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一棵枯树下冒出,竟是从一个墓地到了另一个墓地。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墓地,没有统一的设计,坟墓一座叠着一座,有些稀稀拉拉,安葬的多半是没有钱入殓在山下墓园的中州穷苦百姓。
“喂!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琉璃狼狈地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头发上落满了土屑。她大力地拍打着,抬头看着自己这几天来一直想找的人——那个人侧身站在一座墓碑后,静静地看着山下某处,神色专注,衣衫单薄,发梢落满了浓重的霜痕,却浑然不觉寒冷。慕容隽没有说话,神色憔悴不堪,面色苍白,身形在微微发抖,似是筋疲力尽。
琉璃本来是满腔的不解和愤怒,然而一眼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涌出了说不出的担忧。她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出神的人霍地回过头来。那一瞬,他的眼里有警惕的杀气。
他看着她,眼神柔软了下来,想说什么又停顿了片刻,低声道:“那天……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我都没想到那时候你会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替慕容家出头。”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波动,旋即咬住了牙,不再说话。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琉璃低声,瞪着他,“真差劲!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差一点你全家就都完蛋了知道不知道?——我……我还一直以为你会来的!”琉璃看着他,眼里渐渐涌出了委屈和不解:“可是,你为什么没来?你害怕了,扔下全家不管,逃去躲起来了么?——你……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说着说着,语气呜咽起来,眼眶红了。
“……”慕容隽一时间无语,看着泪水从少女的眼角一颗颗滚落,心里居然有些刺痛——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会对她感到内疚了么?像他这样的男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权谋而活,连堇然都被他牺牲了,却居然会为了一个孩子的泪水而愧疚?
“那天的事,我早已有安排。”许久,他才轻声道,“我没有逃。”
“啊?”琉璃张大了眼睛。
慕容隽点了点头,第一次耐心地对这个女孩剖析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时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哥哥回去拖时间,也知道女帝一定会来救局——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让慕容家逃过这一劫。但是,如果到最后事情出了意外,我也做好了随时站出来的准备。”
琉璃怔怔地听着:“真的?”
“当然。”他淡淡地苦笑,有些无奈,“九公主,我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是一个会丢弃家人只身逃命的懦夫。”
“我就知道你不是!”琉璃破涕为笑,“你……”
“嘘——”她刚说了一个字,慕容隽瞬地变了脸色,闪电般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后面的所有字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他警惕地看着周围,把她拖到了更深的墓地深处,这才在她耳边低声道:“千万别大声,可能他们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琉璃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他才放开了手。慕容隽站起身,藏身在暗处默默地凝视着山下墓园里的情况,脸色渐渐凝重。那些刀兵声已经听不见了,无数的骁骑军已经聚集过来,一眼看去,整个墓园里居然都是铁甲闪耀。
刺杀已经结束……他们失败了。
琉璃也走了过来,看着山脚下的情况,满腹不解:“这儿是墓地,你偷偷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是白帅吧?怎么他也在那里?”
慕容隽唇角浮出了淡淡的苦笑——这一切,又怎能和这个丫头说清楚呢?
最后,他只是道:“九公主跟着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呢?”
“来看看你是不是活着啊!”琉璃皱了皱眉,“喏,这个是你放的吧?”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捏着一对耳环在他面前晃——两粒硕大的珠子在霜雪之中划出淡淡的光华,却是慕容世家祖传的辟水珠。
“这算是在下送给九公主的一份薄礼,”慕容隽叹息了一声,“这对珠子我记得九公主很喜欢。事到如今,慕容隽别无长物,也只能以此聊表谢意了。”
“原来是谢礼啊?”琉璃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心直口快地嘀咕,“我还以为你又送聘礼过来了呢!吓得我……”
慕容隽苦笑了一声:“现在慕容家算是一败涂地了,怎么敢高攀九公主?”
