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你的金姨就是。”胤祥摊摊手，抢走佳欣面前的一盆山鸡松蘑。”还有，宫中的，七哥，大格格。宫外的，高士奇，马齐，张廷玉。——随波逐流之人的确是有大把，不过若是有置身事外的能力，任谁继位亦动他不得，那又何必压这个可输可赢的赌注？”
说得不错。
那些依附他人的人，若是自己有独立站立的勇气，又何必去冒着生死存亡的危险，博一个未知如何的前程？
而若没有实力，又何来勇气？
“比如十四格格，”胤祥跟佳欣思路相似。”她原本一心向着四哥的。可惜德妃娘娘不待见她们母女，总嫌弃袁贵人是汉女出身，低人一等。所以，靖琳不得不投靠二哥，做二哥在永和宫的眼线。——若是她有能力选择，她倒是宁愿与她熟悉亲厚的四哥登位。可是，德主儿高高在上，她使尽办法亦讨好不到，又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如此……德妃娘娘的确不是容易相处之人呢。”
“她凡事爱藏在心中，力求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却不料反而落了一个下乘。四哥那点不痛快不爽直的劲儿，也是跟她学来的。要不是这点不直爽，皇阿玛会比现在更爱四哥数倍。像宜妃，事事争风，常常使些小性子，皇阿玛反而觉得她是实诚之人，常常加以回护。”
“说得不错。”佳欣和胤祥常常能有知己之叹。”皇上是何许人也，在他面前压抑做作，还不如常常犯点小错来得讨巧。不过，我倒觉得宜主儿未必是故意为之。或许，她的性子就是如此，误打误撞的才走对了路子。”
正说得欢畅，门外银铃声响。
包间之门无闩无锁，方便上菜应侍。不过客人常常有私密事情要谈，所以门廊外一路悬挂银铃，有人接近则铃声示警。隔墙有耳之事，在松林槐居之中基本不可能发生。
银铃声在门前停顿下来。紧接着，一个颇为好听的声音响起来。”小姐，奴婢受隔邻两位爷台的托过来传话，小姐是否愿意奴婢入来回禀？”
胤祥朝着佳欣眨眨眼睛。
佳欣点点头，整理下发辫，扬声道，”进来吧。”
出现在面前的女孩子亦是一身土布，土布之上却难得地绣了大朵红花，俗艳之中，偏生有种喜庆吉祥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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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松林婉儿，小姐……”
“我行三，你叫我三小姐即可。”
“三小姐吉祥！隔邻两位爷台要奴婢过来请三小姐过去一叙——”
佳欣的脸色阴沉下来。”萍水相逢，又是陌生男女，有何可叙。”
松林婉儿忙道，”那两位爷台已经将您的帐结了……”
“混帐！”佳欣一拍桌子，怒而立起。”本小姐来吃饭喝酒，要他们多事？一餐饭菜就要过去陪酒，当本小姐是‘松阳楼’的表子么？”正如扬州有晋风会，京城有迎春阁一样，盛京最有名的烟花厂，便叫做松阳楼。
佳欣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啪地拍在松林婉儿面前。”拿去，多余的算赏你了！”
“三小姐息怒……”婉儿姑娘颇有胆识手腕。”那两位爷台有些醉了，是奴婢传话不周，三小姐千万莫往心里去。”她甜甜走过来，将一千两面额的银票向着佳欣方向推了一推。”奴婢这就去将银钱退给那两位爷台。三小姐今日光临松林槐居，招待未周，这一顿，自然应由松林槐居来请。”
她啪啪拍手，先前布菜的女孩子迅速赶来。”再给三小姐上一个炖雪蛤。吩咐帐房，这顿记在婉儿账上。”她莞尔一笑，”三小姐慢用，先前的事，真是对不住了。”
眼看着婉儿和两个女孩子躬身退了出去，佳欣忍不住问胤祥。”这个婉儿是什么来头？气质和其他侍女大有不同。”
“她是莫汗儿的养女，是在这松林中拣来的弃婴，所以指松林为姓。”婉儿不认识胤祥，胤祥却对婉儿熟得很。”你把钱收起来吧。项于燕虽然出身大方之家，目前却终究手头窘迫，该拍的时候拍，该收的时候收，才更像她。”
“嗯。”佳欣点头。”那隔邻的两位客人……难道就是？”
“很有可能。”
“那我们也住下来？”
“不急。”
果然不急。片刻之后，松林婉儿便又一次合着银铃声走进佳欣的包间。
“三小姐，”她向后一引，”一场误会。隔邻的两位爷台只是一位萧姑娘的侍从，想要请三小姐过去一叙的，实在是一位姑娘，并没有旁的意思。”
一名劲装女子走了进来，眉目之中带着英气。她向着佳欣虚虚抱拳，”在下萧湘，这厢有礼了！”
佳欣皱眉，勉强答了一礼。”我叫于燕。萧侠女有何见教？”
