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个老人聊天,可一席话,却震得那边一众小青皮已个个无言。
李浅墨也愣住了。柘柘微有些醉,头歪歪的,眼看要倒到桌上睡着。李浅墨看着他平静的醉容,鼻中却似闻到了隋末以来,那相隔不远的烟尘之味。如他往日所想,那烟尘必然是红的。那激越,令人振奋,可那残酷悲惨处,也实在令人……
他猛地想起了几句歌:七十二路烽烟疾,八千里地白骨弥。今夕与尔一樽酒,它生蒿草可披离。
供桌底下的人忽用鼻子在大声地吸。他似在空气里闻着。
谷老人道:“你闻什么?”
供桌下的人冷然道:“闻到些味儿。”
“什么味儿?”
“金子味儿。”
李浅墨闻言不由向那边青皮老大胳膊肘儿底下的包袱扫了一眼。
那包袱皮儿虽旧,但织料贵重,上面刚被扯出一缝,露出的却似前朝宫中库房里的金锭。
那边青皮神色就一紧,十几个人不由往中间靠了靠。
却听那供桌底下的人冷声道:“我记得这个味道。自从咱们第一次攻下了州府,进入了库房,四下里不是金子就是宝货,眩人耳目。我当时就闭了眼,可虽不去看那金子的颜色,让我差一点没忍住的就是这味道。”
他又长吸了一口气:“那味道很吸引人。不知当年大野豪雄,包括前隋的皇帝权贵,后来起兵倒隋的烈勇志士,因为贪恋财货,有多少人就是倒在了这个味道上!”
“就是酒也盖不住他,酒是他上面泛出的泡儿啊。兵权,女人,宅子,田亩……都可算是它上面泛出的泡儿。”
说着,他冷然一叹:“可金子味儿后面……我再闻到的——就是人味儿,还好像是荥阳郑、郑家那族鸟人的味儿。”
谷老人的面色突然一变。
却听窗外忽有个声音接口道:“好,好鼻子,确实好鼻子!当年响马的‘响鼻子’中原来还有两位流落到了这儿,不知是‘响鼻子’中的哪两位?这位似是谷无用谷前辈,另一位……”那人顿口,想了下还是没猜出是谁,也就不猜了:“两位前辈,总之,晚生荥阳郑朴之这厢有礼了。”他口说“有礼”,行为却极无礼,一语未完,即破窗而入。
窗棂四散中,只见他人吊在了窗户口上,脚下斜斜地点着那窗台,上身探入,长身而立,年纪不过二十有许,唇角下弯,洒然而笑,笑也笑得那般傲意,不愧是出身世家的子弟。
却听供桌子底下那老叟对谷无用哼声道:“那是跟咱们显摆那手‘手刀’的功夫来着。”谷老人含笑不答,只看向那郑氏子弟。
进来的郑朴之双目锐利。他向祠中扫了一眼,一眼就落在那青皮老大手中的包袱皮上,可只一眼,他就似有意不再看,双眼望天,口里冷声道:“当年卢家的家奴卢二夫妇就是你们杀死的?”
荥阳郑家名列“天下五姓”,无论在朝在野,都声名极盛。在朝,他们虽自从入唐以来,就仕途不顺。可是,现今的达官贵人,也无不以与荥阳郑氏连姻为幸。不过他们这“天下五姓”自视极高,从来五族之内,互相婚娶,少有与外族弱门联姻者。
当朝贵人,如有儿子得娶郑家女,有女得为郑家妇,那在同僚面前,说出去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儿!
为此风气,连李世民都颇为烦恼,他膝下子女极多,可朝中故旧,宁舍公主,也愿求五姓女为妇。李世民为此曾私下愤愤道:“朕贵为天子,天下门第本应由我定,我女安能因五姓女不嫁!”由此专命重修《氏族志》,以贬抑天下五姓与山东士族。
可风气往往就这么怪,朝廷越是压制,五姓士族声势反而愈高。
而说起在野,江湖龙蛇混杂,五姓之中,最多技击高手。其数百年传承,家门绝艺,哪怕是大野龙蛇中的佼佼者,也一向不敢将之小觑的。
那郑氏子弟先声夺人,早把长安城中一干还没见过世面的小混混们的气焰压了下去。
他一语既出,无人敢应。那郑氏子弟双眼望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又“唔”了一声。
这一声“唔”却也骇人心神。
有一个混混已被他家门声势压服,先自怯了,这时只想脱身,声音抖抖地道:“其实他们……他们其实是……不知为何事所迫,慌张张逃出长安。我们是……”
他一推身边的索尖儿,“……有个兄弟刚好看到他们露出了黄货,所以一众人等一起尾随了下去。那对男女身子弱,想来舒服久了,逃出长安后准备不足,还专往荒野路上走。我们只是尾随,并没杀死他们。他们实是被冻死的,那财物也不是我拿的,实在跟我无关啊……”他说着就有献宝的意思,回头看向那青皮老大。那老大一副舍又舍不得,斗又不敢斗的样子。
却见那索尖儿——即是刚才首先开口要青皮老大分赃的人,却似有些血性,看不惯那帮小混混露怯的样子,伸手把人一拨,自己身子前挺,立了出来。
“就算是我们捡的,那又如何?何况,他们姓卢的东西,又与你姓郑的何干?”
