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来得太快,在场的人,甚至诸葛正扬,也没有料到自己的飞镖会恰好伤到靳冰越,那样不偏不倚,将清漾漾的眸子割出两道血红。
他震住了。
蓝冲亦是愕然惊呼。
靳冰越死死地握着拳头,却扼不住表情里的惶恐,只是倔强让她一直强忍着,她放开了手里的柔丝索,挥舞着,歇斯底里。鲜血汩汩地溢出眼眶,爬满白皙的面颊,沿着脖颈,红了单薄的紫衣。那模样,不是肃杀,狰狞,而是无助。
变得楚楚可怜。
{老乞丐}
靳冰越逃出了金香楼。逃到一处荒僻的,散发着霉味的茅屋。双膝一软,栽倒在地。
两眼又是狠狠地一阵疼。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道自己是向着哪个方向逃,逃了多远,多久,也不知道诸葛正扬和蓝冲有没有追着她,她已然精疲力竭。渐渐地昏睡过去。迷蒙中仿佛又回到金香楼的一幕,追逐和闪躲,猝不及防的暗算。
反复又歇斯底里地喊起来,诸葛正扬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夜深凄寒。
她蜷缩着像尺蠖(huo;四声),抱紧自己,泪水冲开了凝固的血迹。就那样,时而发热时而发冷,不知道睡了多少个时辰,最后终于醒了。可是,再也不像从前,睁开眼睛,已经看不到半点光亮。她舔了舔嘴唇,退到墙角。
仿佛是背靠着墙壁,才可以感觉到一丝安全。
这时候,她听见一阵细碎的响动。她忍了哭腔,厉声喝问。是谁?过了半晌,才听见一个苍老地声音回答说,小姑娘,你占了我老乞丐的位置了。
此后,靳冰越便在茅屋里住下来。或者说,是借了片瓦遮头却将身体隐匿在最黑暗的角落。她问老乞丐,有阳光照在我身上吗?老乞丐说,有,她便颤抖着向别处挪去,然后再问,有吗。直到老乞丐告诉她,她成了一团黑糊糊的连影子也看不见的烂泥,她才心满意足地静坐下来。
老乞丐偶尔会笑话她,说,姑娘,人生在世,并非一定要光鲜才有快乐的,像我这样破烂的乞丐,也一样能活得逍遥自在。
可是,我的情况和你不同。靳冰越怅声喃喃。
老乞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鸡腿,香气顿时溢满了小茅屋。这大概是他最近带回来最昂贵的一件乞讨所得了。他看着靳冰越狼吞虎咽的模样哈哈地笑起来。他的小声像是极有穿透力和感染力,带动着靳冰越也牵了牵嘴角,虽然似笑非笑,但也算是大有进步的表情。
某天。
老乞丐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靳冰越,他从江湖朋友那里打听到,原来花蕊夫人正隐居在丹霞山。靳冰越立时来了精神,道,可是那曾用金针为烈狱门门主医治眼盲的顾家传人?据说当年烈狱门主的双眼为仇家所毁,经脉尽断,目不能视,但花蕊夫人却只用几根金针便使他复明,顾家的金针因而名声大噪。初时靳冰越曾想过,若能找到花蕊夫人,自己或许能有几丝复明的机会。可她眼下却受困于此,举步维艰,更谈何外出寻人。
已然是有如溺毙在深潭。
幸而她遇见老乞丐,像遇见一只桨,一条船,将她拖拖拽拽地引到岸边。她从来没有想过破落的乞丐也能成为自己的贵人。她激动起来,抓住了老乞丐的手,道,谢谢你。那臂膀沉实而温暖,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悄悄的蔓延开。老乞丐慈祥地笑着,说,反正我走到哪里也是乞讨,不如将好事做到底,陪你走一躺丹霞山吧。
长风镇离丹霞山并不太远。纵然靳冰越行动不便,有老乞丐的照料,也最多三五日的行程便可到。只是一路的磕磕绊绊真是不少,连路边的小石子也能踩上去滑一跤。手和膝盖都磨破了,青一块,紫一块,捞起噶便用草药给她敷着,冰冰凉凉的,疼痛很快减轻了不少。
夜里,错过了驿站,唯有露宿。
靳冰越问老乞丐,附近是怎样的景色呢》老乞丐说,有漫天星子,黝黑起伏的远山,稀松的丛林,近处是一片鹅卵石的野地,开着自己的小花,就像铺着融融的柳絮。他说,你吸一口气,就能闻到野花的芬芳。
靳冰越怔了怔,忽然问,你真的是老乞丐么?
