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停云扬眉道:“王爷呢?”
其实无需杨雨稀回答,他已经看到了。霍决的容貌、打扮和气势令他无论处于何时何地都能叫人一眼望见。
席停云慢悠悠地走到霍决面前,拱手道:“王爷。”
霍决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旁边放着弓和箭囊,听到他声音才不紧不慢地张开眼睛,然后一跃而起。
席停云的脸被他起身带起的草屑溅到,闭了闭眼睛才道:“王爷身手敏捷,一会儿还请手下留情。”
霍决甩了甩头发,用脚尖踢起弓和箭囊,随手背在身上。
席停云不以为意地跟在他身后。
杨雨稀带了一群捆了手脚的男人出来。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却个个脚步刚健,想来都会几下子。
霍决道:“以一炷香为限,谁点中的人多便算谁赢。”
席停云道:“赌注不变?”
霍决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火气和不耐烦。
纵然知道自己绝不是霍决的对手,席停云还是装模作样地考察了一番地形,并细细观察被捆绑的众人。
“看什么?”霍决问。
席停云道:“王爷不是打算放开他们呢?既然如此,我当然要看好地形,以免迷路。”
霍决冲杨雨稀使了个眼色。
杨雨稀命人将临时召集来的囚犯与山贼的绳子去掉,“还不快跑?”
不少囚犯都听说过贵族喜欢以人为猎物,心中大惊,慌不择路地跑开。有人带头,其他人自然跟着跑,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原本老老实实的一百个人已作鸟兽散。
杨雨稀慢条斯理地走到香案边点香。
香火一亮,席停云便如冲了出去。
霍决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朝反方向掠去。
行家一出手,便只有没有。
席停云之前就看出这群人底子不弱,绝非乖乖束手就擒的等闲之辈,交手之后更知自己此次会让“武女子”输得颜面无光。果然,当霍决差不多解决其他方向的所有人时,他才追到跑得最快的那个——加上他一共二十三人。
香燃尽,众人回到五鬼坡。无需清点双方人数,胜负一目了然。
可杨雨稀偏偏老眼昏花,一定要一二三四这样地清点过去才能看出哪一边更人多势众。
杨雨稀数到席停云这边最后一个人时,才露出笑容道:“我数的是二十三。武公子是否自己再清点一遍,以免我忙中出错。”
席停云梗着脖子不说话,就像一只明明斗败了还不肯服输的公鸡。
杨雨稀道:“总共是一百人,除了武公子带回来的这些之外,其他人都已落在王爷手中。按理说,只要以一百减去武公子的二十三,便可得出七十七这数。可是为了公平,我还是再清点一遍?”
“不必。”席停云硬邦邦地开口道:“南疆王要作弊也绝不会在这上头动脑筋。”
杨雨稀笑容不变道:“武公子何意?”
席停云挑衅般地望着霍决道:“没什么,我起先还以为南疆王要与我比医术,没想到竟然是比点穴,真是出乎意料。”
霍决道:“你想比医术?”
席停云高傲地仰起脖子道:“南疆王要试试吗?”
“当然……不!”霍决嗤笑道,“这里是南疆,自然是我说了算。”
席停云冷笑一声,面露不屑之色。
霍决视若无睹,“你输了,还不弹曲?”
席停云故作刁难道:“此处无琴,如何弹奏?”
杨雨稀立刻捧着一架古筝过来。
霍决取下弓箭,席地而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席停云顺手拨了拨弦,然后不管不顾地弹起来。方横斜好音律,因此他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会一些。他与方横斜相聚不多,但这首曲子却是方横斜百忙之中挤出时间教他的。犹记得他教曲子时的神情,双眼充满了野心和欲望,面色却又那样安详。
他至今仍记得方横斜教他这首曲子时说的话:“天下共举,天下大治,天下太平!”这三个天下是方横斜最不能宣于人知的秘密。他却从来没有告诫自己保密,而自己也从未对其他人说起。
曲终,人未散。
他施施然站起,发现霍决正仰头看着他,眼底全是不满。
“为何弹这首曲子?”他问。
席停云道:“因为我只会这一首。”
霍决道:“你弹不出琴韵。”
席停云这一刻却真心认同他的话。的确,他弹不出琴韵,就好像无论怎么模仿,也弹不出方横斜琴声浩瀚如天下共鸣的意境。
霍决突然站起身,将古筝抱在怀里,叮叮咚咚地弹起来。
音错了不少,可恍惚间席停云却像是听到了方横斜琴声重现,仿佛蕴含着千军万马齐集,各路豪杰聚首共襄盛举的浩大声势!
霍决弹了会儿,又罢手,起身将古筝丢给杨雨稀,扭头就走。
席停云忍不住问道:“为何不弹了?”