“不敢。”萧湘不请自坐。”在下从窗中望见于三小姐孤身来此，颇觉奇怪。”她看了看松林婉儿，婉儿很是识相地欠一欠身，回避而去。”在下乃是本县衙门捕头萧伟的妹子，虽不入衙班，却也常常为地方出力。近日这卧龙山一带有采花贼出没，在下因见三小姐孤身独行，怕三小姐轻易涉险，故而冒昧前来，希望三小姐能多加留心，或尽快回返。”
说得真是顺顺溜溜，自自然然。
佳欣觉得，这恐怕是自己听过说谎的人之中，说得最为圆熟的。
“哎呀，”她假做终于解除戒备。”原来如此。多谢萧侠女了，小妹定会多加留心——对了，我原想今夜往珍珠泉而去，到珍珠客栈留宿。现今看来，还是宿在这里，明日再走算了。麻烦萧侠女，能否替我叫婉儿进来？”
萧湘果然落入圈套，露出急迫而暗喜神色，却故意装作轻松。”哦，于小姐要住店的话，不若住在我们旁边。我们包了地字小院，却只住了地字一号房至三号房，地字四号房还空在那里无人居住。不如三小姐便就近住过来吧，有我在，也可保护一二。”
“那……怎么好意思。”
“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萧湘自来熟地过来拉住佳欣的手。”同我一起的是两个捕快还有两个江湖中人，就我一个女人，你来了，也好彼此照顾一二。”
“……好吧。多谢萧侠女盛情了。”佳欣露出友善的笑容。
萧湘离开之后，佳欣奇怪地将胤祥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揪了出来。
“怎么了？你认识她？还是她认识你？”
胤祥苦笑地理理头发。”我认识她不假，至于她认不认识我，我也没底——她就是潇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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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啊，难道就是四阿哥派去天地会卧底的那个潇湘？”
“不错。我三年前见过她一次，希望她不会认出我来才好。”
“那么……她们那三间上房之中，必定有一间，住着皇上？”佳欣惊喜。
“照说该是如此。”
佳欣喜悦之中却似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你跟潇湘只见过一次，加以遮掩，还有混得过去的可能。万一葛茹也在此地，我这点小小易容术，岂非等于自杀？”
“放心。葛茹不会在这里。她为了将四大侍卫引开，这两日之内带着他们从京城跑到了江南，再兜圈子从湖广北上，几乎兜了一整遍中原。就算她能日行千里，这会儿也到不了盛京。”
佳欣有点烦躁地踱步。”那……这里是谁在主持？能判断得出来么？”
胤祥也凝重下来。”应该是莆田头陀陈火方。他得南少林真传，葛茹的一身功夫，就是他所传授。如此大事，他不亲自坐镇实在说不过去，何况我们的人亦没有在别处发现他的踪迹。怎么了，你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口中说着没什么，佳欣的表情却有着深深忧虑。”金姨呢？有她的消息么？”
“没有。她似人间蒸发了一般，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胤祥叹口气。”四大侍卫联阵亦不是陈火方的敌手，她却可以凭借轻功和暗器勉强与陈火方打成平手。我原本还指望借助她的力量，现在却只能做别的打算了。”
“火枪队？”
胤祥点头。”我调了，却还要从长计议。”他咒骂，”火枪队并非三会八门所属，而是正经禁军，调动上要经过二哥；而他们的队长却是大哥的门人，一团乱麻，尽是扯后腿的烦心事。”
佳欣轻轻帮他捏捏肩膀。”别急别恼。我信你定能有齐全之策的。”
胤祥苦笑，”有是有，不过劳心劳力罢了。”他长叹，”若是再过几年……哪怕两年，便好了。”
他实在是，太过年轻。
很多事情想做，但是来不及做。
“对了，你四哥下辖的影卫呢？那个你可以调动？”
“调他们没有大用，不过你提醒了我。”胤祥露出锐利眼神。他没有再说下去，佳欣亦没有再问——她在战略上或许能派些用场，在战术上却是个门外之人。
“现在已经过了午时。”婉儿来收拾桌子，顺便引佳欣去地字四号房休息之时，笑吟吟地向他们介绍，”再有一个时辰，松林槐谷旁的月牙湖畔，便有咱们专程从京师请来的迎春阁歌舞小班演练献艺；申末酉初，暮夜交临之时，是正式献演凌波舞的时候，三小姐定要赏面来看。”
“哦？”迎春阁？怎么回事？许佩和慕容十八的迎春阁？”你们这里并没有多少客人吧？”
婉儿掩嘴而笑。”松林槐居共有上房四十八间，昨夜住满了一半，二十几名客人已经很是不少啦。秋冬季里，有时整个松林槐居一共只有两三个客人，每夜一场的歌舞却日日不辍，经年上演的。这是咱们松林槐居的招牌——不过这会儿春暖花开，客人多，所以特意请的好班子，昨日才来的，还没演过呢。三小姐好福气。”
