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弃你,再将我已不爱你的真相告诉你,你若心痛,难过,就是我最大的成就。
好狠。
已经完全受到故事情节感染的男子击掌大呼。然后是片刻的沉默。他慢慢地想起了什麼,表情凝重的看着白衣女子,问,这是你的故事麼?你是陆盼霜?
白衣女子恢复了娇艳明媚的笑容,道,我说你听,都是些矫情的故事,哪有分什麼真假。
可是男子的愁眉却化不开了,问,那陆盼霜和姑苏,后来怎样了?白衣女子将手指轻放在唇上,道,天色已经晚了,明日你再来,我在讲给你听。
【费思量】
说起来,他们相识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这里是偏安西南一隅的葱姑山。却有着江湖中颇有盛名的暗器世家南宫堡。他是南宫堡主的三位入室弟子之一。
杨行幂。
几个月前,他无意来到这座山头,一整片一整片的扶桑花香吸引了他。他寻不见花,却只看见一座两层的小竹楼。有穿白衣的女子在平地上悠然起舞。那惬意不受世俗羁绊的模样深深撼动了他。他冒昧上前搭话,然后,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到竹楼来。
白衣女子不肯告诉他真实姓名,只说,既然是扶桑花的香味指引你我相识,你便叫我扶桑吧。
满心欢喜的杨行幂一口应承下来。那些日子生活突然变得饱满亮泽,再不是只有研究兵器或修行武艺了,他可以看扶桑跳舞,听扶桑讲故事,哪怕只是跟扶桑说说话,也乐在其中。
那一日。
杨行幂来得特别早,因为记挂着那个未完的故事,想知道结局,迫不及待的去了竹楼。咚咚咚,敲门声铿锵有力。
门开了。
睡眼惺忪的女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隐约还透出肚兜上的绣花。杨行幂顿时胸口一热,尴尬的将头别了过去。女子掩着嘴扑哧一声笑了,道,进来吧。仿佛是热情干练的客栈老板在招待一个乡下来的毛头小子。
杨行幂的脸又红又烫,道,你不多穿件衣服么,早晨雾凉。
女子反问,你不是来听我讲故事的么,管我作甚?
杨行幂摸摸鼻子,低头笑着坐了下来,大概是觉得自己太过拘泥于小节,颇有些不好意思,便岔开了话题,道,他们后来怎样了?女子斟了两杯酒,这动作让杨行幂发现,桌上的酒与酒杯都是现成的,还有许热腾腾的白烟,仿佛是她知道他此时会来,早就已经预备好了。她缓缓地说,后来,其实已经没有后来了。
啊?
就在那天,姑苏当着陆盼霜的面,绝尘离开了山林。陆盼霜站在小屋外面,看着他的背影,咬得自己嘴唇都出了血。可是她没有哭,没有乞怜,那大概是她所剩的最后一点尊严了。她感觉自己支离破碎,魂飞魄散。她终于还是回到了主人的身边,负荆请罪,并且发誓这一生再不沾情爱,这一生,只为金钱与利益效忠。
她的主人,原谅她了?
是的。她点头。
杨行幂唏嘘,道 ,她的日子,想必总是在煎熬里度过了。她,还想着姑苏吧?说着话的时候,紧紧的盯着女子的眼睛,就仿佛所有的“她”字都应该换成“你”字,仿佛是再询问对方的近况一般。女子扑哧一笑,你还是以为,我就是陆盼霜么?
杨行幂抿嘴不语。
那么,女子妖娆的向前几步,凑到杨行幂的耳边,吹气如兰,我若是陆盼霜,我出现在这里,便极有可能是受了主人的命令,带着任务来的。你想,我的任务,会是你么?
杨行幂到底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再是尴尬,那身体也不听使唤了,便坐着动也不动的,任由女子的纤纤素手抚上他的肩,俨然是沉醉其中。看着那樱桃般水嫩鲜艳的唇一点一点的靠近自己,呼吸急促了,心跳加快了,拳头握紧了衣服,眼睑慢慢的垂下来。
突然,嗅到一阵浓烈的扶桑花香。
双眼一沉,竟含笑睡了过去。
女子满意的站起了身,后退两步,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竹筒,然后走到门外,将竹筒举高,手指轻轻一抵,那竹筒里便射出夺目的烟花来,直奔天际。
当杨行幂醒来的时候,竹楼已经空了。他觉得头脑发昏,喊着扶桑姑娘的名字,但是里里外外都没有寻到。他满腹疑虑,还有满心的不祥的预感,蹒跚地回到南宫堡。却在大门外遭到弟子重重围困。他的师兄红着眼睛怒喝道,你这弑师的叛徒,还敢回来。
杨行幂愕然,师兄何出此言?