霍决带着五分不甘五分不满道:“我也弹不出。”
一场比试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落幕,简单得连席停云都觉得占了便宜。看着那条高高竖起的冲天辫消失在视线,他有一瞬间的愧疚。他在算计一个比自己小的少年。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在当上大内总管的那一刻,他便舍弃了很多东西,愧疚只是其中一种。
武女子惨败而归没多久,便与画姬双双乘画舫远行,徒留一段风流韵事供人回味。
席停云顶着一张路人脸目送自己亲手易容的“武女子”与画姬在画舫上相携远去,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行动。虽然美人计失败,但并非毫无所获。一曲天下共举让他明白霍决既不像普通少年那般不谙世事,也不像偏安一隅的南疆王应该有的那般无欲无求。他有抱负,有雄心,却动弹不得!
霍决是被困住了。
席停云想起临行前方横斜送给他的四个字——
围城,虾戏。
若围城是指贺孤峰,虾戏便是霍决。
龙游浅滩遭虾戏。
翟通这个名字绝没有到如雷贯耳的地步,但提起他的外号,江湖中极少有人不知道。
千里眼。
与千面狐、千岁爷,人称“后宫三千”,皇帝的三大亲信。即使天下皆知方横斜权倾朝野,可以一言左右皇帝的决定,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身边真正的亲信便是这“后宫三千”。
千里眼的本事就是发掘一切不为人知的事。
比如,席停云想知道的南疆局势。
在庄朝,南疆与平霄城是两个极特别的存在,历代皇帝都知道这两个地方的主人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知道南疆局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千里眼以前曾查过一些,可不等深入,便叫皇帝制止了,还挨了三十个板子。
因此他接到席停云的条子之后,第一个念头是——查还是不查?
可不等他想出结果,这件事便发展到他不得不查的地步。
天下第一画舫在的南疆境内被血洗,武女子与画姬双双遇刺身亡。
正坐在天机府花园里独自对月思念佳人剥花生的武女子收到自己噩耗时脑海中唯一闪过的想法是,死法极好,成全了他对画姬的一片痴心。
☆、投石问路(五)
席停云对着镜子,一根一根地贴着眉毛。易容是细致活,需要耐心和平静。可他的内心很不平静。
画姬死了,易容成武女子的人也死了,双双死在南疆。南疆王为了颜面,不会轻易罢休,方横斜为了颜面,不能轻易罢休。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凶手是谁?
霍决有动机,因爱生恨。
其他人有动机,武女子死在南疆,正好挑拨南疆王与天机府不和,从中得利。
席停云发现他也有。画姬计划失败,自己杀人灭口,顺道拖天机府下水,掣肘南疆王,一箭双雕。
看来南疆的水,远不似表面的这般平静清澈。
铜镜边上放着一把染血的三爪钩,画姬的血。他到画舫第一眼就看到了它,如刽子手的化身,狰狞地靠着画姬的尸体,上面挂着大块皮肉,鲜血淋漓。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象这把钩子怎么抓住画姬的腰,连皮带肉地生生扯开!
他从怀里掏出丝巾丢在钩子柄上,将钩拿起来,放在眼底细细打量。
钩长一尺半,食指粗细,钩尖锐利如针,仿佛一只人手。用这种兵器的人,武功路数一定与众不同。
门被轻敲了三声,一长两短。
席停云将钩子放进抽屉,望了眼铜镜里臃肿和善的大叔,慢慢地扯动嘴角,直到镜中人露出市侩的笑容才满意地拉开门。
“头儿,南疆王府杨大总管来了。”
席停云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
杨雨稀这位大总管虽然不如席停云这般名声赫赫天下皆知,但论实权,他还在席停云之上。至少席停云动不了禁军,但杨雨稀能动南疆王府的一切势力。
所以一见到他,席停云的腰就弯了,“啊呀呀,杨大总管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谄媚得连杨雨稀都抖了一斤的鸡皮疙瘩。杨雨稀似笑非笑地托住他的手,“久闻天机府在南疆有一个小天府,可惜杨雨稀驽钝,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张先生神踪。”
席停云笑眯起一双小眼睛,得意地抖了抖身上的赘肉,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大声道:“哎呀呀,杨大总管客气哩!杨大总管要找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我们太渺小咯,入不得大总管的法眼啊。”
杨雨稀敛起笑容,将手用力地从他手里拔出来,“我今日是来向张先生报丧的。”
席停云脸立马就僵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谁的丧?”
杨雨稀道:“武女子。”
席停云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不会吧?”
杨雨稀叹气道:“张先生节哀。”
席停云颤声道:“他老人家何时何地是何原因过世的?”
杨雨稀望着眼前年近半百的中年胖子,又想想武女子青年俊朗的模样,心中对“老人家”生出几分违和,却还是好声好气地回答道:“两日前,天下第一画舫,被人暗杀。一同遇害的还有武公子的红颜知己画姬姑娘。”
席停云“啊”了一声,“凶手是谁?”
