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幕僚,语气也柔和了一些:“穆先生,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尽心竭力辅佐我,希望我能成就一番功业——只可惜路长多歧,所取不同,我们毕竟不能继续同行,如今我要走了,先生还是另寻明主吧。”
他说得温和,穆星北身子却猛然一晃,几乎跌倒在地上。
“不……不。”他喃喃,抬起头看着白墨宸,眼神里透出一种可怕的亮光,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一生的主公就只有您一个!连天官都说了,您注定了会是这个天下的霸主!这是天命所归啊!——天给你的,你不能不接!”
“天官?”白墨宸怔了一下——是那个被割了舌头的疯子么?
那一夜,在准备火烧镇国公府的时候他见到过那个疯子,但很快又失去了踪迹。难道是被穆星北给藏起来了?
“是的,天官苍华!”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穆星北几乎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举起双手跪在他面前,“白帅,天官认出了您!——‘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他说,您就是预言里的那个王!您就是继光华皇帝之后中兴云荒的人!”
他的语气狂热炽烈,令旁边的人都为之动容。白墨宸微微蹙眉:“天官不是已经被割了舌头么?怎么还能说这些?”
“正是!”忽然间,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假借天官之名在这里蛊惑人心,试图诱惑主上欺君叛乱——穆星北,以朕看来,需要被割掉舌头的倒是你!左右,给我把他拿下!”
在场的几个人一惊,一起抬头。
天色已经暗淡了,墓园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一队华丽的仪仗,宫灯照耀得如同白昼。大内总管黎缜率人守在门口,一个华服高冠的贵族女子下了车,穿过墓园,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头上的帝冕发出耀眼的金光,玉胜叮当作响。
——来的,居然是空桑的女帝悦意!
随着她的命令,一队卫士急冲而来,将跪在地上的穆星北按住。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然而只有白墨宸却并无太多的意外。
他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拦住了那些帝都卫军,冷然转头:“悦意,穆先生即便说得再忤逆,如今毕竟还是我的幕僚——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女帝看着自己的丈夫,咬了咬嘴角。
“女帝从帝都赶来,是有急事与白帅有相商。”后面的黎缜连忙上来打圆场,悦意看了一眼穆星北,勉强道:“算了,先放了他。”
“你来得似乎有点晚,”白墨宸看着自己的妻子,淡淡道,“连我的幕僚都比你早到了半个时辰——你是做帝君的人,在如此大的事情上反应怎能如此之慢?”
他说得不客气,然而悦意却并没有丝毫不悦:“我毕竟是第一次当皇帝,很多事还不熟练。何况猝然收到你那封信后,我的确是太吃惊了,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你说的话——直到召来黎缜问过后,才确信那的确是你写来的。”
她看着他手里的青瓷骨灰坛,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这就是她么?”悦意轻声,语气复杂,“是因为她的死么?”
白墨宸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将那个青瓷坛子收在了臂弯里。
“不用担心,反正现在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了……”悦意嘴角浮出了苦涩的笑意,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你信里说的,都是真的么?你真的能做得到?”
“当然。”白墨宸声音低沉,“否则我怎么会把虎符还给了你?”
“可是,你只还给了我一半。”悦意从帝袍里抬起手,掌心握着半个沉甸甸的青铜错金虎符——那是整个空桑兵权的象征。
“三军之符,右于帝君,左于白帅。”
这一枚虎符是十年前白帝白烨所铸。在铸成后沿着脊背剖为两半,右半存于帝君之手,左半发给统兵将帅。只有将帝君手里的右半虎符和统帅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合,两半勘合验真,才能调动天下兵马。
白墨宸淡淡地回答:“你现在已经收回了帝君所应掌控的那一半虎符,这也是我所表达的诚意——至于另一半,等我平安离开这里后自然会还给你。”
“那好,”悦意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既然你有这个诚意,那么,你所要求的一切,我也必然做到。”
白墨宸唇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我等着。”
“诏书明天就会下达。”悦意轻声,眼神严肃,“既然你做了如此重大的让步,那么,我也定然如你所愿还你自由——哪怕背负天下人耻笑也无所谓。”
“是还彼此自由,”白墨宸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命运弄人,悦意,我们已经被相互羁绊得太久了……我和夜来已然是无可挽回,但至少你和慕容逸还来得及。”
女帝站在那里,眼眶忽然间红了一下。
“不要哭!”白墨宸立刻低叱,看着妻子的眼睛,“如今你已经是帝君,昔年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儿女情状也应该收敛了。如果在臣属面前如此失态,容易被人看轻——我走之后,诸位藩王估计会蠢蠢欲动,你更需要树立自己威望才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平和,竟似在教育一个晚辈。
悦意咬住了嘴唇,看着他,半晌忽然道:“墨宸,是我对不起你……那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曾让彼此有机会去了解对方。”
那一刻,这个一生为爱痴狂的贵族女子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歉疚,对着自己的丈夫合起了手掌,祈求原谅和宽恕——是的,他们做了半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彼此仇视憎恨,老死不相往来。直到这一刻,才达成了某一种微妙的谅解。
“造化弄人而已。没有缘分的人就算被捆绑在一起一生,之间也不会有任何的交集。”白墨宸只是淡淡的回答,“虎符已经交还给你,我今晚将召集人马安排走后的一些事宜。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留下棘手的难题——还有一些事,我想冒昧地提醒你一下,不知女帝还会不会听?”
