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粉的红。
他按捺不住采花的冲动,正要为她戴上,但她说:
“我已不是披发戴花的年岁了。”
她没戴上他的花。
他拿着刚自枝折断的花,指尖忽然一疼,始知刺破了指头。
指尖冒出了血。
好艳。
好红。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血竟是那么红的。疼得那么剧烈,像要红给什么人看似的,像要证实些什么让人知道似的。
他悄悄地把指尖的血吮吸一净,没有让谁看见他曾流过血,哪怕只是一滴。
但他却看到了一件事,仍然跟怒山怒江的当年未有变更。
在他要为她戴上鲜花的一刹,她依然红了脸,绯了靥。
依稀往梦,依佯的花容,依然的脸红,依旧的艳颜一……
——尽管她拒绝了他的花。
他既忘不了当年跃崖板花以搏她粲然一笑的一幂,自然也忘不了她拒花伤指的情景。
而今,眼前,这小女孩把花递给他,眉目间充满了帅气,眼里闪亮着期待:
“公子,买花?”
戚少商许或是因沉湎在在事之中,所以一呆,手指已触及柔和的花瓣,但一时不知接花是好,还是拒花是好?
——这儿熙熙攘攘这么多人,这小女孩为何却偏偏选中自己买她的花?这几是烟花之地,虽已入夜,但游人醉客仍多,在街边摆卖兜销的人自是不少,却有个女孩偏选中了他买花!
——她捉的盛水桶子里有很多花,这样一眼瞥去,至少便有七八种不同的花,然而她却只递出了这一朵蔷薇花,而且还是粉红色的一朵!
——她是选中了自己?还是选中了花?是自己遇上了她?还是遇上了这一朵花?
——为什么要买花?
——买了送谁?
——为什么不买花?
——不买这花,花落谁家?
想起武林传说里,长安城中,大侠萧秋水的爱徒白衣方振眉几乎给一位卖花女孩毒倒的轶事,戚少商不禁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哑然失笑:
(这女孩是高手?)
(她别有目的?)
(她要暗算我?)
想开别的,他于是又回复了潇洒本性,终于接过了花,特别用鼻子嗅了一嗅,叉闻到那种优优、幽幽、忧忧的香味,想起那香味所构成的人儿,不觉心里一疼。
“为什么要买花?”
他突然问了这一句。
这回轮到那小女孩一呆。
她似从来没想到有人会这样问她一句:买花还需要理由的么?
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所以她说:“因为公子需要一朵花。”
戚少商笑了,非常温和。
“为什么我需要花?”
女孩也笑了。
笑得很帅气。
许是因为她剪了个短发吧,所以更像个漂亮的男孩。
——一个女孩笑起来的时候像个漂亮的男子,这种美是跨越性别之美,特别教人心动生怜。
“因为只有花才衬得起公子的人。”
小女孩这样答。
然后笑。
傻乎乎的笑。
她的发根短,笑起来很清越。
戚少商本来要铁石起来的心肠,也柔和了起来:他觉得跟前这女孩像他敌人未及弄的少女时候。
可惜他已不复年青。
至少是心境已老。
“为什应选这一朵花?”
“因为只有这朵花才特别合衬公子的潇洒。”
女孩对答如流。流水无心,却自有天机。
于是戚少商就买了这朵花。
他问价。
女孩竖起了一只手指。
——她的意思是要一文钱。
当然,那仍是大昂贵了,简直是开天杀价。
她敢这样开价,是因为看出戚少商是个惜花的人。
不过,她开了价,仍深悔自己开价太高了:
别把客人给激怒了、吓跑了才好!
所以,当戚少商随手塞给她一锭银子,然后拿了花就走的时候,她拿着银子,一直拿着它从冷到暖至热,好久都说不出话,眨不了眼睛,呼不出一口气来,一张慧黠的俏靥,和她桶子里和这深夜里的花一样,交织出美丽的疑惑,疑惑的美丽来。
戚少商却拈着花,走了。
他不能为了她一辈子不买花,不采花,不爱花。
他决定要找人选出这一朵花。
他决心要将花送给自己心爱的人。
他找到这个人了。
他已迫不及待。
看到花,越发觉得春天迫近了。
尽管是迟来的春天、但仍旧是春天。
他决心要试一试。
送花。
3.雍容进退自古难
一朵蔷薇一把剑。
他,衣白如雪,一个人,越脊穿瓦,一路访花叩月魂的来探她。
月华清清。
但冷。
灯影轻轻。
却温馨,
踏着月色,拿着花的戚少商,终于看见悬在小甜水巷醉杏楼第三层“熏香阁”的灯影。
那是李师师的居处。
小楼依依。
灯星星。
人借惜。
一灯如豆,但却暖和了戚少商一颗荒凉已久、浪子的心,让他生起了家的感觉。
——要真的是家,该多好!
在浪人侠客的心目中,看来好像只是流浪与决战。
其实浪侠也会倦乏的。
那时,再不羁的游子也会生起成家的念头。
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家比国更重要。
——国家是公事、正事,没有安定的国,哪有安定的家?
