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哭声登时一敛,耳闻得剑帝郑凌风和缇骑首领陆九霄联袂而来,心内都是一震。陈莽荡哼了一声:“来便来罢,喊什么,请他们上来!”他这声呼喝虽大,却无内功相衬,难以远传。何竞我微一沉思,便即振声道:“陆大人、阎宗主、郑帮主大驾光临,咱们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平和的声音立时随气射出,四野郑凌风呼喝的回声已进尾声,登时给他平缓的声音压了下去。
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钻入众人的耳中:“何竞我,还不让你这些不知好歹的徒子徒孙退开,惹得陆大人和郑帮主恼了,你可担待不起!”正是阎东来的声音。沈炼石听他出言不逊,不由勃然大怒,喝道:“咱们正祭奠曾总督忠魂,邪魔妖魅莫要胡言乱语!”这一喝声若雷霆,毫不逊于郑凌风先前那一声,立时群山之中“莫要胡言乱语”的回响四起,只是其义正言辞,声势便显得又胜一筹。他四人功力深厚,隔山呼喝,便如对面谈笑一般,顽石和尚、陆亮等人功力不及,就难以插言。
袁青山眼见何竞我对自己使个眼色,立时如飞而去。过不多时,脚步杂沓,袁青山已经领着一行人昂然而来。笑云举目望去,却见往日见过的阎公公、郑凌风、金秋影等人赫然在列,当中一人身着紫衣,身材矮胖,眉稀眼细,脸上始终是一团淳和的笑容,瞧旁人众星捧月的架势,想必这貌不惊人的紫衣客就是在大明官场和武林都横行无忌的锦衣卫指挥使陆九霄了。笑云见过的刀圣剑帝,莫不器宇轩昂,锋芒逼人,见这名声更盛的陆九霄却是一副笑吟吟的乡绅财主之状,不由暗自称奇。
沈炼石一直注目那紫衣客,眼见他率人逼进,立时冷哼道:“陆大人奉旨而来,是要将我们这些亡命乱匪一网打尽么?”紫衣客见他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意,稀淡如水的眉毛微微一抖,随即笑道:“沈兄言重了,老夫出京之后就不算是锦衣卫指挥,‘陆大人’三字便谈不上了。你瞧我们这一身轻装便服,可不全是江湖之中的一批闲云野鹤么?”说着身子微转,向身后金秋影、阎东来几人呵呵而笑,他久居高位,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超然气度,这一笑,身旁金秋影诸人立时随声附和,哈哈、嘿嘿的笑了起来。
陆九霄却将脸色一端,道:“咱们此来鸣凤山,一是为了拜会西崖、秋岩等几位老友,二来么,就是要在曾总督墓前烧上一柱香,和诸位说上几句话!”此言一出,非但鸣凤山上群豪一怔,便连他身后金秋影、阎东来等人也是一脸错愕,要知此人以都指挥使之尊,公然拜祭朝廷处死的罪臣,实是胆大妄为之极。
曾淳却冷笑道:“陆先生好意咱们心领了,拜祭之事还是免了罢。”何竞我这时踏上一步,道:“陆先生,请待咱们祭礼一了,再论上香之事如何?”蓦地大袖一挥,鸣凤山众人已经依序排好,霎时之间,墓前跪倒一片,陈莽荡率众人齐向墓前施礼,曾淳也向众人叩首还礼。陆九霄与郑凌风对望一眼,便只得率人立在一侧冷眼旁观。
何竞我却自怀中取出一幅白巾,却是他亲做的祭文,这时曼声念了起来。何竞我的祭文不长,却是言辞恳切,针砭天下。郑凌风听他念到起始几句中的“忠勇以为甲胄,刚毅以为干橹”之语时不由嘿嘿冷笑,脸现不以为然之色,待到后来听得“先生每念蒙骑侵踏,怒发裂眦,中夜不寐”之句时,脸上才渐有钦佩之色。