“请说。”悦意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一步,侧耳细听。
“黎缜心机深沉,手段高超,可当大任。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许多。此外,我会嘱托骏音好好镇守两京,免除你后顾之忧。”白墨宸在她耳边低声叮嘱,“至于西海战局,则在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托付给了玄珉,我走后你可以升他为主帅——如今我们对冰夷已有压倒性的优势,就算我不在也定然能取得胜利……只是可能要多花一些时间。”
他叹了口气,还是有些放不下:“不知道两年内玄珉能拿下沧流帝国么?——如果两年还无法灭掉沧流,那么等下一任的玄王登基,先前的努力就又要全部付诸流水了。”
悦意看到他脸上有不舍之情,不由心里暗自警惕。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一生都过着叱咤疆场、手握重兵的生活,难道现在真的能放下这一切,从此回归北陆做一个隐姓埋名的农夫?他心里对权欲、名利的渴求,难道真的能因为一个女人的死而被彻底扑灭,冷如死灰?
“不如你留下来,将西海战局结束再走,如何?”她有些试探地问,“你依旧做这天下兵马大元帅,我依旧做我的皇帝,等天下大定了再谋定退路,可否?”
“不。”白墨宸却猛地摇头,退开了一步。
“这是一个漩涡,我若再踏入一步,定然无法离开。”他看着那枚虎符,似是看着某种毒药,喃喃,“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去,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完下半生——在这之前,我想要你履行你的诺言。”
悦意听到他坚定的拒绝,唇角才展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点头:“诏书明天就发。放心,我如今是帝君了,一言九鼎,在你回乡之前,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就好。”白墨宸轻轻吐了口气,“这样,我对家人总算也有个交代。”
“交代?”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终于忍不住问:“这区区一个交代难道如此重要,值得你用天下来换取?”
“是。或许你不会理解,但这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否则我将毕生无法安心,”说到这里,白墨宸看了看天色,蹙眉,“时间已经不早,很快骁骑军的各位将领都要到这里来聚会,女帝不方便久留。”
悦意没有多说,只是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默然颔首:“那么,再见了。”
“不必说再见。”白墨宸淡淡,“我们永生都不会再见。”
“呵……是啊。”悦意笑了一声,眼神里掠过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以及他手里那个小小的青瓷坛子,发出了几乎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离开。
是的,这就是天意。
他们彼此有着属于各自的缘分,却偏生被硬生生凑在了一起,捆绑半生,相互折磨,痛苦不堪。到如今,她几乎已经屈服于命运,不再挣扎不求脱离,愿意接受这既成事实的一切,只求能保全所爱男人的性命——然而没有想到,最后首先要离开的,却居然是他。
他居然比自己更加有勇气,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这个牢笼,也解放了她。
那一刻,夜风吹拂过墓园,温柔地抚着女帝的脸,帝冕上的玉胜叮当飘摇。她忍不住地想:这个名为白墨宸的男人,她的丈夫,其实终其一生她都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他。而在她对他开始有所了解的时候,也到了他们毕生缘尽的时候。
这就是命运,永隔一方。
——
当女帝离开墓园,随驾的人纷纷离开后,空荡荡的佛堂里只剩下了两个男人。负伤的清欢一直躺在地上旁听他们的对话,却是听得满头雾水,此刻女帝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怎么回事?刚才你们俩说的都是啥?”
