分忧虑,他轻抬眼,明晃晃似能瞧透人心的眸光一掠扶疏,看得她心中一惊。
“真的,大少爷,听太夫人身边的芝儿说,在山上碰到了一位神医,先解了太夫人的毒大半,后来典师傅诊过也说无妨,只消开些清凉解毒的药吃几帖就好了。大少爷不必担心。”扶疏忙细细地又讲了一遍。
“神医?”许乐湛低喃了声,随即开口,“这样一位许家的大恩人怎么不好好谢谢?”
“呃,听说是没有名姓的,后来也未见着。”
“那就去找,没有名姓总有模样,非找着不可。”许乐湛声音淡淡的,但眼睛却看着扶疏,扶疏连忙应声,“是,大少爷。”
“就这两天里吧。”他又添了一句,轻轻拈起了筷子。
“这,这两天……”扶疏微微吃惊,却一句也不敢回驳,“是。”大少爷其实是很给人压力的,虽然他从不呵斥别人,但往往只要看你一眼,便让你什么违逆的话都说不出口。
“啊,师傅、大师兄,你们回来啦。”扁春藤接过戚键背上的药箱,向外吆喝,“豫婶,小翼,开饭了,师傅和大师兄回来了!”
“哎。”豫婶和苏绵翼捧着饭菜在圆桌上摆好。
“师傅,用饭吧。”武化给典央一块帕子擦了手。
“嗯,”典央抬头看了看众人,“哎,大家都坐下吧。”
众人入座,戚键有意拍师傅马屁,在席上道:“今天啊可多亏了师傅呢!太夫人这毒轻轻巧巧地便给解了。”
“太夫人已经没事啦?”豫婶插了句口。
“师傅出马,哪有不成的事?”
“键儿!别胡说!为师虽然得开药铺,然于医道仍为刚刚入门,如此夸口,医家大忌。”典央放下碗筷,微微出神。
“是。”戚键讪讪地应了声。
“咦?典师傅,你在想什么呢?”豫婶见他神色间似有疑惑,不禁好奇。
“嗯?哦,其实太夫的蛇毒是先我之前就有人给解了的,虽未尽,但余毒甚轻,不妨事了。我是在想那救命之人,当机立断,因地制宜,是医道中人才,如果能延揽至‘济人堂’……听说大少爷也正在找人呢。”
“那也是靠师傅解毒才确保了太夫人的无事呀,用苍耳子解毒读过医书的人都知道……”戚键并不以为然。
“是都知道,但那人能及时及用,可见于医道之娴熟。”
苏绵翼无所谓地听着,只思量着那位大少爷的病体,一个下不了床的病人还有余心布置着找人么?或者是她看错了?十八年来,苏绵翼从未像现在这般费神思量什么人过。
才吃着,外面忽然一阵热闹,“典师傅,开开门!开开门,有人要找小翼姑娘!典师傅……”
“来了来了,别叫唤了。”豫婶子边回应边去应门,“这时辰了,难不成又有人得了急症?”
打开门,却见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当先,“典师傅在么?我们是许府里的太夫人身边的丫鬟,我叫芝儿,她叫芍儿,特来拜谢恩人。”
“呃,呃,典师傅!”豫婶讷讷了半晌,忽向里头忙唤。才一回头就见典央和他的三个徒儿俱走了出来。
“典师傅。”两个丫鬟福了一福。
“二位姑娘,不知……”
“典师傅,我们已打听到施救太夫人的恩人就在府上,还烦请典师傅带我们姐妹二人见上一见,以表谢意。”
“施救太夫人的恩人?”典央有些莫名其妙。
“是,就是府上的苏绵翼,苏姑娘。”
“啊?小翼?”众人都有些震惊,此时门外的李麻子忽然走出来说,“没错,就是小翼姑娘,两位姑娘形容着我就觉得是小翼姑娘没错。上次咱的水泻还是她给治好的。”
“没错没错,老婆子的媳妇一天就通奶了,也是那闺女给说的方。”
“小翼……”典央师傅随即唤道。
苏绵翼见唤便走了出来,一照面,两个丫鬟相视一喜,双双上前磕了个头,“奴婢多谢苏姑娘救命之恩。”
苏绵翼顿时有些傻了,自她下山以后,从未遇上过这样的情境。她手足无措地忙要拉她们起来,“不用不用,只不过是顺道而已,真的,不用如此的。”
“奴婢主子想请恩人过府一会,还请姑娘不要推辞。”两丫鬟没有起身,仍是跪着。
“好好,我去我去,我马上就去好了,你们先起来吧。”苏绵翼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小翼……你怎么,你会医?”典央怔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苏绵翼看了眼众人,低低道:“典师傅,我,我曾经偷偷翻过医书,那天在山上碰巧就想起了这一节,就照着试了试。”
“哦……”典央面露喜色,暗道好个好学上进的孩子,可造之才啊,呵呵呵呵。
两个丫鬟一听如此说话,便临时起意,道:“那么就请典师傅一同走这一趟吧。”
“大少爷,这事要不要书于二少爷?”一名家丁候在床榻边躬身问着。
“夫人怎么说?”许乐湛捧了卷书,倚在床壁上。
“夫人的意思是二少爷正谈着一桩大生意,还是不要告知了。”
“也是,他远去陈州,奶奶也并无大碍,是不用写信给他了。”他放下书卷,单手揉了揉眉心,才道,“听说人找着了?”
