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奴一时判断不清他娘的情绪。只觉得她将自己如此关乎生命地爱着,不由把小脸蹭到了她胸口。
云韶略略平静后,才又接着说:
“好多事我都是后来才知道。我听说,当初宗师兄是怎么被别的卫士生驾出门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门外求着放我回去。当时我都不知道,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在门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没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时最新鲜最骄傲的玩物。他把玩着我,巴望着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拥有把玩着我,又担心着怕人看到他拥有我。因为他不肯让和他拥有同样权利的父叔兄弟们看到。”
“可他又忍不住虚荣心,人年轻时,爱夸耀的,总是要夸耀的。就是那段时间,我几乎认识了你李家所有的人,你爷爷,你叔爷李神通,李孝恭,你叔叔秦王,你叔叔元吉。元吉跟你父亲最要好,我听着他跟你父亲说他闷着无聊时,怎么让卫士驾车带他飞驰在城郊道上,用弹弓射行人取乐;怎么让奴客、妾侍数百人披甲习战,相互击刺,以至死伤甚众,做为笑乐。你叔叔元吉生得极为丑陋,据说生下来你奶奶就不欢喜,不想养,还是乳媪偷偷养活的。”
“说着那些话时,你父亲就与他相与大笑。我是在那时,才知道除了我乐门之外,还另有这一广大世界的。”
“还有,这世界上,占了鳌头的你的父亲,爷爷,和你们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忆不清,其实一共不过三两个月。因为当时不懂,所以当时听来也没兴趣。印像深的,只有一次,你父亲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请你的另一个叔叔世民。我亲眼看到他们在酒中下的药。然后,你世民叔喝下去,肚子突然做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时的我整个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来,就是你父亲的死。东宫的人先是抵抗,后来不抵抗了。秦王的人来了,听说元吉也死了。”
“你父亲说不在就不在了。然后,我就被接到了这宫里。”
“不只是我,齐王妃早早就被接进了宫里。她在元吉死后就跟了你另一个叔叔世民。她那样的人,总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亲死后,快八个月才出生的。”
“你生时,已是贞观元年了。”
却奴听得目瞪口呆。有好多事他还不懂,但他努力去记下来。
只听娘继续说道:
“其实,我先是被接入天策府,后来到你叔叔秦王登基,才被接入了宫。”
“他也想……如你父亲那般对我。只是那时,迭逢变乱,我像一下子开窍,打死也不从了。他一怒之下,我才被打入这冷宫。”
“一开始,还不是在这云韶宫,远比这差得多的房子啊,天天干的,都是忍辱受累的活儿。就是那时,我认识了傩婆婆。”
“那时你爷爷才退位,她在宫中比现在更有势力。她一看到我,用手一搭,就知我怀孕了。当时她还对我说:‘月份还小。听说秦王要你,你干嘛不从了他?到时生下来,也就算是皇子。’”
“我不知她是试探我还是怎么的,但还是摇了摇头。那以后,她就似对我好了些。皇帝家的性子,虽说我一时不从,恼了他。他也不缺女人。从新进的他弟媳齐王妃,到原来的前隋的公主,甚至还有前隋的萧皇后,他哪缺女人?”
“我生你时,亏得有傩婆婆护着,才没有人知道。你刚生下来,傩婆婆就叹了口气,说‘苦命啊,遗腹子。’然后又笑着问我:‘后悔了不?要不是你当初倔强,现在这孩子也不用当个没爹的孩子,也可以混成一个皇子了。’”
“我这辈子糊里糊涂,那以前都是一个小女孩儿式的虚荣与软弱,可那时我觉得自己清楚了,以后一直也没后悔。我跟她说:‘我不想用另一次受辱来洗清上一次的受辱。’我也不想让你继续生活在这李家的荫蔽里。我求她救救这孩子。我觉得那一句话说后,她就对我态度不一样了。”
“她也、真救了你。虽说你长大得可能真不容易,但你真该好好感谢感谢她。不是她,也就没了现在的你。娘,现在只怕也还在掖庭宫,这云韶宫这么好的地儿,也断不容我呆的。”
却奴怔怔地听着,只觉得半懂不懂。
但他记下了,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明白的。
……
一张蒙着面具的脸忽出现在大门口。
那面具古怪而神秘。哪怕是这艳阳天,那个衰老的婆子还怕冷似的披着一身斗蓬,只把一双不畏寒冷,因为它远比世事更冷的老辣的眼露出来。
“是时候,该回去了。”
她静静地说。
云韶抱着却奴的手猛地一紧,像想把他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的眼神里带着恐惧,却突然一放,绝决的而绝望的:
“砚儿,离开长安。记得,要离开长安。去跟你师傅说,他是好人,会带着你离开长安的。”
“六年,傩婆婆说,只要六年,以你的姿质,就会小有所成。那时,再来接娘。娘那时会跟你走。”
“娘这辈子再靠不上别人,只靠得上你了……”
傩婆婆冷辣的眼里却闪过一丝亲和的光,那像是哀怜。
却奴呆呆的,不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表达,只觉得,自己必需得走。