“宁塞之捷,天下大振,有志之士,依席以待!”这祭文念到此处,何竞我给扯动情思,愈发慨之叹之,竟尔涕泪交流。墓前立时又是一片呜咽,笑云虽然不明白他文邹邹的话语到底是何意思,但也觉气为之动,想起牢狱中的曾铣风骨,不由悲从中来,跟着号啕大哭起来。陆九霄却是始终双目微闭,恍若未闻,只到那祭文念道“贪奸相济,蒙蔽上听,惜乎一代功业,丧于佞宵之手”,他才微微一震,双目陡张,射出一线电光。
何竞我的祭文一完,便将白巾投入香炉之中,山上群豪眼见白巾化作一团冉冉的火焰,均觉群情激昂,热血沸腾。陆九霄这时干笑一声:“堂主以大局为重,要秉承曾公遗志,这好得很呀!”蓦地凌空一抓,香案上一支香便即跳起,直飞到他手中。他面色也更见庄重,左掌在那香顶轻轻一抚,内力到处,那香登时燃了起来。沈炼石等人见他以精深内功取香、燃香,举重若轻,挥洒自如,也不由暗自喝了声彩。
陆九霄已经躬身长揖,口中念念有词道:“我这一柱香拜的是两年前的三边总督,却不是罢职后打入镇抚司大狱的曾铣!不管怎样,曾某人为国为民着实出过些气力,也值得一拜!”陈莽荡冷笑一声:“猫哭耗子,假惺惺!”陆九霄不以为意,自在墓前恭恭敬敬的三揖到地,将那香插到案上,这才转过身来,向何竞我笑道:“香也上了,拜也拜了,咱们该论正事啦!”
何竞我长髯随风轻动,凛然不答。阎东来忍不住踏上一步,大咧咧地道:“何堂主,咱家和陆大人今日上山其实是给你们指一个自新之路,只要你们易帜倒戈,弃了聚合堂、鸣凤山的匪号,能臣骁将全归入我剑楼和缇骑,更将曾铣生前克扣的那笔巨饷献上,咱们就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众人全是怒不可遏。哪知陆九霄又冷冷的叮上一句:“还有,曾铣身为罪臣,怎能公然为他立碑书铭,这衣冠冢么,连同何兄所写的碑铭碑文,我瞧还是尽数毁去的好!”
众人听了此话,再也忍耐不住,谷中就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叫骂之声。玉盈秀低声在笑云耳边道:“正如沈先生所说,陆九霄在昏君面前已然夸口,这次是来兴师问罪来的!”笑云心内一紧,手陡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把。
却见何竞我冷笑道:“咱们若是不依,那便怎样?”
陆九霄若无其事的道:“实不相瞒,前些时日蒙古黑云城给老夫下来战书,要领教我中原武功,听说这战书也给鸣凤山下了一封,不知可有此事?”何竞我知道既有余独冰之变,这事泄漏出去那是一点不奇,也就微微点头。
“听说前些时日在老君庙中,何堂主与东来兄做了三战之约,可惜后来因故未曾尽兴,不知可有此事?”陆九霄不紧不慢地又叮了一句。何竞我面色凝定地又再点头。“外敌当前,家国有危,诸位想必定会以国是为重,七星风云会咱们两方人马必然都会去的,是也不是?在下倒有一个计较,”陆九霄笑得更是温和,倒似平易大贾和人商议买卖一般,“今日咱们续此三战之约,一了东来兄之愿。诸君若有闪失,前面我说的话,便请照办如何?”
何竞我双眉微锁,沈炼石却怒喝道:“你们若是输了,那便怎样?”陆九霄淡眉一挑,笑道:“我们若是输了,曾铣一案便就此打住,既往不咎。非但如此,七星风云会上,我辈还会听命何堂主、沈先生调遣,介时鸣凤山、聚合堂之名必会大显天下!”