{繁花}
当然,不是。
只不过知道得太迟。
当他们找到花蕊夫人,并且说服了她的恻隐之心,答应出手医治,老乞丐便悄悄地离开了。那清晨蒙蒙的雾气濡湿了缠着纱布的眼睛,靳冰越问花蕊夫人,老乞丐去了哪里?
花蕊夫人诧异,道,何来的老乞丐?
靳冰越眉心一抖,道,昨日送我来小筑的那位老乞丐啊。
花蕊夫人便笑了,道,人都说,眼盲心不盲,姑娘莫非从来没有怀疑过,他那把苍老嘶哑的声音其实是故意伪装的?他临走时虽一再地请我为他保守秘密,但我却是不忍心看他浪费了一腔真情意,他的神态动作,无时无刻不再泄露着他对姑娘的温柔与关切啊。
一语道破。
实则靳冰越何尝不曾怀疑过,那恰好出现的老乞丐,总是能给她温暖照顾的老乞丐,怎么会那样稳妥地牵引着她,重拾生的希望。她抚过他的手,是粗壮有力的臂膀,平整紧绷的皮肤;她窃听过他的脚步与呼吸,是铿锵而掷地有声; 她还嗅到他的乞丐装带着清新的布料香,没有发霉或酸臭; 一切的一切,就好像是在隐藏之余故意显露。
那昭然的关心,温柔的迁就,如何是一个老乞丐所能给予。
而靳冰越,又如何能不怀疑。
只是,她默默地承受着,尽量是自己不去深究,因为在她的心里总是有个模糊的影子,她并不希望那影子会突显。
突显到现实里,突显到面前。
她宁可她所遇见的,真的只是一个邋遢佝偻的乞丐。
但如今花蕊夫人却将真相挑明,她已然无从逃避。她一边摘下药味刺鼻的纱布,一边问,您可认得那个人?花蕊夫人摇头,道,虽然他将自己弄得蓬头垢面,却也不难看出是个英俊的少年,而且,眉眼里总是含着笑。
说罢,纱布的最后一圈也解开了。
光线从四面八方穿透,像无数的萤火虫,钻进瞳孔,连心也跟着飞舞了起来。
她又能看见东西了,红的花,绿的树,天苍地阔,影影绰绰。她握着花蕊夫人的手几乎要感激的大哭一场。花蕊夫人端庄一笑,道,姑娘,此后的一段时间,你的眼睛会出现失明与复明交替出现的症状。但你无需担心。因为每次失明都是暂时性的,一两天之后便可不药而愈。大约有了三四次那样的反复以后,你的眼睛便可彻底康复了。
是的,我记住了。
靳冰越恭敬的向花蕊夫人致谢,也不再多做停留,便离开了丹霞山,回到了长风镇。
长风镇上的铁匠铺子没有丝毫改变,黑黝黝的年轻铁匠仍是,埋头苦干,听见脚步,也不抬头,只懒洋洋的问,客官想要铸刀还是剑?
靳冰越站定了,冷冷说道,要一对眼珠。这一句话比发射一枚暗器更可怕。吓得蓝冲直往后跳,盯着靳冰越,结巴道,姑娘,你,你的眼睛?好了?