“也不算什么吧。”佳欣淡淡回应，”不过一个歌舞班而已。”
“是是，不过是讨个开心罢了。”婉儿低眉奉承。”三小姐请这边走。”
松林槐居一共十六间上房，三十二间普通客房。上房排了”天地元黄”的序列，一共四栋小院，每院四间，倒也清净。说起这千字文的起首四，原本应该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才对，这个时代为避康熙这”玄烨”两字的讳，生生改作了”天地元黄”。
佳欣走进地字四号房，不由得感慨了一下——原本以为四面小院，四间上房，会是东西南北各占一面，现在才知道彻底想错。四间上房全部坐北朝南，每间门脸都不大，却都生生占了两层，按照现代说法，便是难得一见的复式客房。这是方便贵族入住的式样，主子住楼上，贴身丫鬟或小厮住楼下，既方便伺候，又可以为苟合私通之类不便为人所知的勾当提供足够的隐私空间。
两侧是那些低级小厮的住处，每栋小院还有个独立的小灶，可以呼唤自家下人随时热点心吃喝。另一面是住客的专属车马房，来去直截了当，不必经过前门。
——基本上，这个不是宾馆，而是度假村中家庭式别墅的建制。
四栋小院之外，三十二间普通客房占了稍大些的一个院落，是规规矩矩地普通客栈房间模样。再加上门脸上那间吃饭饮酒作乐的三层小楼，和后面两排工作人员宿舍，一共六栋主要建筑，便构成了这个景区度假村的规模。
“这位小哥，车马已经安排好，您请跟我到那边安顿。”客房伺候的女孩子帮佳欣放好行李泡好茶水，便引着胤祥朝两边的下房而去。
“不用了。”佳欣伸手阻住。”他就住在楼下好了。我身边无人伺候，一个人住也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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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一愣，”若是小姐需要人伺候，我们这里有专门的丫鬟仆妇可以过来的。”
“我说不用了就是不用了。”——服务项目倒是齐全。佳欣甩下脸色，女孩子讪讪然地告罪退了出去。
“哈，”佳欣拍掌，”胤祥，你看她的眼神，她心中定是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奸情了。”
“只能说她……冰雪聪明。”一旦无人，胤祥便喜欢往佳欣唇上去凑。香香甜甜亲了一口，胤祥给了佳欣个眼色，便起身出门去刷洗车马。
“三小姐。”潇湘如蚁附膻一般地挥之不去。好在佳欣等的，就是她而已。”头一次来，这里还不错吧？”
“我小时候来过的，那时已有了这松林槐居，不过没有入来饮食起居而已。早知道如此奢华，一定年年过来逍遥几日了。”佳欣慢慢将话题往自己需要的方向上带。
“哦，三小姐是盛京人氏？”
“不是，我是汉人，不过家父家母在此定居已有三十多年。”
“那三小姐小时候来这里，也是踏青游玩么？”
狐狸尾巴露得如此之急。”倒也不是专程来玩，那时候我家在这里有个工程……啊，”她假做失言，”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当时还小，记不太清了。”
潇湘沉吟片刻，忽然甩出一击。”若在在下猜得不错，小姐不是姓于，而是姓项吧？”
佳欣站起来，神色惊惶地退了半步。”莫要胡言，你……”
“项家大小姐名叫于凤，二小姐于蝶，您自然便是三小姐项于燕了，对不对？”
“你……”佳欣花容失色，”你是我家派来的人？”
潇湘得意一笑。”三小姐莫要惊慌，”她压低声音，”我不是令尊令堂派来的人，不过令尊令堂派来的人，却离此也不远了。”
佳欣睁大眼睛，表演着一个私奔少女的复杂心事。”你究竟是什么人？”她声音颤抖。
“我不是说了么，我哥哥乃是本地捕头。令尊项公，已经打点了各处府衙，通报早已经下发，无论在何处见了三小姐行踪，务必即刻回报。——这里的老板与官府中人走得极近，您看那个婉儿，有事无事在三小姐身边围绕，想来，此刻已经报官去了。”
“啊呀……我，我要快些离开这里……”
“三小姐莫慌。”潇湘蛊惑人心地看着她。”男欢女爱，乃是天地自然；三小姐的勇气和真纯，潇湘佩服。”
“哦……”佳欣抓住潇湘的手，似抓住浮木一般。”那便帮我快快逃走。”
“天地之大，三小姐又想逃到哪里去呢？”潇湘轻轻搂着她，”我有个好姐妹，也是私奔。原以为逃出去便无事了，谁料到家人报官，绘影图形通缉天下，肚里都有了孩子，还是生生被千里之外的官府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