他受不了这个地方。可又怕自己走了,又会把娘一个人丢在这云韶宫里,像他来时那样,那么恒久的,让娘俯在这一地云母石砌就的地面上,俯在那如水的流韶里……
八、大野会
那场祭舞从辰时直到未时。直到却奴出来,肩胛依旧在树上一动未动。
却奴悄悄爬到树上,只见殿中又在舞动起那一场长发,不过整个“享太庙乐章”已近收梢了。
他生怕肩胛察问,可肩胛一句未问。只间或依着那拍节扣着手指,还用一枝小树枝在桑叶上扎着洞,似在记谱。
却奴觉得,这种静默的信任真好。
到他们走出来时,正午已过,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身边的屋宇草木,绿树黑瓦,清清爽爽的格外真切。
他们绕过祟德坊,走进了一条小巷。
那巷子好长,太阳在一堵墙上堵截出另一堵墙的影子。天气已渐热了,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些许知了在叫着。
坊间还种着很多树,桑树、梓树、槐树……却奴像头一次看到这个长安,他注意到这个长安原来还有着这样明媚的阳光。他的手固执地伸向肩胛,要牵着肩胛的手。仿佛只要那只一手牵住了,自己的整个人,就安全了,也相应的、自由了。
肩胛的手很大,却奴的手握在他手里,感觉到一种干燥的温暖。
他斜眼瞥见肩胛的下半张脸,只见他的鼻子在唇上方投下一个影子,影子里有微微露出髭须。却奴忽忍不住渴望自己长大,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像肩胛这样的男子呢?那时,再碰到今日云韶宫中与娘相见的场面,他就不会再那么无措了吧?
可他毕竟还小,与娘的一面只是在他心头薄薄地留了个影子。接下来他忍不住去想起一些快乐的事来:肩胛接下来会对他说什么?又教他些什么呢?这么胡思乱想也自有一种胡思乱想的快乐。
肩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秘密的快乐,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一只大手包着一只小手,在这样的交握中,却奴仿佛听到了一点信诺与安然。
却奴猛地觉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捻,正不知他在示意什么,肩胛的脚步就停了。
然后却奴只觉自己一只手握在肩胛手里,整个人都被他提起,双脚猛地离地约有寸许。
然后感觉肩胛的脚像没动,人却已滑行出去。
他侧目看时,只见肩胛的肩膀也是平平的,整个人似乎飘着在往前走。他方还以为这是好玩,正要笑,却见肩胛的表情异常的凝重。
却奴忍不住向前看去,这是一条长长的巷道,两边的墙很高。两壁几乎就没人家开门。这巷子两边都是人家的后墙。巷两边的墙里生满了树,可那树也挡不住几乎直悬于顶的太阳。
一道阳光在这巷子里长长地照着。那日光干得发白,白光下,只见到砖、石、和粉砌的墙干爽爽的坚硬。
巷子前方,几百码的地方,有一口枯井。
井边,长着一棵枯干的树。
那树像一棵桑树,没有一片叶子。
却奴平白地觉得口渴。
他只觉得这里像是有人,可什么也看不到。他终于感到些不安来,抬头看向肩胛。
可肩胛不看他。
他盯了肩胛一会儿,才回过眼,猛地不由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井边的枯树畔,突然多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低着头,低垂的头上露出点点秃斑来,一块块裸露的头皮上生着癣,那癣间又长着一丛丛的发。那发也自茂密,可发间的秃斑像一只只荒凉的眼睛般,就在她的头顶露出,发出无穷诘问。
那女子忽一抬头,随着她的一抬头,只见她长发怪异地杂垂,披散而落,质如枯草,枯草间夹杂着点点秃斑。
却奴被她的样子吓怕了,连忙低头。却听到那女子干涩的声音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见肩胛不语。
那女子继续毫无表情地重复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肩胛猛地吸了一口气。
却奴只觉得他这一吸如此深长,像要把这巷中空气吸干一般。
然后,只觉得身边肩胛的身影像是长大了起来。却奴也不是没见过肩胛出手,从面对罗黑黑,到面对辅家众子弟,到对战左游仙,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郑重其事过。
那女子突然抬眼。
奇异的,只见她一只眼明明如水,一只眼却空黑如潭。
这样的阴阳眼长在她的脸上,配上头顶的秃斑,更叫人惊异。
只听她冷然一笑:“别跟我摆你们羽门的‘引颈式’,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当年名传江湖的‘小骨头’,也知道你那一把骨头有多锋利。”
“但、放下那孩子,你走。”
却奴这才听出,那人要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怕,低下头,生怕自己会给肩胛他添乱。
——如果他也烦了,不再理自己,那自己……
可他眼盯着地上,只见地上那狭长的巷道里一道窄长的阳光。突然的,那阳光两边冒出许多影子。那是一个个人影,只见半身,可影子的身形都极骠悍可怖。它们一个接一个,像一道影浪一样的漫住了阳光,大野龙蛇般地在这长安城僻巷中升起,一直向后延伸。
却奴扭头向后看去,只见地上,夹着巷道两边的墙头,升起一个个穿着白麻衣服的汉子,他们个个粗头乱服,怕不有好几十人,像草莽间突然漫出的龙蛇。
肩胛似终于认出,沉声道:
“长乐王座下,高鸡泊诸义士,为何要为难一个孩子?”
