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蒲璜一定要逼着她做出选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机会重要,还是所谓的恩义更重要。
于是在真正见到单乌之前,春兰假设了无数的场面无数的做法,可惜每一样都没有结果,因为那时不时变得滚烫的血契让她完全没有办法将思考认真地持续下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触动到了蒲璜那偏激又敏感的小心思,时时刻刻来一个大家一起来陪葬。
没有办法连贯地思考,亦没有人可以听自己倾诉烦恼甚至替自己指出一条明路,故而这段时间之中,春兰过得可以说是相当地浑浑噩噩那血契所带来的无形重量,似乎是实实在在地压在了她的意识之上,让她就算勉强能够抬起头来,能看到的也只是铅云漫天。
这种心情被她折射在了剑意之中。
英雄美人,按理来说,本该是神仙眷侣红尘潇洒,可单乌置身于春兰的剑意之中,却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不断地有衣衫褴褛的残兵败将踉跄奔过,这让他不免觉得有些意外。
而在这溃散队伍背后,一片被重兵重重包围的荒原的正中间,一个本该是威风凛凛,如今却是满身创痕的高壮男子,披头散发,鲜血覆面,正以剑拄地,艰难地想要撑起自己最后的骄傲。
在这个高壮男子的身旁,斜靠着一个脸色苍白如同被暴雨砸过的小花一样的女子。
周围的敌军越逼越近。
那女子突然展颜笑了一下,直起身来,理了理鬓发,弹剑而歌,单乌听不懂歌词,只觉得这歌声清越婉转,似有无限眷恋,并且随着这歌声的响起,周围那些逼近的敌军居然也渐渐停下了脚步,仿佛不忍煞了眼前这风景一般。
那男子低头看着且歌且舞的女子,铜铃般的大眼之中竟渐渐地蓄起泪来,在那被鲜血糊住的脸上冲出了两条血色淡薄的痕迹来。
英雄落泪只为情,天地亦悲歌。
女子长剑倒转,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似乎觉得自己既然已经陷入困境,那不如自我了断,选一个安安静静的足够美妙的死亡;男子却猛地挥舞起了巨剑,对着那黑压压的一片敌军冲了过去哪怕是死,也要轰轰烈烈地站至最后一刻。
单乌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他已经看出了春兰这剑意之中的矛盾之意,同样也看出了那种不管如何选择,最终结局都逃不开死亡的忧伤感叹。
这样的剑意明显比之前春兰那一味刚猛霸道的剑意要高明了不少,但也失去了一个本不该被丢下的优点。
“没有向生之意。”单乌评价道。
在春兰最初那粗陋的剑意之中,始终存在着一股勃勃生机,正是这种生机让她能够在单乌那不断打压的训练之下变得越来越强。
“哦还在挣扎”单乌看着前方越来越小的包围圈,突然挑了一下眉毛。
男子的心中想着:“我要守护她直到最后一刻。”
女子的心中想着:“我要陪伴他直到最后一刻。”
这样的穷途末路的两个人,一人横剑于颈,一人奋勇厮杀,一静一动,两样心思,竟在这泥淖深陷的战场之上,勾勒出了一副仿佛永远都不会终结的画卷,无比生动真切地向单乌展示着什么叫做“情意绵绵”。
“是个多情人或可一救。”单乌的眼睛亮了起来,微微点了点头之后,终于出手。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仿佛将这天地都划开了一个口子,紧接着,这荒原从中裂开,一条大江奔涌而出,直接将那黑压压的敌人悉数吞没。
那男子与女子,分立于大江的两侧,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男子大吃一惊,丢了剑便要跳进江里向那女子游去,却没想一个浪头卷来,不但将他狠狠地推回岸边,更遮挡住了那女子伫立于对岸的身影。
男子仰天呼号,却对眼前这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汹涌的浪涛无能为力。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对于真正的有情之人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分离。
春兰满身冷汗地跌坐在地,那两柄剑已然失去了控制,一左一右远远飞出,继而丁零当啷地落在了地上。
单乌站在春兰的背后,手中长剑斜斜地搭在她的脖颈之上,只要再加一份力,她的脑袋便可搬家了。
“你的进步挺大。”单乌轻笑了一声,却并没有移开手中长剑。
“可还是远远比不过师父。”春兰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堆积的冷汗,只觉得自己这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心里头的那些烦躁压抑,竟是淡去了不少,甚至在面对单乌之时,也已经不再如同之前那般不知所措了。
