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叫平主脸色大变,单手抓住桌角,硬生生地掰下来一块,然后往上一抛,丢入颜初一的酒杯中。
颜初一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一口喝下,“好酒。”
平主冷笑道:“木头酒有什么好喝的?”
颜初一道:“木头不好喝,可是碰过木头的手……”
砰。
楼下拍桌声打断颜初一欲出之言。
霍决问席停云道:“娘子,吃饱了吗?”
席停云喝了口汤,鼓着腮,拼命点头。
颜初一见他们要走,连忙挽留道:“两位,我还未动筷。”
霍决道:“我们吃饱了。”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动不动筷又有什么关系。
颜初一道:“可是我还未尽主人之责。”
席停云怯生生地问道:“鸡能否让我们带回去?”
“……请便。”
霍决和席停云满载下楼。
细腰公主的尸体和歪嘴一起不见了。斜眼还在,就站在平主的身后,看到他们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平主恢复平静,含笑道:“我这里还有,要不要再加一些?”
霍决看席停云。
席停云犹豫道:“多了吃不完,放着也是馊掉。”
平主颔首道:“不错。所以我这份和你们手上的那份,只能择一。”
席停云无措地看向霍决。
霍决道:“先看看他的菜色。”
席停云慌忙点头道:“相公说的是。”
两人竟然真的站在平主桌边打量起菜色来。
平主:“……”这绝不是他头一次被人比较,却是头一次这样紧张和尴尬。
霍决道:“没什么区别。”
席停云道:“后来做的,比楼上的新鲜。”
“不尽然。”颜初一笑眯眯地走下来,“这些菜与楼上那些一道做的,只是做多了,剩下,老板留着自己打个牙祭,不想,得了平主大人的青睐。”
平主道:“如此说来,我是沾了你的光。”
颜初一道:“你想如何还呢?”
平主道:“你要我如何还?”
“不如……”颜初一慢条斯理道,“两清?”
平主呵呵一笑,随即板着脸道:“做梦。”
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单膝跪地道:“那飞龙到了。”
平主放下筷子,“看来饭吃不成了。”
颜初一道:“不,应该是,又有一顿饭可以吃了。”
南疆本非庄朝领土,它只是依附前朝的六个小国,庄朝开国大帝恨他们替前朝出战,因此派了开国大将前来征讨。开国大将不辱使命,很快将当时占领南疆的六部打得落花流水。大帝怕大将功高盖主,又派武将前来分功,引致大将不满,一边找了个缘由将分功劳的武将杀死,一边放了六部首领一马,借口六部难定,守卫边疆,实则拥兵自立为王。
大帝心中大恨,苦无手下无将与之抗衡,兼之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实不能再起干戈,只好忍下这口气,封他为南疆王。
自此,南疆王世世代代守在南疆。虽为王臣,与朝廷的关系却十分微妙。
☆、路见不平(八)
未免两败俱伤,朝廷趁虚而入,第一任南疆王并未对六部赶尽杀绝。六部趁机归顺,休养生息。如此相安数代,至老南疆王时期,六部与南疆王的冲突日趋激烈,摩擦不断,朝廷频频下密旨拉拢南疆各部,其中尤以那飞龙为最。
眼见战事不可避免,南疆王却突然离奇死亡。
席停云之所以舍贺孤峰就霍决,除了贺孤峰所提条件过于苛刻之外,更因为霍决比贺孤峰更需要朝廷的支持。
六部首领之中,况照与霍决虽有舅甥之名,却无舅甥之情。
庞小大与颜初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日里隔岸观火,有好处时趁火打劫。
那飞龙多次挑衅南疆王,似有意取而代之。
平主态度暧昧,若即若离。
赦僙是六部唯一的保王派,居六部之末,财力人力皆不比其他五部,只能依附南疆王府。
南疆王府虽然处心积虑经营多年,但遇到各部联手,也没有必胜把握。
自南疆王死后,南疆王府与各部关系已经重新陷入僵局,不想那飞龙竟然胆大包天到行刺霍决。如此一来,无论成功与否,南疆势力必定重新洗牌。
霍决若死,南疆王群龙无首。各部必定在朝廷有所动作之前,先将南疆王府铲除。
霍决若未死,定然不会放过那飞龙。各部弃车保帅,借讨伐之名行瓜分之实,将那飞龙的那份并入自己旗下,增强各部自己的实力。况照先声夺人,在锁琴山庄召开大会,便是实行此计。
可是令席停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况照要邀请霍决前来。有霍决在,只会令大会徒增变数。
不管原因为何,他已随霍决、平主和颜初一迈进锁琴山庄大门。
锁琴山庄在南疆名声赫赫,但山庄本身并无与众不同之处。席停云久居皇宫,眼界不比寻常,只一眼便知此山庄建造之时并未花多少心血物力,十分稀松平常,与况家偌大的财力殊不相称。
一行人走到半路,已见况照迎出来。“平兄,颜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托福。”
颜初一和平主行动一致。
况照笑道:“没想到两位竟会同来,这可打破两位不和的传闻啦。”
平主道:“难得颜大人宴请,却没有预备我的份,我只好厚颜上门蹭饭吃,如此而已。”
况照道:“这就是颜兄不是啦。”
颜初一笑嘻嘻道:“我和平主大人单独吃饭的时候,当然不能叫旁人看到。”
况照微怔。
平主冷着脸道:“听闻那飞龙到了?”