众人均觉犹豫,要知对方阎东来和金秋影诸人固是天下之雄,而陆九霄、郑凌风更是冠绝天下,己方何竞我、沈炼石诸人虽强,但全无取胜的把握,这一战陆九霄简直已经胜券稳操。
正自疑惑间,陈莽荡却目光闪烁,喝道:“好,便这么着,打上三场架,冒上一点险,就能来他一个咸鱼翻身,这仗大是值得!”何竞我等虽觉棘手,但此时陈莽荡已经点头,又觉他所说甚有道理,要知若是陆九霄、严嵩之流携手中重兵以武力相迫,鸣凤山终究势危,今日这三战虽然虽险,却着实值得一拼。但他仍是缓缓道:“话虽如此,但军饷是救急边关的,今日边关旧将云集,稍时便会取走军饷。至于衣冠冢之约么,事关重大,何某也不会以此事相博!”
“非是事关重大,只怕还是事关何兄名节吧,”陆九霄仰头笑了笑,忽然将大手一摆,“好,衣冠冢之约再议,军饷暂且待比武之后再论去留如何?”
何竞我双眉乍扬,道:“既然如此,鸣凤山、聚合堂甘愿奉陪到底!”陆九霄眼见他锐利的目光刀剑一般刺过来,心内也是微微一震,正待再打个哈哈掩饰窘态,却听任笑云笑道:“陆先生,上次老君庙那一战中何堂主力斩了青蚨帮高手钟舟奇,今日咱们既然叫做续战,那么是不是就算我们聚合堂先胜了一场?”
陆九霄干笑两声:“此战非彼战,岂可混为一谈?”一双细目立时锥子一般向笑云脸上扎去,笑云心内微震,洗心禅观立时随境而现,将他眼中喷涌而来的杀气消逝无形。
二人目光一交,陆九霄但觉这少年给自己怒目一望,虽是微现慌乱,随即又静定下来,一双眼睛冷定如长河大湖,深不可测。陆九霄心下称奇,一张波澜不兴的脸上也不由露出嘉许之意,道:“足下想必便是近日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任笑云吧,待会三战定大局,说不得还有小兄弟一展身手的机会。”口中甜言蜜语,眼中的光芒杀机却愈加凌厉,有若急炮重弹,在笑云心中荡起层层巨浪。
何竞我却道:“这位任兄弟好开玩笑,陆兄且莫当真!今日这三战虽于鸣凤山上交锋,咱们却是堂堂正正,决不会占诸君半点便宜!”他一开口说话,笑云立觉身上的压力一轻。
“请陆兄选将!”何竞我的脸上不现半点忧喜之色,将手一扬,身后众人缓缓退开,在曾铣墓前让出一大片空地来。众人既忧心这一战的不容有失,又知两大神刀联袂力抗剑帝、剑神和武尊的这一战百年难睹,心下又觉无限期盼。
“古人的田忌赛马于选将之时精挑细琢,着实有失君子之风,”陆九霄笑吟吟地道:“咱们武林中人不妨直来直去。沈老哥不必狠狠的盯着我,咱们这一战自会将新愁旧恨一并了断。听说何堂主与郑帮主近日在双龙口前又添一段新仇,待会你刀神剑帝便做这压轴之战吧。阎老哥,”说着转过身来,向阎东来扳脸道,“久闻你剑楼主人新修成了一门‘紫烟七变’的神功,兄弟几次想开开眼,你做哥哥的就是不允,这一次你大老远巴巴赶来,就罚你做这三战的先锋,将神剑奇功给我们长长见识!” 阎东来给陆九霄连哄带捧,心中飘飘然的甚是受用,当下想也不想的便点头做了这三战的先锋。
陆九霄谈笑之间,已将对阵之序安排得井井有条。这番言语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他心中早已算好鸣凤山上除了沈炼石和何竞我,旁人难是阎东来之敌。阎东来一胜,沈炼石心气浮动,便非他之敌;两战全败,何竞我自不会从郑凌风手下讨了好去。那时沈炼石、何竞我大败之下非死即伤,他再挟三胜之威,取军饷、降逆党便容易许多。
何竞我与沈炼石对望一眼,均知陆九霄所说虽然狡猾,但看起来又颇在情理,让人半点推却不得,只得点头应允。陈莽荡回首喝道:“哪一个做沈先生、何堂主的先锋,对阵阎东来?”