不过,国家大事,匹夫之力,丈夫之勇,往往无着手处,难有挽回之机。
家则不同,那是私事、身边事、日常生活小事,却是切身的,分外感受、体验得到的。
——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温馨的家,又何必舍生忘死去保国卫民?
是以家事委实排在国事、天下事之前,只不过一旦天下大变,国家多难,那么,家亦朝不保夕矣。
对戚少商而言,江湖是冲杀一阵便平息下去的浪,但静息只是蓄势下一轮的冲杀再来,他一手组合过在漠漠荒野里近乎最大的江湖势力,而今又在繁华京城里一手建立近最大的帮会组织,但他却未成过家,人人都有的家,他却从来都未有过!是以这一星小火,对他而言,便如同久违了的家一样。
它成了期待。
成了希望。
——要是这点着灯的阁楼,便是他所创立的家,点灯的女于,只等他一人回来,那就好了!
那是他的家。
属于他的家。
他曾闯出了名堂。
胆又给人打得翻不了身。
他打出了天下。
也流亡天涯。
他创建了非凡势力。
却也一败涂地。
可是他就从没有、从来没有……一个——
家。
所以他珍惜这一灯烛明。
一星如火。
一灯如豆。
——这一点微明。
因为这是他心目中的:
家。
游子倦了,要回家。
乌飞倦了,要回巢。
戚少商纵横天下,三起三伏,而今依然他步天下,做视群雄:只不过雍容进退自古难,他也跟一般人一样,需要一个;
家。
——家是什么?
也许就是只是有饭香、有牵挂、有一张旧床等他回来睡、有女人为他蹉跎时日而无尤怨、有孩子等他回来时叫他:“爹”。
家是一种栖息。
鸟飞久了,终需着地。
白日亮久了,总换上温柔的夜。
杀人的剑,终归要回鞘。
浪子倦了,要有个家。
问题是,这是否真的能算是他的家?
李师师的“熏香阁”灯火如黄色软绒,温馨如一觉好梦,李师师这女子也温柔如夜、美得像一场绮梦——要这是家,衬起他来,当然就是一个美人如玉剑如虹的家。
——可是这真的是只等待他一个男人回来的家吗?
如果他不能当这儿是家,那么,把李师师接回,”金风细雨楼”,有白牡丹那么甜美、恬丽的女人在,多英雄多好汉多豪杰多义士的“风雨楼”,也必能容得下、也拥有得起一场红楼里的春梦。
——只不过,李师师是不是他的女人?她是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戚少商在今晚的月色如刀下了一个决定。
他决心要间个清楚。
在这段不算长,也不算太短的对日里,他们相处得很好,很投契,很激情。
激情与深情毕竟有点不一样,深情远比激情深水,而激情却常见惊喜、十分刺激。
在这段日子里,戚少商总在可以见得着李师师的时候千方百计的见看李师师,在一起谈诗、谈画、谈史、当然绝对少不了谈情。
戚少商在过去的阅历里,也遇过不少的美丽女子:有许多女子只要知道他是戚少商就什么都愿意交给他,也有的女子并不知道他是谁却因看上他而喜欢上了他,当然亦有的女子是他喜欢的可是却没有缘份,得不到的。不过,到底,跟李师师谈情,终究是一件十分刺激和激情的事。
谈情说爱,有时并不是光说情、只说爱。有时,情是用棋来“谈”的。
李师师的棋艺很高,戚少商原先不知,他初下以为要让她,别把她迫出了娇嗔可不好玩了,女人都是输不起的——所以他绝少与女人比武斗气,下棋亦然。
却没料,真的弈奔了起来,方才知道,李师师真的善奔。戚少商善攻,他的棋艺有剑气,“攻城掠池,犹如探囊取物”,这是李师师笑着对他的恭维。
可是李师师的棋艺也非同凡响,每退守之时,尽蕴反击之机,守稳了,让对方攻竭了,她来一招反包围,往往毁敌于弹指间。
戚少商与她棋来棋在,一攻一守,恰好搭配一般,天造地设,将旁人,名士看得羡煞;他们若与李师师对弈,落子不二三千即给困于温柔家中,动弹不得。师师养母李姥也说:
“师师善守,公子擅攻,相望而弈,只羡鸳鸯。”
初时,李师师还真没有办法抵挡戚少商精锐之师、无坚不摧的攻势,苦守纠缠一阵后,总难免败下阵来。
戚少商笑道:“你棋艺是有天份,惜文气太重,守八分、攻二分,攻未及即求守,以致进无军气退有女儿志。你师承是?”