“是,夫人正在招呼他们呢。”
“他们?”
“是,说来也巧了,就是典央师傅药铺里的一个小姑娘,您也瞧见过,就是上次来的那位,所以这次芝儿和芍儿把典央师傅也请了来了。”
是她?许乐湛眉目一动,当然对她记忆犹新。一身清澈纯净,但名字取得颇为不俗,寄予了建功立业的自许呢!“哦,那多会儿那儿完了,请他们过来一趟,我身行不便,但礼数还是要到的。”
“是。大少爷。”那名家丁退下后便去回禀夫人了。
“真是太谢谢二位了,尤其是这位姑娘,小小年纪便精于医道,前途不可限量哪!”许夫人贺氏晓帘优雅地啜了口茶,随手一挥,丫鬟立刻奉上几盘精致的小糕点。
典央呵呵一笑,并不接话。苏绵翼只好开口,“谢谢夫人夸赞,其实我也只是自己看过几本医书而已,并不精于医道。”要说医术,她相信只有那个古怪得十年来也不曾说过话的老人才精通吧。
“哦?原来姑娘还是无师自通?”贺晓帘满目笑意。
“呃,呃,其实我是有师傅的,但也不算……”苏绵翼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那老人毕竟一句话都没跟她讲过,也没有让她拜师的意思,而且以他的医术,她实在不敢高攀。
贺晓帘却以为这说的便是典央,只不过是偷学,还未正式拜师吧。于是她转向典央,“典师傅也算是自己人了,你的能耐我是知道的。”
“夫人客气了。”
“典师傅啊,既然苏姑娘天分极高,又有功底,我看不如就正入了‘济……”贺晓帘才想说什么,却有家丁进来在耳边说了几句。贺晓帘一听,微诧,“他是这个意思?”
“是。”
“那便过去吧,晚了他身体不好。”贺晓帘应了声,又笑着转向二人,“典师傅,苏姑娘,小儿想见见二位,他身子不好,典师傅也知道,就请苏姑娘移步……委屈苏姑娘了。”
“夫人太客气了。”苏绵翼与典央站起身。
“青笔,带路。”
“是。夫人。”
“大少爷,人到了。”
“好。”许乐湛整了整衣衫。
这是苏绵翼第二次看到这个病弱的大少爷,他半坐在床榻上,靠着床柱,似是气弱,然看去却更似闲适与从容,苏绵翼奇怪这世间竟有人像他这样生病生得天经地义的。
“大少爷……”
“来了啊,坐,坐啊。扶疏,上茶。”许乐湛温温雅雅地笑着,如春风沐人,风范天成。
“大少爷近来的咳好些了么?”典央是大夫,一出口即问病况。
“嗯,好些了。”许乐湛说话间朝苏绵翼一瞥,见她神情默然,一时倒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据方才有人回禀说,典央诊治时无意中说过奶奶的蛇毒并非平州所有,如是外来的,就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纵蛇害人。且怎么那么巧就让她给碰着了呢?上次还听典央说她不懂医道,是这次才会的?亦是早就有了却一直藏着?
“这次真是多亏了苏姑娘了,不知苏姑娘师从何人?”
“我并无师傅教从。”苏绵翼答得简略,仍将心思放在室中这一脉极淡的香气上,这香味比上次来时淡了些了,可是其劲却渐至缠绵,拖得愈久恐怕愈难解除。
“哦?无师?”许乐湛眼一挑,细长的丹凤眼敛着深光向她看去,细密如针。
“是啊,我不过是看过一洞医书而已。”苏绵翼随口答着,并无隐瞒。
“一洞?”什么意思?许乐湛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疑,眼前这个小姑娘神情坦然,眸光纯净,并不似奸狡之徒,然观其行止,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修养。如果出自名门,又岂会甘居于一个小药铺里当个帮工呢?他还是不放心。
“大少爷,近来清晨即起时也没有咳嗽么?”苏绵翼忽然问了句,惹得典央与许乐湛都朝她看过去。
“有,就在清晨即起时有。”许乐湛神情转瞬变得非常专注与认真,“怎么?”他看着眼前这个一直低头思索的苏绵翼。如果所有的情况都照着另一条路子去想,一切或者也可以解释。她是个真正藏而不露的医者,只是医者,别无机心。
“哦。”苏绵翼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典央等得心急,不由问了声,“小翼,怎么了?”
“没什么。书上说清晨即起,人毛发舒张,大少爷又营卫失养,可能会有咳嗽,应证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