而如果要说让春兰产生这些改变的根本原因,或许是因为这一战之后,她突然意识到不管是自己还是蒲璜,在单乌眼里,其实都是远远无法被算进对手的行列之中的小小蝇虫,所谓生死,看的不过是单乌是否愿意恩赐。
除此之外,单乌方才破除春兰剑意的那一手,亦让春兰领悟这世上有的是比生死更为紧要之事。
春兰差一点就下定决心,将自己身上的血契以及蒲璜的那些狂妄念头和盘托出了血契上传来的灼热以及那一阵痛彻心扉的剧痛硬生生地掐断了她的念头,更让她一口血喷了出来。
“呵,这是示威么”单乌的剑尖轻轻一斜,便划开了春兰背上的衣物,露出了其下闪耀着的赤红光芒。
单乌迟疑了片刻之后,收起了长剑,继而蹲下身子,出手按在了春兰的背上,一缕冰火混杂的灵力流转而入,与那血契相抗,并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那一丝来源于蒲璜的意识。
“笃定我不会要她的命了,便开始嚣张起来了”单乌透过如意金散开的神识与那一缕与血契融合的意识发生了轻微的碰撞,于是单乌便感受到了来源于这血契另一头的嚣张的狂笑。
“你有本事替她解决这等困境么”蒲璜的笑声尖锐刺耳,哪怕是透过神识,都让单乌觉得自己的耳膜一阵阵地刺痛。
“你在哪里”单乌又问了一句。
“嘿嘿,我在一个你绝对不会找到的安全地方。”蒲璜得意得几乎要飞起来一般,“死心吧,你根本就没法子对我做些什么。”
“那我就等着看你能做些什么好了。”单乌默默地回了一句,便干脆利落地抽回了手。
血契突然大放光明,于是春兰整个人瘫软在地,挣扎翻滚,一直到几乎被这血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那血契的光芒方才渐渐暗淡了下来。
半晌之后,春兰终于缓过气来,一边擦着嘴角的血迹,一边缓缓起身。
“我差点以为我真的会就这样死了。”春兰抬头,牵着嘴角,对着单乌露出了一丝苦笑。
第四百零五回 身份(下)
春兰当然不会告诉单乌她方才是如何哀求了蒲璜,甚至许诺了立即去联络路长风等事之后,才得以让蒲璜暂时松开了那催命的魔咒。
“你的命你自己救,我不会插手。”单乌看着春兰,仿佛是要划清界限一般,冷冷地说道。
单乌的话语让春兰的表情微微一僵,恍惚觉得自己是要被单乌干脆利落地抛弃了,但是却偏有一股不能深究的暖意在她的心底小心翼翼地滋长。
“他没有在现在就杀了我,已是极大的宽容了。”春兰默默想着,召回了自己的那两柄剑,对着单乌低头行礼,居然真就说出了一句“多谢”来。
单乌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
“是了,在你离开之前,对于你的剑道,我有个提议,不知你愿不愿听。”就在春兰正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用来告辞的时候,单乌已经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
“愿闻其详。”春兰摆出了请教的姿态。
“你现在还没法同时控制两柄剑,动与静之间太过刻意,所以剑意之中总有破绽难以弥补,才会被我乘隙一分为二。”单乌的话语里依然不带丝毫感情,“所以,要我建议,你最好一次就专注于控制其中一柄剑,另一柄剑则作为补充的暗手,出其不意,或许反有奇效。”
“原来如此。”春兰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连忙对着单乌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多谢师父指点。”
“以后不要叫我师父了,你真正的师父是宝光道人。”单乌斜眼看了一眼伊伊,于是伊伊点了点头,将周边的幻阵撤去,三人重新回到了单乌那宅邸的庭院之中,月色迷人树影婆娑,冷冷的夜风吹过春兰裸露的肩膀,让她浑身一个激灵,继而满脸狐疑地抬头看向单乌。
“这是要将我扫地出门的意思么”春兰小心翼翼地向单乌确定道。
“你觉得我还能留你在我身边么”单乌冷笑道,“你那血契,注定你生是蒲家人,死是蒲家鬼。”
“我”春兰的嘴唇颤抖着,还想要说些什么,伊伊已经笑嘻嘻地上前,将她给扶了起来。
“姐姐再不走,可就要将小命交代在这里了。”伊伊在春兰的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继而将她一路送出了单乌的宅邸,并重新落下了门上那封禁的法阵。
春兰一直到这个时候,才恍惚回过神来。
“是啊,事情都已经挑得如此明白了,我又何必装作他什么都不知道呢他没有将我杀灭当场,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春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半晌之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终于在自己身后那血契泛起微光的时刻下定了决心。
“是的,我的命我自己救。”春兰喃喃道,“如果真的有幸能换到你的命,也算是我青出于蓝。”
伊伊靠在单乌的肩膀上,与他一同看着前方的那一片水镜。