“不知。”
席停云绕着杨雨稀转了个圈,心急火燎地叫道:“不好不好,这可万万不好!我要马上通知府主!”他小跑了一段路,又跑回来,眼巴巴地看着杨雨稀,“杨大总管何处得来的消息?可不可靠?”
杨雨稀道:“我亲眼所见,画舫就在离此不远的葫芦山侧。”
席停云又呆住,“就在葫芦山?”
“张先生没有收到风声?”
“没有。”席停云愁苦地耷拉下脑袋,“这样的大事,要是叫府主知道了,一定会剥掉我的皮,治我个耳目不灵之罪!”
杨雨稀道:“我今日来,一是报丧,一是寻求合作。”
“合作?”席停云狐疑地看着他。
杨雨稀道:“武公子与画姬姑娘在南疆境内遇害,王爷也想查明真相。”
席停云道:“怎么个合作法?”
杨雨稀道:“我只是个传话人,具体如何合作,还要张先生与王爷商量才是。”
“王爷?”席停云腿软地退后半步,一只手扶着茶几,屁股蹭着椅子边缘,纠结道,“可否容我上报府主再做决定?”
杨雨稀道:“王爷正在门外等候,张先生以为呢?”
席停云愁眉苦脸地走到门口,看到空无一人,大喜道:“王爷走啦!”
“咳。”杨雨稀干咳一声。
席停云敛容道:“王爷日理万机,走是应该的。”
杨雨稀道:“请张先生再向前走几步。”
席停云只好磨磨蹭蹭地往前挪。
小天府建在山脚,依山傍水,风景绝佳,出门几步就是青花江。
此处江水更清,重山倒影绿如碧玉,如一扇不见头尾的巨大翠绿屏风。屏风上停着一叶小舟,小舟上站着一袭红衣,红衣托着两只金环,金环轻晃,一双眼睛扫过来。
席停云的头开始痛。
“请。”杨雨稀催促道。
席停云道:“去哪里?”
杨雨稀道:“请张先生去王府做客几日。”
席停云道:“我去收拾行李。”
他转身要走,却被杨雨稀一把抓住,用力朝小舟一抛。
席停云心念电转,干脆放松身体,任由自己从半空坠落。临近小舟,一只手掌在后脑勺轻轻一拍,他头下意识地往下一低,身体调转过来,凌空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小舟中央。
船身一晃不晃。
席停云惊魂未定捂着胸口道:“好险好险。”
小舟离岸。
杨雨稀在岸边摆手,“还请张先生好好照顾我家王爷。”
席停云库苦着一张脸道:“此事还是杨总管亲力亲为的好。”
杨雨稀充耳不闻。
席停云走了一段路,才想起什么似的吼道:“请杨大总管帮我关门!附近有马贼出没,我家中还有些值钱东西,丢不得,丢不得哟!”
杨雨稀身影只剩下绿豆大小,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席停云闷闷地坐下。
一只酒囊丢在他身上,霍决丢掉船桨,施施然地坐下。
“丢不得,丢不得哟!”席停云颤巍巍地捞船桨,手终究不够长,只能看着船桨飘远,“王爷,我们一会儿可怎么上岸啊?”
霍决纵身一跃,双足在水面轻掠,留下一条细细波纹,转瞬就到了岸上。
席停云瞠目结舌。
很快,霍决又跃了回来。
席停云依旧愁眉不展,道:“我呢?”
“你可以游过去。”
席停云叹了口气,双手托腮,顶着张哭脸望着江水。
“来南疆多久?”
“十五年。”
“打听了多少事?”
“没多少。”席停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真没多少。”
霍决坐在船头,一只脚悬在船外,脚趾轻轻地撩拨着江水,“我父亲的死因呢?”
席停云怔住。
霍神的死是个谜。
不是因为世人不知道他怎么死,而是他死得太多次。有人说他练功走火入魔,有人说他赏景时失足跌落悬崖,有人说他死在美人榻上,也有人说他死于中毒。千奇百怪,莫衷一是。
奇怪的是,无论传言多么离奇,当时已执掌南疆王府大权的霍决却从未澄清,就好像霍神的确这样死去活来了数十次。
席停云看着霍决明艳的侧脸,突然觉得冒充小天府吸引南疆王的注意也许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他并没有他所以为的那般了解方横斜。
方横斜的小天府究竟在南疆收集了多少机密?他是否知道老南疆王的死因?他为何要向皇帝举荐自己来请贺孤峰和霍决出山?
他信任方横斜,但信任和了解是两回事。“武女子”和画姬的死令南疆局势变得步步杀机,已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局。他困在局中,稍一动,便是后果难料,正如此刻。他不知霍决为何亲自出马,也不知道他要将他带去何处。
现在最能指望的是翟通的消息。
可翟通还没有任何消息。
席停云不答,霍决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