郑朴之似没想到这批小混混中还有这等强项之人,居然敢跟自己荥阳郑家的名头顶撞,面色不由一沉。
他本就是士家子弟,本来惯视他人如草芥!何况入唐以来,他们这一门多不顺气,这时一被顶撞,登时怫然大怒,一张脸上气色冷戾,哼声道:“那我就叫你看看有什么相干?”
殿中本还有谷无用这等“响马”旧人在,可郑朴之倚仗家世,本不将这些大野龙蛇放在眼里,存心要压压他们声势,所以一语既出,随手而发的一记“手刀”却也凝注全力。
只见他身形扑出,一手倒剪身后,一手却掌缘外翻,掌风如刀,衣袂飘飘地就向索尖儿击去。他这一下出手着实漂亮,身段儿也大是潇洒。索尖儿情知荥阳郑家,哪怕出来一个阿猫阿狗,只怕也不是自己随便惹得起的,早就一翻手,面色绷紧地翻出一把解腕尖刀来,可这时一见郑朴之来势,不由得还是心底大惊,情知这一下性命休矣!
可殿门口忽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倒也是……”
郑朴之的身形一顿,预感威胁,手上的劲气一时卸去十之八九,全力防备那背后之人。可索尖儿早一闭眼,然后双眼猛地一瞪,一把尖刀全力向前一划,猛然反击。郑朴之没料到这小子有如此功底,更没料到他的悍勇,分神之下,虽一手伤了那索尖儿,伤得他抚胸倒退,可连袖带腕,还是被那把尖刀带了下,袖子登时撕裂了一个小口,掌缘也被割出一道白痕。
谷神祠门口,正有个富态的年轻人走来。他一步三晃,仿佛洛下书生,以步态摇晃为闲适。
只听他缓缓道:“我便不解,我卢家的几两金子,什么时候劳动郑兄肯这么移爱操心了?”
郑朴之一见他来,无暇追杀索尖儿,身子倒退,重立在窗台之上。
那来人望着他的袖口、掌缘,故作惊态道:“对不住,对不住,寒门之事,居然连带你郑兄受伤,真是惭愧惭愧。郑兄,这小混混居然如此强横,你没事儿吧?”
郑朴之看着他一脸假关切的样儿,忍不住就怒火填膺。他情知今儿自己分神之下,居然一击不中,还被那小混混划破衣角,日后由这姓卢的小子传播出去,自己在五姓门中,那可是大大的面上无光。
何况他本是郑家庶出,更看这正根正派的姓卢的不惯,口里恶声道:“不劳卢兄关心。”一顿,更恶声恶语地道,“再说,谁说这点金子就是你卢家的?”
那来人名叫卢挺之。却见他笑了笑,脸上故做诧然道:“难道郑兄不知?卢二夫妇本是寒门旧仆。隋末丧乱以来,他二人被派在洛阳看守一点薄财,谁想这二人品性不良,竟然监守自盗,趁着兵荒马乱,不知逃到了哪里。我们可是找了他们很久。自李唐平靖以后,寒族不停地在找他们,却一直找他们不到,谁想会偷偷潜来了长安!”
“不过,不管怎么说,郑兄代我卢家出手,五姓虽说同气连枝,可情谊之厚,小弟这里还是先行谢过了。”说着他一躬到地。
郑朴之却一避闪开,不肯被他言语挤对住,双目直视着他,冷然道:“说清楚了,我不是代你卢家出手,更不是代你出手!这点金子是不是卢家的也未可知。”
郑朴之出身荥阳郑家,一直因为自己本是庶出,深受歧视,所以渴望建功。卢挺之深知他为人偏激,可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当众撕破脸。
他与郑朴之的族兄郑裕石本为郎舅之亲,郑朴之又一向与郑裕石不睦,他也就不在乎得不得罪这个郑氏旁枝的,当场脸色一沉,怒色中依旧带点笑容地教训道:“郑兄此言不妥。咱们都是小辈,卢郑两家的偶尔龌龊小事,说出来徒让外人见笑。再说这本是该卢郑两门长门长孙那些正根正派的来管的,郑兄就不用操心了。”
他有意加重了“正根正派”几个字。郑朴之一听,脸上就一片怒红。
世上风传:“天下五姓,同气连枝”,所以在场人都没想到卢郑两家子弟一见面,却会这般明争暗斗。
李浅墨微微一披唇,心想:看来孤零零也未尝没有孤零零的好处。
那边的索尖儿却是个机警的,自“响马”二老出声,到卢郑二人现身,种种暗斗,他略一细想,猛地就了然于胸。适才他抚胸而退,已靠近他老大身侧,这时猛地一抽那包袱皮儿,里面百数十锭金锭登时滚落下来。
那青皮老大一时未及拦阻,却见索尖儿抖着包袱皮儿大笑道:“我久知卢郑两家,表面上说来好听,其实不过都是些破落户罢了!强得过我们这些街头混混多少?不过这一点点金子,我没想你们还看得上眼!总不是卢二夫妇手里握的还有什么秘密,有什么锁金窟、藏宝洞的隐私……你们怕人知道,才狗咬架似的争急了眼吧?”