暴怒者咬牙切齿,道,你还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师父遭人行刺,已经遇害……那刺客的衣裳,有一片布扯在师父手里,你自己看。说着,将一块撕烂的皱巴巴的布料扔在地上。杨行幂骇然。因为在他低头的同时,已发现自己的衣角刚好缺了那样一块,无论颜色形状,几乎分毫不差。周围的师兄弟们也都发现了,将警觉提的更高,剑又向前出了一寸。
师兄,你听我解释。杨行幂急忙解释,你知道师父向来最疼我,我亦对师父敬重有加,怎会害他?方才,我并不在南宫堡。说着,便将自己不在场的证据陈述了。但心里却越来越忐忑,因为说话间他渐渐意识到,这一切或许都是扶桑姑娘预先设好的局。他听得师兄挥剑怒喝道,你说你与那姑娘在一起,她如今人在何处?
杨行幂想了想,怀着仅有的一丝侥幸,带着众人去了竹楼。
谁知,那里彻底荒芜了。杨行幂离开之前,他只是寻不到扶桑的身影,片刻之后他再回来,却看到连整个竹楼都坍塌了。成了废墟。还有满地的尘土和杂草。他的师兄笑了起来,道,你说,你刚才就是在这里,和一个女子厮混?她莫非是山里的狐妖不成?
杨行幂已经顾不得辩驳师兄的用词是否恰当,将他近来发生的事情逐一串联,想他如何巧妙地遇见那神秘女子,如何会在竹楼里昏睡过去,又如何在他昏睡的时候师父遭了行刺,而他的衣衫一角,则飞去了凶案的现场。。。。。。这些,都是有人故意陷害他的吧。扶桑姑娘想必就是主使者收买在他身边的奸细。只因南宫堡主已到垂暮之年,正在积极的物色接班人选,三位入室弟子,最受疼爱的便是他,可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百口莫辩,不但继承的资格遭质疑,甚至,连南宫堡也未必待得下去。他仿佛看见大师兄心满意足的微笑,看见二师兄眉目里的轻佻,他们,平日里素来跟他是面和心不合,在暗地里的较量也屡屡有之,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都是受益者,又会不会,根本就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在算计污蔑自己呢?
他感到灰心,凄然的笑了起来。
跟着,就有人大声的咆哮,他在撒谎,他根本就没有证据,他不配留在南宫堡。也有人说,我们现在就要他给出一个交代。我们要杀了叛徒为堡主报仇。等等云云,充斥整座山林。
那时候,杨行幂满脑子的念头,都是要找到失踪的扶桑姑娘,向她问情楚事情的原委。若她并不是同谋,她则可以向众人力争自己的清白,若她是同谋,那么,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要她说出真相,说他当时是和她在一起,根本无暇分身去刺杀师父。
那时候,南宫堡的人像蜂窝般涌上来。
以两位师兄最为卖力。
杨行幂的武功并不输给他们任何一个,可是,毕竟双拳难四手。渐渐的,也落了下风。
逃出来的时候,腹背已有多处的伤了。还有心脏受到内力的震击,剧烈的疼痛,经脉运转犹如生了锈的齿轮。
山路崎岖。
脚步踉跄。
杨行幂从来没有那样狼狈过。忽然,身体失了重心,沿着山坡咕噜咕噜的滚了下去。只觉得,眼冒金星,犹如溺水般虚脱难受,迷蒙间有一双绣花鞋走到了眼前。他很努力地试图撑开双眼,但终还是不得不垂落。
也不晓得那样昏沉沉的烧了几个小时,睡梦中总有交替出现的幻境。
当杨行幂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名黑衣的女子,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瞳孔暗淡,神情木讷。他脱口便问,你是谁?
女子道,我救了你,怎连声道谢的话也不说?
此情此景只让杨行幂又联想到了扶桑,胸口一痛,沉默下去。女子便轻叹了一口气,端着药碗走进来,道,喝了吧,你的伤会好的快点。
这时杨行幂注意到自己所有的外伤都已经用纱布或药膏贴住了,减轻了疼痛感,甚至已经有愈合的迹象。他感到不可思议,道,姑娘给我用的,是什么药?女子眉头一皱,不悦道,我既然救了你,便不会害你,这药你若是害怕喝,我拿去倒了。
杨行幂连忙止住,在下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好奇姑娘都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我叫陆盼霜。
女子答非所问,漠然地将碗放在桌沿。但那三个字却刺痛了杨行幂。他愕然惊呼,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陆盼霜。
女子重复道。她乖张的喜怒无常本改应该成为初识里的亮点。可是,杨行幂却只在意她的名字了。
她竟然有跟扶桑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的名字。
【意难忘】
你听到我名字的时候,为何那样惊讶?
陆盼霜问杨行幂。
养伤期间他们渐渐熟络了些,说话也没那么拘泥了,杨行幂将自己如何受冤枉的事告诉了陆盼霜,这并非是他太过轻信别人,而是,他想不到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了……成为疑犯,叛徒,遭到追杀,九死一生……顶多就是死亡……但并不妨碍他寻求一个听众,一个或许能给予他支持和信任的窗口。他说,我所言,句句属实。
陆盼霜耐心的听完,道,你所说的女子,可是与我一般年纪,言行妩媚,风韵妖娆,眉心还有一颗朱砂痣?
