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宸眼里掠过一丝苦痛,扶着老人枯瘦的手臂,长久地沉默。夜来已经死了。那个离开了十多年,只相聚了短短一刻却又消失的女儿,已经永远再也无法回到母亲身边了!——这样残忍的事实,又要怎样才能和这个历经苦难的母亲开口?
穆星北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此刻看到白帅情绪渐渐平静,便适时上前开口:“大娘,您别急——我刚刚去找了一圈,原来您的女儿并不在这儿,等会儿,我带你去另外的地方找找吧!”
“穆先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盲眼老妇人惊喜地叫了起来,彷佛得了救星似地伸手摸索过去,“你……你终于来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听到有人在哭?”
穆星北看了一眼白墨宸,道:“这里没事。别担心。”
白墨宸没有说话,眼里的黑暗杀戮气息也开始淡了。他默不作声地回过头,对着身后的战士们做了一个手势——训练有素的战士对主帅的手令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将那些尸体迅速地清理了下去,然后押着那些被铐在一起的慕容氏族人离开。
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将被转移到哪里去,顿时里面有些人又开始哭泣和哀求。
“谁、谁在哭?”安大娘惊慌不已,侧耳听着,忽然失声,“啊……我、我好象听到了大囡的声音!她也在那里面……她在那里面!”
老妇人彷佛忽然发了疯,不顾白墨宸的阻拦,拼命地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踉跄而去,双手伸出:“别……别为难我大囡!这里是什么地方?谁抓了她?军爷!求求你们……”
白墨宸吃了一惊,横过手臂硬生生托住了要双膝下跪的老人,失声:“别这样!”
“军爷,发发慈悲……放了她吧!”安大娘却在哭声里乱了方寸,彷佛自己忽然走失的女儿真的在那一群人里面一样,惊惶不已,“她、她还病着呢!求求您……放了吧!”
“……”白墨宸双手托住老人,看着她失措恐惧苦苦哀求的样子,心里陡然剧烈地一震——这个受尽苦难的老人是如此衰老而卑微,而他,作为空桑的元帅,掌握天下最大杀戮力量的人,竟然被自己的母亲这样哀求跪拜!
“好!”那一刻,他脱口,“都放了……都放了!”
“真的?”安大娘不敢相信地喃喃。
“愣着干嘛?”战士们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却听到穆先生适时地发话,重复了一遍刚才白帅脱口而出的话,“白帅有令,立刻放了这些人!”
锁链和镣铐脱落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忽然获得了自由的慕容氏族人有些莫名奇妙,觉得今天这一场大难来得突兀、结束得也奇怪,只能带着惊惧猜疑的目光看着站在庭院里的那些人:空桑女帝、白帅……还有大公子慕容逸。
“现在没事了。”白墨宸温和地安抚着惊慌不安的老妇人,“你听,没有人哭了,是不是?……也没有人被抓起来。真的,没事了。”
“是么?”安大娘喃喃,侧耳细听,失望地喃喃,“可是,大囡呢?我、我又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在这里么?”“她……”白墨宸沉默了一下,终于道,“我知道她在哪里。我会带你去见她。”
“真的?”安大娘又惊又喜,并不知道身侧搀扶她的居然是空桑的元帅,踉跄往马车里走去,一路唠叨着,“她、她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呀?一声也不说,掉头就走!这丫头,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脾气……害得我担心得夜夜睡不着……”
白墨宸扶着老人,低声地应着,脸色渐渐变得哀伤和平静。
一老二少被扶上了马车,白墨宸旋即亲自驾车,带着她们离开。
那一边,骏音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低声对着青衣谋士开口,佩服万分:“真是没想到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这三个老少一来,墨宸这样的雷霆之怒居然都熄灭了!我刚才还捏了一把汗,以为他正要杀了慕容氏满门呢。”
“殷仙子刚死,白帅自然是在气头上,真的把慕容氏满门杀了也有可能,你我怎能劝得住?”穆先生淡淡,“所以我一听北战来报,说安大娘回来了,就立刻去找了她们来这里——白帅绝不会在这一家面前杀人——幸亏他们半途折返来了叶城,否则,连我也不知今日如何收场。”
骏音不由得有些愕然:“难道他爱屋及乌,把殷仙子的家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穆先生莫测高深地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我看事情不会那么轻易结束,”骏音也是有些担忧,低声道:“穆先生,看来我们是做错了,不该计算那个女人让她去送死——墨宸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是……”
“放心,白帅是霸主之才,不会这样容易就垮的,”穆先生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肯定,满怀自信,“现在一切都照着我们原来设想的在进行,白帅已经扫除了最大的敌人,独掌了军权——接下来就要看女帝了。”
“女帝?”骏音有些不解。
“她毕竟是白帅的结发之妻,现在空桑名义上的帝君,手上有足够的筹码可以讨价还价。”穆先生淡淡道,眼神森冷,“以如今的形势,他们之间并不是无话可谈——如果白帅不愿和她见面,我倒是可以替他去谈谈。”
骏音忽地明白过来:“你是说……用慕容家来要挟女帝交出权力么?”