靳冰越轻轻咬着嘴唇,忽然,一抬手,那纤细锋利的柔丝索便搭上了蓝冲的肩膀。她道,你既然早知有今天,当初何必救我?
我?
蓝冲瞪大了眼睛。半晌,狠狠将头一低,道,看来我是难逃此劫了,只请姑娘动手的时候利落些,好使我少些痛苦。说罢,一阵风吹开了炭炉上的火星。那些跳跃的精灵如若换成白色,会不会就像是漫天星子?
又或是野地的繁花?
{尽虚妄}
在那一刻,无论蓝冲还是靳冰越,都没有想到,重逢只是一场峰回路转。柔丝索并没有发挥任何的作用。它又乖乖的缩回了戒指里。而戒指的主人,愁眉深锁,香肩发颤,呆滞地站了半晌,最终拂袖而去。远远地听见背后还飘荡着铁匠愕然的声音。
姑娘………
她没有回头。
究竟是怎么了?靳冰越问自己。为何从前可以杀人不眨眼,方才却迟迟狠不下心,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世间最珍贵的艺术品。
不能破坏,奉若神明。
难道仅仅是出于感激?感激对方这些天默默的照顾,感激他给她机会重见光明?可是,若不是因为他,她根本无须忍受失明的痛苦啊。说起来他根本就是罪魁祸首,怎么反倒变了出手拯救的英雄?靳冰越想着想着,挥出拳头,隔空斩断了一片大树的枝桠。
漫天落叶飞舞。
寂寞萧瑟。
她在荒凉的湖畔坐下来。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夕阳铺满金色的鳞甲。碎碎点点,就好像铁匠铺里漫天的火星。她仿佛又看到蓝冲,他专心而又汗流浃背的模样,他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慷慨凛然毫无惧色的模样,还有他假扮的嘶哑,低沉,温柔关切。
渐渐的,靳冰越感到视线模糊了。天边尚有夕阳的余晖挂着,她却再度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她并不惊慌。因为花蕊夫人说了这将只是暂时性的失明。她便屈膝坐着,很努力地回想着数天以前在茅屋里的情况。她试着描绘蓝冲穿乞丐装污秽邋遢的模样。然后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
突然………
靳冰越感到有一双温暖而沉实的臂弯从背后环过来。她周身猛地一颤。想要挣开。可是却在抓到对方的手的时候,愕然地僵住了。
那是她熟悉的触感。
似乎就连皮肤的纹理也清晰可见。
她的心顿时跳得飞快。她有那样多的话想说,有那样多的疑惑等待解答,可是,却遭到对方唇舌的封锁。她感到不知所措,就好像漂在云端,喝醉了,身体不由自主地迎合。她已经分辨不清什么对错道理。她彻底地沦陷进去。
翌日清晨。
靳冰越怀着身体轻微地疼痛醒过来。睁开眼睛,柔和的光晕照射覆盖。她的眼睛果然如花蕊夫人所说,兀自又恢复了。
她听见背后均匀酣畅的呼吸。
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昨夜,造就了她生平最快乐的时光。她在那场彻底的交付里面看清楚了自己的心中所向。原本笼罩着的阴郁和迷雾,都豁然开朗。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凤飞翱翔,四海求凰。执子手,与子老。前人所有所有的佳句,她瞬间明白。
她眨了眨眼,娇笑着,缓缓地转过身去
可是。
突然。
犹如晴天霹雳。
靳冰越浑身都僵硬了。她看见的,并不是蓝冲。而是,而是诸葛正扬。
那时候,靳冰越终于知道了真相。原来,假扮老乞丐照顾自己的是诸葛正扬。费尽苦心查探到花蕊夫人下落的,也是诸葛正扬。
从始至终,和蓝冲有关的一切,都是幻想。
是她一厢情愿的假象。
诸葛正扬酣甜地睡着。嘴角带着笑。也许是还停留在销魂的美梦里,却突然感觉到脖子一凉,骤然惊醒过来,只见靳冰越正用柔丝索扼住自己的咽喉。他面色一沉,到,我早知你恨我。但是,我却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便已经爱上了你。虽然诚恳真挚,但在靳冰越日你过来,却仿佛是侮辱。
是伤口上撒盐,是雪上加霜。
诸葛正扬,我要杀了你。………这是靳冰越对昨夜温存过的男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无爱有恨。成千古的定局。再也无法扭转。
说完那句话,靳冰越将柔丝索绾出一朵艳丽的花。
对准了诸葛正扬的心脏。
{痴爱}
若论武功,靳冰越不及诸葛正扬。哪怕是柔丝索离诸葛正扬只有良村远,他依然巧妙的化解开。只是伤了皮毛。
逃了。
靳冰越扯着凌乱的衣衫,呆呆地站着,看着她所痛恨的背影消失在树林的尽头。她感到浑身瘫软无力。这时候,天空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很快淋湿了全身。她就那么笔直地站着,仿佛期待这些天降的甘霖能后洗清自己的污秽。
可是,烙在心里的,还能洗么?