众人一时肃然,均知此战事关重大,实非逞勇斗狠之时。陈莽荡连问三声,鸣凤山群豪均是默然无语。这其中最焦急的倒是任笑云了,他倒想请缨应战,但又觉心下惴惴,恐有闪失,只盼着沈炼石会转头点他出战。可沈炼石双目灼灼,直盯着谷中空地,似乎早忘了他这个将收的弟子,笑云又是急迫又是犹豫,便渗出了一头汗水。
阎东来得意洋洋,转头笑道:“陆老弟,休怪做哥哥的小气,今日只怕你无缘开眼了!”这一笑立时就怒恼了一人,山谷中响起一声大喝:“笑个屁,洒家来斗斗你这贼公公!”却是顽石和尚越众而出。
何竞我向这火爆脾气的老友望了两眼,心中却知他决非阎东来之敌,只得笑道:“一个阎东来何劳大师出手,青山,还是你上!”袁青山应声而出,将腰带啪啪连紧几扣,大踏步走上,向阎东来拱手道:“聚合五岳袁青山领教阎先生高招!”众人均知袁青山锋芒虽盛,其实远非老奸巨猾的阎东来之敌,但见他这般意气昂扬的慨然应战,心中全都涌起一股钦佩之情。
笑云眼见袁青山意气风发,心中蓦然一热,那日沈炼石在山洞中初次传刀之时说过的话便在耳边响起:“一个人一生所做之事,无论大小,总该有令自己回想起来能觉得欣慰的!”不错,人活着若是畏首畏尾,那还不如自己养的那只大将军的鸡了。一念及此,不由亢声叫道:“袁大哥,杀鸡焉用宰牛刀,还是让小弟对付这阎东来!”
飞云惊澜录 第二十三章、衣冠如雪气如虹(3)
第二十三章、衣冠如雪气如虹(3)
此言一出,山谷中就是一片骚动。玉盈秀更是芳心大震,但知此时事关全山群豪的成败安危,决非儿女情长之时,只得目注他缓步走出。袁青山也知任笑云之能,但师尊有命在先,不由眼望师尊,犹豫不绝。一旁的沈炼石哈哈大笑:“青山,你退下来,还是让笑云上!”
笑云怕袁青山临危不退,急忙身形一幌,奇快无比地闪了过去,挺立在阎东来眼前。阎东来早知这少年武功难以捉摸,待见他这一进快若电击,心下更增忌惮,沉声道:“少年,报上门派名号,再来受死!”
这一句登时说得笑云一愣,暗道:“不错,我师父是谁,难道还是在京师双龙镖局里做了八年趟子手的何大爷?”蓦地心中一动,转过身来,向沈炼石躬身道:“沈先生,晚辈有一事相求,还盼你能答允!”沈炼石捻髯道:“做什么,难道要临阵磨枪,让我再传你武艺么?”笑云摇头道:“不是,晚辈想请您老人家答允,收我为徒!”
山上群豪更觉新鲜,大敌当前,居然先要开口拜师,这等事也是武林未有之奇了。哪知沈炼石眼中却露出欣慰之色,点头道:“好,我便答允你!唤晴,燃香来。”唤晴面现喜色,急忙在香案上取了一支香燃好了递到笑云手中。沈炼石便在一块大石上坐了,向笑云道:“本派新收弟子之时,先要拜祭历代祖师,此时万事从权,你就向大帅之墓进这第一支香吧!”
笑云应了一声,将那香插在了香案之上,又恭恭敬敬地向墓碑磕了三个响头。一旁的唤晴又递过来一支香,低声道:“向义父磕头!”笑云将此香也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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