穆先生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那一边,琉璃低头看着忽然间否极泰来的镇国公府,神色却有些失望,半晌怔怔地没有说出一句话,垂下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么了?”忽然有人发问,一张覆盖着铜面具的脸出现在身侧——却是等在外面的广漠王眼见府里危机已过、女儿却迟迟不出,忍不住寻了过来。他一个翻身,跃到了墙头上,看着少女不虞的脸色:“不是没事了么?你还不开心?”
琉璃看着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声音很细:“他……他真的不来了么?”
“……”广漠王明白她口里的“他”是谁,心里也是一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慕容隽这个年轻人,长袖善舞,心机深沉,一向在空桑贵族里有着不错的口碑,对他这个长辈也恭谨,并不因为卡洛蒙世家不属于空桑六部而有所怠慢。
然而在对方几次前来求婚的时候,他却下意识地拒绝了——不是因为琉璃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因为对方的心,不够干净。他的心里有爱多的杂质,以至于看不到底。
这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不出现,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广漠王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慰:“好了,估计他现在也脱离危险了,有女帝保驾,估计慕容家也没什么事,我们还是等天亮了就离开叶城吧——时间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琉璃低下头,摸了摸脖子上那一块古玉,没有说话。
原本合拢的双翼已经完全展开了,隐藏在翼下的一块水晶一样的东西显露了出来。晶莹夺目,里头里隐约可以看到封着一种碧绿色的液体,正发出奇特的淡淡光芒——那种光芒人世未有,带着神秘而遥不可及的气息。
广漠王震了一下,想起第一次在隐族神庙里看到这个少女时的景象。
那时候,他推开那一扇沉重无比的纯金殿堂之门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云荒三女神神像——光芒中,神像的掌心里坐着一个寂寞的孩子,托着腮,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她有着孩童般的面容,背后生长着雪白的双翼,身上披满了缨络,右手握着一个细长的水晶瓶。瓶子里的液体发出奇特的碧绿色光芒,和窗外一望无际的青翠丛林相映生辉。
那个瓶子里的液体,就是此刻水晶里封印的么?那……究竟是什么?
然而,他没有多问——在这个神秘的隐族城市里,他唯一关心的只有若衣。为了能实现相守的愿望,他答应了隐族族长的请求,把这个少女从莽莽森林里带到了云荒,以父亲的名义保护着她,过了接近五年的时间。
他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什么,也没有去思考。
光阴荏苒,如今月蚀即将出现,双翼也已经展开,他和族长约定的“那个时刻”终于要到来了。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地期待着那一刻,期待能够重返那片青碧色之中,和若衣再度相见,永不分离。可是,琉璃呢?她……是否还依恋着这个世间?
那一刻,看到了少女眼里淡淡的哀愁和眷顾,他心里也有微微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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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骁骑军从镇国公府撤离的时候,黑暗里有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城主这一下可算是彻底放心了?”身后忽然传来冷冷的问话,一股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慕容隽瞬地回过头——不知不觉出现在这个隐蔽秘道里的,是一个有着淡金色头发的异族军人,眼神冷定地看着他。
“牧原少将?”慕容隽蹙眉,“没想到居然劳了您的大驾亲自来这里找我。”
“元老院已经知道了帝都发生的事情,对于城主的失败,十巫需要您回去做一个交代。”冰族将领冷冷道,手不离剑柄,“在下奉命等了很久,听说您还想先处理这一边家族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冒险赶来。”
“去哪里?难道是西海?”慕容隽抬起了手,展示着掌心那可怖的乌黑的伤口,语气冷淡:“愿赌服输,我知道自己要为这次的失败付出代价——不过,如今我的命都在你们手里,难道还怕我会逃走?”