他一语未完,猛地被卢挺之、郑朴之二人同声喝住。
他两人对望一眼,身形忽起,同向索尖儿扑去。索尖儿这次已不再试着还手,一手抚胸,轻声而咳,眼角冷冷地向谷老人方向扫去。
他情知今日局势,这小小谷神祠中,露面诸人那真是一个强似一个。自己争是争不过了,不过如果扰乱这局面,不信就引不动那谷无用二人出手。他二人如若出手,那时趁乱,自己哥儿几个或许还有一线逃跑的生机。
只听谷无用忽沉声道:“姓卢的、姓郑的!有‘响马’在此,在我老儿面前,什么时候有上注浮财,别人可以不问问我们就动手了?”
说着他伸手一拍,身边的大酒瓮猛地碎了,那酒雨一时喷洒。其中两道,凝束如线,奔腾如箭,直向卢、郑二人身形射去。
这是“响马”当年首领马瑰名震草野的“酒箭”,谷无用得他所传,一击之威,只怕没有谁敢视若无睹的。
只见郑朴之被迫侧身,一手手刀就向那洒箭劈去。卢挺之却横起身形,锦裘横飘,挡向那酒箭。
空中只闻“啵”的一声,一时洒落一大片酒雨。
那大酒瓮破势惊人,酒雨落后,只见卢挺之、郑朴之与谷无用三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卢挺之忽然转身面向那供桌,凝声道:“原来是马瑰当面。”
供桌下面“哼”了一声。
卢挺之正色道:“今日之财,本是卢家祖传。小可家门之事,还望马老罢手。”
供桌下那人哈哈大笑道:“罢手?”他问向谷无用道:“你说可用罢手?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跟当年的金铢劫有关。那枚胭脂钱,只怕关联着好大的秘密。这旧包袱皮有些岁月了吧,别不就是那张宝图。咱哥俩儿正要去给同袍上坟,有了这图做祭奠,虽说失了江山,似乎也不致太羞于出手?”谷无用听此一语,猛然豪气填胸,面色还是稳稳地道:“当家的你说了算。”
卢挺之面色凝重,忽然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然后猛地从怀里掏出支手指头粗的东西。那东西碧沉沉的颜色,他手里掏出个火折子,迎风一晃,喝道:“这是您二老迫我。”那指头粗的物事被这一晃,只见火光一闪,磷磷就点亮了个头儿。
然后,不见烟起,只闻得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来。
供桌下的老者鼻子最灵,几乎在火光闪时就笑道:“跟我玩‘千里飘香’?”他口里轻松,心下却一紧:那卢家想必是有备而来,所谓“千里香”,号称千里飘香。那香味最能传远,一香燃起,被卢挺之内力催逼之下,十数里内,但有援手,会立马知闻。
却听马瑰踢了脚那张供桌,冲谷无用哈哈笑道:“你我久未现世,大家都当我们‘响马’老朽无用了。”说着,喝了一声:“放箭!”
谷无用眼中精光一闪,似猛地回想起了当年,伸手一抬,袖中一支响箭就冲天而起,直破屋瓦,在天空顶上炸开。
然后,只觉得许铺这小集静了静。那一静只是一瞬,只觉得:远远的舂谷声、打铁声、妯娌说话声、小孩儿哭闹声……猛地一下没了。
这一静之后,猛听得一串串铃声响起。
——那是一大片马铃的声音!
当年金戈铁马中,这一片独特的马铃声,就是“响马”们特有的标志,谁想这小集居然是当年响马旧部归隐后的聚集地。
这小集中想来该没有那么多匹马,可这时,应那响箭之声,一大片铃声居然同时响起,响得如当年踏破山河般地嘹亮彻耳。
这声音一响,只见谷无用仰面向天,一众青皮脸上也陡生向往之意,卢挺之却面色一变。
那响声,竟响成开唐以来,僻野村落间久未有过的铁马金戈的豪壮!
李浅墨闻声抬头,却看到索尖儿也竟昂着头,喉头一阵簌簌耸动,面上颇有一种空负此生、错生时世的憾色。
他身边一众青皮们却个个面色惨淡。李浅墨不知怎么,眼见他们这样,心头猛生不忍:也许,他们只是没有机会。
他们不过是没机会如自己一般遇到肩胛罢了,他猛地似不忍这些多少与自己有些共同经历的人,就这么被迫拖进这大野险争的乱局里。
对面的柘柘面颊染着酒醉了。不过奇的是,他的脸色,酡红一片,酒后竟显得有点透明,脸上的皱纹也少了很多。他明明似醉着,可又似清醒,口里低低地说:“你想救他们?”李浅墨下意识一点头。只听柘柘低声说:“那好,我帮你。”李浅墨闻之一愣。可接着,却没空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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