“孩子?”
那女子一掠长发,发际间,面孔一现。
“因为他父亲在时,杀我弟弟时,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肩胛忽有所悟,盯着那女子:
“窦线娘?”
那女子尖利一笑:“不错,窦线娘。”
“没想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肩胛的声音里已含着叹息,“长林丰草长乐王,高鸡泊中掀风浪。一朝乱世风云起,大野龙蛇漫天涨——窦建德是你父亲吧?”
“窦建德?”
——这个名字却奴也知道。
其时开唐未久,市井坊里间,无论小民耆老,茶舍酒肆,最喜欢闲话的就是隋末丧乱间,唐还未一统天下时,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龙蛇。
而窦建德,于中又算得一个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关于他的传说,还有几句歌谣,那是“南山豆,绿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传说中窦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头天牛,因误食仙豆过多,转世托生,却生在了“窦”家。
他是贝州漳南人,家里世代务农。年少时,信重然诺,喜侠节,材力绝人。当时有同乡人丧亲,贫不得葬,窦建德正在驱牛耕田,闻之叹息,当即解牛送给丧家变卖以用做丧事。
一时间乡党异之——所以说窦建德可谓成名于一牛。
他雄伟有力,善使兵器。当时曾有山东知名响马夜劫其家,乡里人人闭户,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户下,响马入,即击杀三人。余者不敢进,请还三人之尸,建德闭门说:“可扔绳系取。”
绳子扔进,他即自缚于腰,让外面盗贼拽出。一出来就跃起捉刀,复杀数人,一人得退数十响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间,天下板荡,他起义于高鸡泊。败郭绚,破杨义臣,杀张金秤,自号“长乐王”。
当时另有上谷豪强王须弥自号“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儿,绰号“历山飞”,剽掠民间,锐不可挡。
这两王之战,“长乐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斩却“历山飞”,说起来可是最最好听的一段故事。
窦建德为人性格简素,宽以待人,不喜女色,与妻子曹可儿贫贱夫妻,却不离不弃,极为河北百姓喜爱。他破聊城时,得隋宫女千余人,俱放之还家。这一德政到今为人称道。他为人又极讲义气,秦王李世民讨王世充,独他他提兵往救,可惜兵败于虎牢关,最后受缚于牛口谷。
当时俗谚说:“豆入牛口,势不得久。”——窦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谷束手被缚的。所以俗谚说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却奴因为“豆”与“牛”这段趣闻,知道窦建德已好久。这些话他从街坊市井听来,常羡慕那时人那么悍勇丰沛的生命力。这时重闻这个名字,不由大大的关切起来。
却听肩胛轻轻一叹道:“尸骨上面,不应只长仇恨,更多的该是麦草。”
窦线娘却把头发一捋:“我娘当时也是这么说,所以爹爹兵败后,她解散甲士,只身归唐,却得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忽转激愤:“爹爹斩首长安不说,她也未得善终。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为了杀我,隐太子破毁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灯苦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着头发:“你看,这头我是剃度过的。但这些年中夜火烧火燎,这头发还是忍不住疯长,就长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她用手轻抚着头顶的秃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遗忘。”
接着她伸手一挥:“就像高鸡泊中,还有如此多男儿子弟,从不甘心遗忘。”
巷子两边的墙上,哑然地回应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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