“……”琉璃本来想说哪里哪里这是没有的事,但毕竟脑子还不算一根筋,话到嘴边又咽下,只是有些懊恼,“你到底都做了些啥啊?那个白帅看起来是恨死你了,我以为你早就逃出城去了,居然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好险,差点被他……”
“白墨宸真是命大,居然这样都杀不了他!”慕容隽咬着牙低声,语气忽然露出了锋锐的杀气,令琉璃陡然住了嘴。
“嗯?”琉璃没能明白,看向他。然而,一看之下,她又怔了一怔。
身边的慕容隽正阖起了双手,微微垂下眼睛,轻声地念着什么,——细细听去,竟似乎是和那些僧人嘴里吐出的绵长祝诵声一模一样。琉璃定定地看着他,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令他彷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了昔日的深不见底不辨善恶,显得干净、静谧而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些经文声终于消失了。佛堂里的僧侣依次起身离去,慕容隽也放下了合十的双手,睁开了眼睛。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琉璃忽然听到他低声念了那么一句,一时间有些愕然。
“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堇然的时候,也曾经痛不欲生,差点跟了一个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出家,这是他留给我的佛偈——”慕容隽笑了笑,有些自嘲,“这些年来我一直谨记,这颗心便从未再妄动过一次。我以为那样的痛苦再也不会有了。但是……”
他抬起头来,凝望着荒地上方的天空,喃喃:“我不曾料到,居然还会第二次失去她——而且是我亲手将她推入火窟、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面前死去!”
“……”琉璃说不出话来,忽地明白了,失声,“啊,我知道了!你是来这里送殷仙子最后一程的吧?这里是中州人的墓地,你一定猜到了白墨宸会在这里给她做法事对不对?天啊……你胆子好大,也不怕被人——”
“我是来杀他的。”慕容隽冷冷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啊……”她忍不住嘀咕,“他毕竟也没真的把你家灭族嘛。”
“为了死去的堇然,”慕容隽肃然回答,“也为了无数活着的中州人。”
琉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对于这片云荒大地上各个民族错综复杂的历史纠葛,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发言权,所以听到他抬出这样高尚深奥的理由来,只能三缄其口。
“看来刺杀已经全然失败了……趁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搜山,我们走吧。”慕容隽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园,转身踏霜前行,“看来我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至少你还有一条命,还活着呀!”琉璃鼓励他。
慕容隽回身看着这个卡洛蒙家的公主,眼眸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笑了一笑,低声道:“是的,你说得对——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呵,我和白墨宸之间的较量,还远未结束呢!”
听到这里,琉璃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嘀咕:“较量?你们男人怎么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啊?——杀了白墨宸,她就能活回来了么?”
她说得直接,慕容隽的脸色微微一沉,似是被刺痛。
然而很快他就摇了摇头,语气微冷:“你错了。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恩怨,远远不只为了一个女人那么简单。堇然只是不幸成了我们之间的牺牲品而已。”
“嗯?”琉璃有些吃惊,“不是为了她?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原本就站在对立面上,是天生的敌人,”慕容隽淡淡道,“他代表着空桑人的军队和政权,维护着空桑的秩序;而我却是中州人的领袖。他要空桑天下永远稳如磐石,而我想要我的族人能更好的活下去——所以我们注定会成为对手。你明白么?”
“……”琉璃怔了怔,还是摇头,“不明白。”
慕容隽叹了一口气,只道:“但愿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些便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僻静处走去。这片墓地位于叶城的北郊一处山坡上,背后便是茫茫的镜湖,历来是中州人死后归葬的所在。如今是霜降之日,整个山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墓碑林立在清晨薄薄的雾气和霜华中,显得孤独而死寂。
两人一前一后,在贼片荒芜的坟地上走着。
慕容隽没有回头地走着,忽然问,“九公主什么时候离开叶城回铜宫呢?”
琉璃不妨他忽然问这个,一时间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不回去了,月蚀快要到了,时间来不及——父王他这几天已经把族里的事情都交待妥当了,准备和我直接从这里回南迦密林老家去。”
“南迦密林?”慕容隽微微一怔,顿了顿,却道,“也好……干脆离开这个云荒,回到来的地方去吧!这里实在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琉璃却是哼了一声,低低的道:“其实我不想回去。”
慕容隽诧异:“为什么?”