“没什么。”白墨宸垂下眼睛,看着怀里的青瓷坛子。
“什么叫做没什么!”清欢却有些烦躁,只觉得一股气从腔子里重新腾起,“你是不是和那个女人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他娘的!我妹子刚死,你居然就……”
白墨宸打断了他:“悦意今天来,是告诉我她将在明天下的诏书上按照十二律之一的《户婚律》,宣布我们之间‘义绝则离’‘永不复夫妻之名’。”
“什么律?什么抉择离?”清欢听得莫名其妙。
白墨宸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解释给他听:“就是说,悦意她将以诏书的方式对外宣布解除我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并昭告天下。”
他说得平静,清欢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这不就是休妻么?”半晌,他才不敢相信的开口,喃喃,“他娘的,问题是你老婆是空桑女帝!谁敢休掉皇帝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开玩笑。”白墨宸低下头轻抚手里的青瓷坛子,眼神变得黯淡,“这是我交出虎符作为条件和她换来的,她也答应了。从此后她既可以收回兵权,又能名正言顺和慕容逸在一起,也算是一举两得。”
“……”清欢一震,沉默着说不出话。许久许久,才喃喃:“人都已经死了,在这个时候做这些,还有个屁用!”
“对死者,当然是已经没用了,但生者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白墨宸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夜来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做到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要给她一个交代——否则,你让我怎么面对安大娘和那一对孩子?”
他回过身,指着那一片荒芜空旷的墓地:“其实我很羡慕这片墓地里长眠的那些普通人……他们生平籍籍无名,沉默着活着,沉默着死去,如同蝼蚁,三代之后,不会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但当他们死去后,却可以把墓穴空着一半,碑文上用黑字刻着伴侣的名字,等待着另一方百年后同穴合葬,再把名字涂成朱红。”
他喃喃地说着一些琐碎的话题,语气却是悲凉的:“我很羡慕。”
“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们终其一生都生活在阴影里,不曾见过日光。那么,至少在我死的那一颗,我可以把她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不需要避忌任何人,堂堂正正。”
空桑元帅抬起了头,看着暮色渐起的天空,眼神空无而辽远。
“我不愿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空桑王位或者丰碑上,成为一个冰冷的记号。”
“你,明白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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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琉璃从墓园回到秋水苑行馆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升起,路上车水马龙,那一层淡淡的霜痕早已无影无踪。叶城又恢复到了一贯的热闹喧嚣气氛中——只是这里忙碌着赚钱的人们没有谁去关心叶城原来的主人如今去了何处,而这个云荒的命运,又将走向何处?
“又出去了么?”广漠王在门口等待着,看到女儿归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已经整装待发的族人,“该走了。”
“什么?今天就该走了?”琉璃有点意外。
广漠王点头:“是的,昨夜我已经连夜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算了算剩下的时间,也已经很紧张,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上路,否则说不定月蚀之前无法赶回,那就要出大事了。”
“好吧……”琉璃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一次没有再闹,“我去收拾下。”
“对了,”她刚转过身,忽然听到父亲在身后叫了她一声,有些迟疑地道:“今天一大早,有人来找你,还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谁?”她愕然,这个云荒她没啥熟人,怎么会有人找她?
广漠王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袋子,道:“这是那个人留给你的。”
“那个人?”那个袋子晶莹柔顺,是用上好的鲛丝编的,琉璃拿在手里一掂量,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东西,忍不住的雀跃道,“今天我是撞了什么好运啦?接二连三的有人给我送东西来!”
然而才打开往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失声:“他呢?!”
“已经走了。”广漠王叹了口气,“我怎么也留不住他。”
“他……他去哪里了?”琉璃飞快地朝着门口冲出去,然而看了一眼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又停住了。她攀着门框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掌心那个鲛绡织成的袋子——里面是一朵奇特的白花,晶莹剔透,触手冰冷,如同一朵玲珑的雪花。
那是海誓花,只生长在北海寒冷的冰晶之上,百年不败。
难道是那个叫做溯光的鲛人来过,留下了这个?一场相识,他毕竟没有就这样走掉,还记得来和自己告个别……可是,他毕竟还是没有等到自己回来,就这样消失在人海里,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踪影。
琉璃握着那一朵晶莹的海誓花,怔怔地看着门外的人群。
叶城里有成千上万的人,川流不息。那里面,哪一个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