况照道:“到了,正在花厅里坐着。各位,请。”他转身前,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霍决和席停云,却未作停留。
花厅有花,且香。
花是茉莉花,香是茉莉花香。
一个黝黑汉子坐在白色茉莉花中间,十分醒目。
“那首领久等了。”况照笑着抱拳。只凭称呼,便分出远近亲疏。
那飞龙也不介意,随意地拱了拱手道:“平老弟,颜老弟。”
平主和颜初一笑眯眯地还礼。
“他们是谁?”那飞龙指着霍决和席停云问。
“颜大人的客人。”
“平主大人的手下。”
平主和颜初一异口同声。两人说完,还对视了一眼。
颜初一呵呵笑道:“平主大人说是就是。”
平主道:“你们还不见过那飞龙大人。”
席停云扯着霍决上来,怯生生地行礼。
霍决回握住他的手,却被一点点掰开,正疑惑,便感到席停云的手指轻轻挠过他的掌心,一笔一笔地划着。
霍决突然甩开他的手,抱拳道:“那飞龙大人。”
那飞龙敷衍地点头,对况照道:“况老弟,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况照道:“不急不急,我们等其他人到齐再说。”
“还等什么其他人?赦僙是南疆王的走狗,等他作甚?有颜初一在,等不等庞小大不都一样吗?”
颜初一笑道:“只有长辈为晚辈做主的,那里有晚辈给长辈做主的。”
那飞龙道:“少来。庞小大一向听你的。”
颜初一道:“这可真是冤枉了。他喝醉酒听墙角的事,可不是我唆使的。”
那飞龙见况照不说话,压低声音道:“当年的事,你不想霍决知道吧?”
况照眼角一抽,对平主和颜初一微笑道:“三位远道而来,叙叙旧也好。”
平主扭头看霍决。
霍决拉着席停云转身就走。
到外头,竟无人招呼,任由他们在山庄里乱走。
席停云站在拱桥上,看着桥下幽幽碧水,笑道:“相公,要是我们也能住这样的大房子就好咧。”
“南疆王府比这里大。”
席停云一怔。
霍决道:“水里还有鱼。”
席停云突然凑近他。
霍决眼眸瞬间深沉。
席停云顺手抓住他的手掌,手指如刚才那般轻轻挠过他的掌心。
霍决身体一僵,一下子握紧那只不安分的手。
席停云轻笑道:“原来王爷怕痒。”
“嗯。”霍决点头。
他承认得这样直爽,倒叫席停云不好再取笑,干咳一声,轻声道:“那飞龙易了容。”
霍决扬眉。席停云绝对是天下易容高手中的翘楚,他说那飞龙易了容,那么他一定易了容。
席停云道:“不过,我不肯定他是否是那飞龙。”
霍决淡然地看着桥下池水,“有何区别?”
席停云想了想,笑道:“的确。一个人若注定要死,那么真死假死也没什么区别。只要他死了就好。”那飞龙一死,地盘瞬间就会被其他各部瓜分,届时死的那飞龙是真是假,真的那飞龙是死是活又有谁会关心。
戌时。
锁琴山庄。
灯火如龙,欢声如雷。
席开近一个时辰,正酣。
况照靠在身边绝色丽人的怀中,面色桃红,双眼迷离,似乎醉了。
颜初一笑嘻嘻地抱着身边的美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哺酒。
平主从头到尾滴酒未沾,只是默默地喝着茶。
那飞龙醉得最厉害,整个人趴在桌上,酒沿着嘴角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嘴里还时不时地冒出几句胡话。
席停云和霍决坐在角落里。霍决单手支腮,席停云靠着他的肩膀,两人自顾自地打瞌睡。
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无止境地吃吃喝喝。
一个身影从霍决和席停云面前走过。
霍决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上。
看到来人,况照原本还迷迷瞪瞪的眼睛顿时一亮,晃悠悠地站起来道:“庞兄弟!”
庞小大哈哈一笑,冲上来隔着桌子抱着他的肩膀道:“况兄弟。”
两人齐齐大笑。
“你迟到了,先罚三碗!”况照从桌下摸出一个碗来。
席停云已经醒了,看着那个大碗,喃喃道:“我们把这个当盆使。”
庞小大看着碗也懵了,苦笑道:“好兄弟,你莫不是想看我出丑。”
颜初一道:“舅舅怕什么,至多跑去况兄的屋边听墙角呗。”
庞小大窘道:“过去这么久了,还提来作甚。”
况照将碗塞进他手里,一把抱起酒坛,拼命往里倒酒,“不错不错,那些旧事,提来作甚,庞兄弟立马做些新的!”