“云荒很热闹啊,能遇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一回去我估计就要被关起来,可能一个月连一个人都见不到呢。”琉璃有些恋恋不舍,忽地担忧地看着他,“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听说女帝出面保住了镇国公府,可是那个白帅看上去竟似不肯放过你啊。”
慕容隽淡淡:“九公主不用担心,天下之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倒也是,”琉璃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慕容隽望着这个清丽活泼的少女,忽地道:“你回了南迦密林,以后还回来么?”
“大概不会了吧……姑姑不会那么大发善心再放我出来一次的。何况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琉璃闷闷地道,“就算有机会再回来,估计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一定是见不到你们了。”
“你回去了的话,那个人呢?”慕容隽斟酌着用词,问。
“哪个?”琉璃微微一怔。
“你喜欢的那个人。我记得在神庙里看过他一眼,似乎是个鲛人?”慕容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八卦,“你难道不和他一起回去么?”
“……”提起溯光,琉璃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摆弄着手里的那一对耳坠——那一夜从帝都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做溯光的鲛人了。比翼鸟单独飞了回来,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琉璃见过他的身手,知道在那个劫火之夜,他曾经出现在云荒的心脏、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
这样的人,必然是一个非凡的人,他一定也是平安离开了。
可是,再非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这个世间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而他的心里,也一直藏着另一个死去的人。这一场邂逅,宛如飞鸟和鱼,一个是浮出水面无意的张望,一个是掠过天空不经意的回眸,偶尔有过那么一瞬的交错,却又立刻各分东西。
天空海阔,永不相逢。
当然,如果就这样走了,心里难免还是有遗憾,可就算遗憾又能怎样呢?难道要她跑去跟他说“我喜欢你,请你跟我回去吧!”这种白痴的话么?——就算说了,他会肯么?她连他到底想做什么、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啊……
琉璃漫无边际地想着,沉默了许久,才垂头丧气地低低说了一句:“算了吧!——我也不想和那个老女人一样,到死还那么可怜……”
慕容隽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老女人是谁,但看着这个明朗少女满脸忧愁的模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什么,终究是说不出。
然而,琉璃却触电般地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慕容隽被她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
趁着他不注意,琉璃终于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手,一把撕开了上面的纱布,然后,惊呼了一声——他右手上的那个伤口一度蔓延扩大到整个手掌,然而,在和冰族人秘密达成协议后,伤口得到了缓解,如今重新缩小成一个铜钱大,贴了纱布,看上去也不明显。
然而,琉璃却抓着他的手不放,嘴里道:“对,我一直想问你——这上面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的?——哎呀!”
她叫了一声,忽然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
“你做什么?!”慕容隽吃了一惊,想把手抽回来,然而她却抓得那么紧,怎么也不肯放,小猫似地用舌尖在上面轻巧地舔舐了一下。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只道:“小伤而已,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啊!”琉璃却叫起来了,抬头看着他,用舌尖细细辨别着,脸色都变了,“笨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一种禁咒,而且是最恶毒的那一种!——你……你的命如今都被捏在别人手里了!你知道么?”
慕容隽脸色一变:这个丫头,居然能识破十巫加在自己身上的咒术?!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看着她忧虑的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这是达成秘密协议时,冰族元老院设在我身上的咒术,也是我自己自愿承受的。”
“冰族元老院?”琉璃失声,“你疯啦?这种事也干?”
“我没有疯。只是有些时候,就算是自己的命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啊……”慕容隽苦笑,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你看,现在我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这局棋才下到一半,我还要留着这条命陪白墨宸玩下去呢!”
“你们……你们云荒上的人类,都是那么不要命的么?”琉璃看着他,明亮的大眼里忽然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喃喃:“可是……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慕容隽心里一软,叹息:“放心,我不会死的。”
他安慰她,心里却也知道那是一个虚无的许诺——这个咒术极其恶毒,他的血被束缚在巫咸的法器里,性命也被捏在掌心,虽然对方暂时还留着自己一条命,好让自己为他们效犬马之劳,但将来迟早有一天,鸟尽弓藏,他也会成为冰族人的弃子。
琉璃顿了顿,似下了什么决心,忽地抬起手解开了衣领——雕刻成翅膀形状的古玉此刻已经完全展开了,露出了原本隐藏在下面的那块水晶,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