正是,正是。杨行幂连连点头。却听得陆盼霜冷笑几声,骂道,那贱人竟将自己的丑事当作趣闻来宣传,还要盗用我的名字,简直可笑之极。杨行幂越听越糊涂,极力追问,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告诉我
陆盼霜眉眼一挑,我当然知道,我清楚得很。她只是将其中的人和物的真实身份隐去了。江湖上没有药王,却有毒圣,没有金篇神针,却有先天纲目,没有姑苏,却有秦兆南。她这样一说,杨行幂开始有些明白。几年前毒圣辞了世,将自己毕生钻研的典籍先天纲目传给唯一的入室弟子秦兆南,一时间,秦兆南成为江湖中人的觊觎,惹了不少的祸端。可是突然在某段时间以后秦兆南消失了,再没有人找到他的行踪,大家都相信他给自己营造了最完美最隐蔽的藏甚至,杨行幂惊愕的望着陆盼霜,你是说,扶桑姑娘所讲述的,是有关秦兆南的故事?
没错。
那么,故事里的陆盼霜,是你?
女子再度冷笑,他告诉你的,与事实不差分毫,只是,你将那里面陆盼霜的名字换成刁暮伶,就对了。
刁暮伶?
杨行幂惊愕的张大了嘴。纵然与南宫堡相距甚远,他也听说过,扬州红袖楼里,有关七位绝色女子的传奇。
他终于明白何以竹屋四周总是溢满着扶桑花的香气。
那是刁暮伶的独门秘籍。
……碎香绢。
说是绢,当然不可能以手帕做武器。那是一种杀人的迷阵。以八卦五行为依据,可凭一己之力将敌人困在阵中,使强大的幻觉迷惑敌人,直到对方因毫无用处的拼杀将真气耗尽。人人都说,在红袖楼里刁暮伶纵然不是武功最好的一个,但她的碎香绢,却是难以形容的可怕。因为谁都无法清楚描述出那迷阵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情形。因为受过碎香绢迷困的人,从来没有生还。
杨行幂便唏嘘叹到,原来她所说的主人,便是红袖楼的楼主沈苍灏。可是,她为什么恰好用了你的名字呢?你跟秦兆南?
我跟秦兆南,曾是有婚约的。陆盼霜紧接着杨行幂的问话。她道,我是辣手毒圣的女儿。父亲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他生平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可是,秦兆南却为了刁暮伶而弃我于不顾。他原本不是那样的。他原本对我很好,百依百顺,呵护有加,可是为了刁暮伶,他对我冷落,疏忽,甚至狡辩他答应父亲照顾我,只是像兄长对妹妹那样的照顾,他说他爱的人是刁暮伶,呵,结果,落得那样的下场,真是报应。
杨行幂听得直叹息,问陆盼霜,后来可有秦兆南的消息?
陆盼霜脸色一冷,你想为扶桑姑娘打探她旧情人的下落?
杨行幂连忙摇头道,我只是好奇。
陆盼霜道,我很早便赌气离开了秦兆南,后来发生的事情,也是我遇见落难的管家,他告诉我的,山庄毁了,秦兆南苦心布置的机关再也无法保护他,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我只当他,死了。
最后的两个字轻飘飘的,就像吹一口气。
杨行幂没有再问,既然知道了扶桑姑娘的真实身份,他便决定前往扬州,无论如何,都要迫使她在南宫堡众人的面前说出真相,洗脱他的冤屈。他不能就那样让师傅枉死,不能让自己背负一世的恶名,可惜了他那满腔的赤子心。
几天后的扬州。
当病恹恹的梅雨淋湿了藏青的衣裳,当寂寞的更鼓响彻宁静的夜晚。杨行幂看见了刁暮伶。他的扶桑姑娘。
她正在执行新的任务……刺杀某某帮派的首脑。
杨行幂地出现,她始料未及,因而出招不慎有了偏差。使对方获得逃脱的机会。但她却并不生气,掩嘴笑问,你还没有死?
杨行幂顿觉心凉,你失望么?
我何必失望。刁暮伶依旧倩笑,我的任务只是要将罪名栽赃给你,使你缺乏当时不在场的证据,我完成的很好啊。
杨行幂没想她那样轻易地就承认了,狠狠道,既然如此,我便只能带你回南宫堡,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哦?刁暮伶翘起嘴角,你既然能找到我,想必已知晓我的身份。以你的聪明,相比也揣测到有人是如何惧怕你成为继任的堡主而故意陷害你,你不留在南宫堡追查真相,反而来找我,有何用?你觉得,你有把握带我走么?
没有。杨行幂面不改色,但我不惧一试。说罢,他如苍鹰般腾空跃起,张开双臂,所过之处依然虎虎生风。刁暮伶也不遑多让,赤手空拳迎上去,强大的气场形成盾牌般的保护膜,将自己层层的包裹。两个人就像巨大的火球,在半空相撞,最后各自占据街道两边屋顶的一角。
但见刁暮伶露出一记妩媚的笑,扬起手,那兰花般的纤指十指,忽然在黑夜里散发出荧荧的白光。照亮了屋顶的暗瓦。
杨行幂嗅到浓烈的扶桑花香气。
蓦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