李师师也不温嗔,莞尔一笑道:“张先教我弈道。”
戚少商“哦”了一声,“张先是词坛领袖,他曾说你之俏是‘天下无二,盖世无双’。
他还作了一首《减字木兰花》来咏赞你。”
他随而吟道,“垂螺近额,走上红茵衣趁拍:只恐惊飞,拟请游丝惹住伊。文鸳绣履,去似风流尘不起:舞彻梁州,头上宫花颤未休。”
李师师没料戚少商能随口背诵得出别人赞美描写她的词,心中欣喜,便说,“张先的词写得好,人也好,你们要是能相见,必能成为好朋友。”
戚少商一笑截然道:“我不想认识他。”
李师师一怔。
戚少商晒道:“他在词坛很有地位,但在我看来,他的词脂粉气太重。尽管去似风流尘不起,头上宫花颤未休都是好句,但国家多难,风雨兴亡,他只一句舞彻梁州,如此了事,我得加他一句文人轻狂,只顾荒唐梦未醒。”
李师师已意会到戚少商的心意,之后就算跟他谈起贾奕、秦少游等文人、名士,也是点到即止。
可是,许是跟戚少商对弈多了,她的棋艺也大大精进起来了,且渐攻守且宜,攻势中隐含杀伐之气,且锐意逼人。
——有时连戚少商也给她杀着中的剑气迫住,亦曾一时为她锋芒所折。
这绝似是戚少商沉着布子的兵家之气,不过又在个中得到转化,孤高出尘、另辟蹊径,连戚少商也叹为观止,大是折服。
“能从我的棋路中作此变法,另成一家郁愤孤清的套路,才份之高,可喜可叹。”
李师师只嫣笑不语。
不过,到了关头要害,她总是输他一子半着,败下阵来。
输过几盘,戚少商掷子叹道:“你从我棋艺中另立一局、自成一派,这并不难,难的是能自甘落败,雍容进退自古难,你能认输求败,实要比只懂一味取胜争雄的人强上太多太多李师师仍含笑不语。
庭院牡丹花开盛,月下寂艳如灯。
对弈一如武功上的对坂,从交手、讲手里“迫”出真性情来。
他们看似下棋,其实也是在交手、交心,甚至也在说爱、谈情。
不但钟了情,也纵了情。
4.她是个点到即止的女子
情是好事。
欲很过雁。
情不是欲。
欲可以无情。
不过,情有了欲可以激化了情,欲有了情可以升华了欲,是以有情有欲,不但是过瘾好事,简直是人间妙事!
对李师师的感觉,戚少商除了觉得她一颦一笑很少女之外,也觉她真是很妙。
——伊实在是个妙女郎!
跟她谈情,永远有意外之喜,但也有难言之忍。
忍什么?
——动心忍性。
既动了心,就得要忍住蠢蠢欲动的性了。
到了戚少商这年纪,要谈情,那不只是爱,还有欲。
爱欲本就难分一……要分,就看满足了欲之后还爱不爱她,要是仍爱,那就是真爱!像戚少商这样一个精壮的汉子,他有澎湃无尽的情感和情怀,还有无尽的精力和精液,他要真爱一个女子,自然就想爱她的全部,而不只是她的跟,她的眉毛,她的魂魄,她的心……
当他看见师师妩媚万端,美目流盼之时,他就想跟她真个销魂。
可是她不愿意。
她婉拒。
戚少商初并不介怀。
——他只是想要,却不是一定要。
后来却懊恼了:
怎么许多人都能成为她入幂之宾,独对我拒于千里……!
这是什么意思!
他很不喜欢,快翻脸了。
——既瞧不起我,那也不必相交下去了!
——我是待她真心真意的,我这么多女子不选、却选中了她,她却如此玩弄我!
他想放弃她。
为这一个抉择,他剑眉深锁。
却放不下。
才舒了双眉,下了决定,却又在心里打了结:
她是个有才有情的好女子,若放弃了她,会不会像息红泪一样,造成“有花堪折不即折,却待花落空折枝”的怅惘呢?
他舍不了。
弃不得。
——那就是一种不离不弃的真情真爱了。
他问过她。
问急了,她居然答:“你我毕竟是在青楼中相识的……”
好一句话。
戚少商也不为已甚,但在寤寐中反复难眠时,想起了这一句话,不由动了真气:
——我从不嫌她是青楼歌妓,她却嫌我是风月浪客了吗?就算我是浪子,但一个阅历无数的男人却了真情,不是总比一个未经世故的男子一时冲动、或是一个从不动真心只求追色逐欲的浪荡家伙来得难能可贵吗!
这女子却不懂珍惜!
随而,戚少商发现她除了皇帝之外。还跟许多名士闻人有往还:秦少游、贾弈、孙公蛭、张先、周邦彦等人,尽在其中。
她与他曾一起交过手、对过敌、做过一场戏(那一场,使得戚少商得以助诸葛先生迫退当朝权相蔡元长,且使李师深得赵佶信宠),大家有过颇为欣心的默契:只不过,她却对他若即若离、点到为止。
——她若是个点到为止的女人,那为何又对自己处处曲意承欢?如果她执意做到佶身自好的女子,他也一样能去做一个见好就收的君子:只是,有那么多还不如己的无行浪子。却能与她厮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