“不是这个意思,”牧原语气刚硬得犹如一块铁,“我们的螺舟已经在落珠港附近海域里等待,只要城主跟在下前去,到了便知道了。”
慕容隽只是迟疑了一瞬,便点了点头。
跟着冰族人离开的时候,他最后回过头,忘了一眼夜色里巍峨的镇国公府——他知道,这或许是他这一生里最后一次回望这个从小长大的家了。无论接下来等着他的是生或者死,从此后,镇国公慕容隽,便要永远从这个云荒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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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舟静静地停在叶城南海的水底,距离水面三十丈。
此刻,白墨宸陈兵叶城,水面上的城市里骁骑军密布,沧流帝国这样派出螺舟深入敌后实在是风险巨大——由此可见十巫对自己这一次的行动何等重视。
然而,他却并未兑现自己的承诺,一败涂地。
慕容隽唇角浮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看着自己手上那个越发恶化的伤口,眼里却没有恐惧。愿赌服输,最多把性命交在这里罢了——不过他的这种自若的态度,在看到舱室里骤然出现的另一个人之后完全被打破了。
“都铎?”他失声站起,看着被押入的人。
是的……那是都铎,是在帝都劫火之变后各奔西东的缇骑大统领都铎!
“你……怎么还没走?”慕容隽愕然地看着垂头丧气的都铎。
在离开帝都的时候,自己已经做好了安排。他叮嘱都铎拿了黄金后立刻带人从密道里离开叶城,去北方玄族的领地——帝都内乱之后,玄王大伤元气,定然欢迎都铎带着人马加入。他只消隐姓埋名躲两年风头,等玄帝即了位,一切还不就平息了?
“我……”都铎看到是他,却并没有觉得意外,嘴唇动了一下,最后只嘀咕了一句,“他妈的,没想到五十石黄金居然那么重……”
“……”慕容隽霍地明白过来,说不出一句话。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吧?都铎身为缇骑统领,若非贪婪,岂能和自己一起做出这等事来?若非贪婪,在失败后也应该能自保,岂能像现在一样沦为冰夷的阶下囚?
“不过,他娘的,你可害惨我了!”都铎忽地抬起头瞪着他,眼里怒气勃发,叫骂,“原来你这小子竟然是冰夷的奸细?——老子死就死了,却还落得个里通外国的罪名!慕容隽,你陷害老子,就算下了黄泉也不放过你!”
慕容隽苦笑:“我以为你只认黄金,并不在意那些钱是否干净。”
“呸!”都铎啐了他一口,厉声,“你以为老子会为了黄金出卖国家族人么?告诉你!我都铎是堂堂的青族王室——绝不会像你们这种中州人那么见利忘义!”
“坐下,不要动。”他还想骂下去,牧原在身后冷冷道,将他摁回位置上,“在元老院没有做出判决之前,你们两个不许再交谈。”
都铎的手被镣铐索在了椅子上,再不能动,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舱室内一片寂静,可以听到机簧收紧又放松的咔嚓声音,机械而规律。在重兵环绕之下,慕容隽独自坐在正中,看着放在面前的水镜——那里面,幻化出遥远的西海的场景。森严的殿堂内,白色的烛台如同树林,映照着黑袍的人。
沧流的元老院正在举行秘密的会议。
他听不见里面的人在说一些什么,但却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一瞬间决定。
最终,他看到水镜里的人们散开来了,显然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居中坐着的一个人抬起了头,看向了这边——那是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湛蓝的瞳孔深不可测,从水镜那一边看了过来。慕容隽刚和他的目光一接触,心就猛然往下一沉,不敢再看。
“你就是慕容隽么?”老者开口,手里握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正是。”他点了点头,眼神里却并没有恐惧,淡淡:“巫咸大人,我的性命如今正捏在您的手里呢。”
巫咸坐在水镜的另一端,看着这个中州人的首领,花白的长眉下目光犀利而锋锐——在他掌心的水晶球里,那一缕暗红色的血如烟雾一般飘渺地旋转着。
“你的命不值一提?”许久,他低声开口,“我们要的是白墨宸的命!”
“太好了。那到现在为止,我们的目标依然是一致的,不是么?”慕容隽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水镜,面容里没有丝毫畏惧和退缩,“我说过,我会替你们除掉白墨宸。”
巫咸冷冷地看着他,蓝色的眸子泛出讥诮:“上次你就曾经那样夸口过,城主。”
“这次的计划非常完美,执行得也一分不差——本来,白墨宸应该在药膳司那一场大火里就死了的!”慕容隽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紧,语气也冷了下来,“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只能说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运气?”巫咸挑了挑眉毛。
“在那样的一场大火里居然还能活下来,除了这两个字我找不到别的什么形容。”慕容隽修长的眉毛蹙起,“运气,或者说是奇迹——但他不会有第二次。或者说,取决于你们是否还想试第二次。”
巫咸看着这个年轻人:“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因为你们时间不够,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慕容隽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