水镜之中展现的正是单乌宅邸之外的景象春兰在呆立了半晌之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对着大门跪地,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之后,摆出了一副师徒恩尽来世再报的架势,掉头离开。
“你其实已经在救她的命了,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领悟到这一点。”伊伊懒洋洋地开了口。
“我觉得她应该已经想通了。”单乌回答道,同时伸手将伊伊的脑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了一点点,“话说回来,方才在阵中,你能追查到那血契的另一头在什么地方么”
“不能,那一头被一圈同样高明的法阵所包围着,我无法确定地点。”伊伊站直了身子,同时摇着头回答道,“并且这血契主人与仆人之间的控制关键,有些类似于如意金之间传递感知的模式。”
“神魂感应,神识共通”单乌明显也已经有所察觉,“不过这些东西与血契本身结合太紧,而血契与春兰的血脉也结合得无比紧密,似乎根本无法分开”
“是的。”伊伊点了点头,“这正是血契的麻烦之处。”
“血契发作之时,针对的也是春兰体内的血脉,并由那些基础的血脉影响到她的内脏甚至灵池。”单乌盘算着提出了一个建议,“你说,如果我们将春兰全身的血液都换过之后,是不是能够抹去这血契的影响”
“我想应该没有那么容易,这血契的手法如此高明,明显出自元婴甚至更高境界的修士之手,没道理留下这种漏洞。”
“你是想说,这血契与春兰之间的关联,并不止我们能够探查到的这些”单乌问道。
“是的。”伊伊,也就是黎凰,认可了单乌的推断,“其实我觉得就算你找到了蒲璜的所在,也未必就能解开这血契主仆契约,往往都会附加一个命令仆从殉葬的条款。”
蒲璜盘膝坐在一个钟形的护罩之中,正嘿嘿嘿地笑得开怀。
护罩的外围是两个黑衣黑袍的修士,一直小心谨慎地看着他,生怕他那孱弱的肉身在这猖狂大笑之中直接昏厥过去。
护罩被安放在一个木盒子一样的房屋之中,只有四面墙壁上一些通透的水晶,折射着外界的景色,光影流转,使得这密闭的房屋看起来到底没有那么像棺材或者墓室。
那些镜面上的景色,或为飞鸟白云,或为沧海孤岛,虽然各不相同,但是只要稍作分析,便会发现这些景色都是来自于高空之上的某一个正在缓缓移动的视角,而这个视角,正是这密闭房屋的所在。
蒲璜现在正处在一艘巨大的浮舟之内。
辩道大会进行了整整三天。
最后一天,朴元子终于代替那几个家族表了态:他们愿意考虑这些筑基弟子们的诉求,并作出一些改变。
这种让步虽然模棱两可,并且谁也不知道到底到什么时候才能兑现,但是总算是对辩道双方盖章认定了的胜负胜利者,正是单乌和路长风所代表的筑基弟子。
单乌暗暗地松了口气,回头看来一眼赤灵子,露出了一抹“我没辜负你的厚望”的笑意来。
赤灵子亦无声地点头微笑,默默地对单乌比划了一个“做得好”的动作。
而就在单乌等人恭送朴元子等人离开的时候,朴元子突然来到了单乌面前,往他的手里又塞进了一枚玉牌。
“嗯”单乌微微一愣,神识触及那令牌,发现那居然是瀛洲山上的一座宅邸的凭证不仅仅只是出入凭证,而是意味着可以凭此完全控制住这个宅邸之中的一切法阵。
“日后商讨那些细节,少不得你得继续出面。”朴元子解释道,“你若能住在瀛洲山上,那么来去也会方便一些。”
“我其实”单乌开口,想要解释其实自己可以通过书楼的空间跳转无比轻易地到达瀛洲山,却被朴元子挥手打断了。
“我很欣赏你说的那些话,这套宅邸便当是你让我听到那些道理之后的回礼。”朴元子解释道,“长辈的赏赐,你作为小辈似乎没有理由不收。”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朴元子前辈了。”单乌挑了下眉毛,躬身行礼。
“记得去看一眼,我还给你留了些东西在那宅邸之中。”朴元子笑着说道,“我觉得那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哦”单乌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朴元子便已经招呼着其他人,倏忽而去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赤灵子走到了单乌身旁,语气里不无欣喜。
“朴元子前辈有什么身份没有”单乌迟疑了片刻之后,回头向着赤灵子请教道。
“哦你为何有此一问”赤灵子露出了微微有些惊讶的表情。
“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只有常年身处高位才能养出来的贵气。”单乌思考了片刻,终于找了个词,“似乎他天生就该是高人一等的样子。”
“他的修为比你高那么多,看起来高人一等也不奇怪啊”赤灵子似乎一定要单乌讲出什么道理来。
“和修为无关。”单乌摇头道,“这种人我要在凡人世界中看到,就算他手无缚鸡之力,穿一身乞丐衣裳,我也一定会以为他是哪个国家的王子这样的人,我在踏上修道之路后几乎就没见过。”
“这种差距,是大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