靳冰越极尽疲惫地走回了铁匠铺子。蓝冲看见她,虚弱的失魂落魄的模样,虽然仍有些害怕,但依然给了她一碗热茶。
说道,姑娘,喝了暖暖身子吧。
靳冰越顿时泪落如珠。
胜过屋檐滴滴答答的雨帘。
后来,靳冰越没有告诉蓝冲她和诸葛正扬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是很无奈地摇头说,我就要离开长风镇了。蓝冲显然有点着急,道,你回去如何向雇主较差?靳冰越似笑非笑,难道你真要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当然不是了。蓝冲鼓了鼓腮帮子,示意自己不再多言。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顽皮的幼童。
雨渐渐停了。
蓝冲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眩晕,踉跄几步,便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地上。这时,靳冰越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轻轻地将一根很细的竹筒插回腰间。
那是红袖楼的人惯用的迷香。对付诸葛正扬那般的高手,或许派不上用场。但对付蓝冲,已是绰绰有余。
稍后,靳冰越收买了乞丐到柳生门传话,是以蓝冲的口吻,就说,有要事约诸葛正扬相商,是有关红袖楼的。诸葛正扬果然应约。
在流水汤汤的风雅亭畔,诸葛正扬远远便看见蓝冲坐在石凳上,背对着自己,他脑子里又跳出红袖楼三个字,想起靳冰越,不由得百感交集。跨上台阶,他便问,蓝兄,你约我来,所谓何事?蓝冲不懂,也没有说话。
诸葛镇样忽然意识到不妥,疾步绕到蓝冲的面前,只见他双眼紧闭,似是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猩红的血迹。诸葛正扬面色大变,赶忙解了蓝冲的穴道,扶着他的肩,试图以真气灌入他体内使他苏醒。片刻之后,蓝冲的手指动了动,疲乏地撑开眼睑。诸葛正扬去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似有几道混乱的气流游走疯窜。
这时,背后传来女子阴冷的笑声。
诸葛正扬趔趄着转过身来。我知道是你,他说,你为何不肯接受我。
此时,靳冰越已是红着双目,眼眶含泪。她看看呆滞的蓝冲,又看看满脸痛苦的诸葛正扬,一时心悸,一时心凉。她说道,我自制3并非你的对手,所以,不得不借用你的这位好朋友。刚说完,蓝冲便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吼道,我真是错信了你,你这女子,根本就是凶残毒辣,蛇蝎心肠。你的目标是我,为何要害诸葛兄?
这愤怒的咆哮,说到最痛处。
靳冰越顿时缄了口。
但说话只不过是气氛与情绪相配合,蓝冲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在他看来靳冰越的报复仅仅是因为这个正阳曾经刺瞎了她的眼睛。他不理解,痛恨,因为受到伤害的是他以诚相待的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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