庞小大正要推拒,就听外头一个粗大嗓门叫唤道:“况老大好气魄,连个守门的都没有,难道不怕我来偷你们家的宝贝?”
况照哈哈大笑道:“老赦要的,只管来拿,说什么偷不偷的!”
“哈哈哈……”随着一声张扬大笑,赦僙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身后还跟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
☆、路见不平(九)
况照连忙站起来道:“老赦好大的面子,竟能请动杨大总管当你的跟班。”
赦僙哈哈一笑,伸手搂住杨雨稀的肩膀,往前一揽道:“要是杨大总管肯屈就我那小地方,让我当跟班也成啊!”
颜初一笑道:“南疆王不在,杨大总管说了算,我们几个不就是跟班?”
杨雨稀慌忙拱手道:“诸位首领折杀我了!”
况照道:“两位来的正好。庞兄弟迟到,要罚三碗,杨总管和老赦来得更迟,我不说了,二位自便。”他说着,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比适才还要大的碗来。
庞小大一见这个碗,二话不说将之前那个抢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赦僙目瞪口呆:“况老大,你几时改用盆喝酒啦?”
况照道:“诸位叫我在山庄等得好苦!好不容易等到了,怎能不意思意思?”
杨雨稀苦笑道:“我不胜酒力。”
况照从下面摸出一个更大碗。
杨雨稀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赦僙干咳一声道:“其实,今日杨总管来是有事要说。”
况照道:“不错,正事要紧。”
杨雨稀忙不迭地想点头,就听他慢悠悠地接下去道:“说完再喝,更放心。”
“这,”杨雨稀眼睛往四下搜寻了一圈,才道,“其实我此次前来,是来找我家王爷的。”
况照讶异道:“阿决难道没和杨总管在一起?”
杨雨稀道:“王爷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我奉王爷之命留守王府,已许久未见王爷。听说况首领在此举办大会,宴请六部首领,猜想王爷或许会来,所以才特来相候。”
况照神情凝重起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杨雨稀道:“羽然国王送来书信,说细腰公主不日将抵达南疆。”
“细腰公主?”况照惊讶道,“莫非是那位艳冠羽然的细腰公主?”
杨雨稀道:“正是。”
平主突然嗤笑一声,眼睛意味深长看着对面的颜初一。
颜初一怀抱佳人,笑得没心没肺。
况照回过神来道:“羽然公主驾临南疆是大事,我定会吩咐下去,全力查找阿决下落。好,正事说完,我们言归正传,来谈谈这三碗酒。”
“啊?”
入秋,夜微凉。
席停云和霍决留宿山庄内,与平主的一干手下同住。房间僻远,坐西朝东,推窗正对池水。月中月正圆,池水托着月盘,明晃晃地荡漾。
席停云坐在窗边,眼睛不经意地打量着霍决。
霍决脱了外袍,脱了靴子,正要上床,见他坐着不动,又停下来问道:“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席停云道:“我不困。”
“睡里面吧。”霍决拍了拍床榻,相邀之意溢于言表。
席停云微笑道:“我真的不困。”
霍决道:“可是娘子困了。”
席停云语塞。
“请娘子安歇。”霍决坚持的时候,强得像头牛。
席停云犹豫了下,走到床边,脱了鞋,和衣躺在床上。
霍决也不介意,当日他们在小楼里也是这样睡的。只是小楼宽敞,不似这张床狭窄,无论怎么躺,两个人总能贴在一起。
“你很紧张?”他问。
席停云含糊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佯作熟睡。
霍决突然伸手抓住席停云的手,却被他一惊挣开。
霍决肯定道:“你很紧张。”
席停云默不作声半晌,缓缓道:“皇上痴恋先帝的妃子。”
虽然不知他为何提起皇室轶闻,可霍决依旧洗耳恭听,“私通了?”
“未曾。妃子很早就薨了。”
“哦。”
“此事成皇上心结,即位后依旧耿耿于怀。十四岁,我易容术小有所成,皇上命我易容成妃子的模样入寝宫。”
霍决突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放松的身体悄无声息地绷紧。
席停云似无所觉,径自道:“我躺在床上,不断模仿妃子的语调和姿势,直到……”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霍决打断他。
“直到方横斜来了。”席停云不为所动地接下去,“他说,皇上,龙榻上躺着的是我的朋友。”
虽与方横斜素未谋面,但霍决竟能勾勒出那时的情景。
“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席停云慢慢地坐起来,“只是,畏床。”
与其说畏床,倒不如说畏床上的另一个人,畏躺在龙榻上惊恐不安的那段时光。
霍决默默起身。
席停云从床上下来,重新回到床边的而椅子上。
霍决突然问:“换做方横斜呢?”
席停云笑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