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停云宽慰道:“情之一字,本就无迹可寻,又无理可讲。”
贺孤峰道:“我若早点知道这个道理,也许就不会有机会和你坐在这里谈心。”
席停云道:“我该觉得庆幸,还是遗憾?”
“你该遗憾。”
“我很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无缘得见贺城主的心上人。”
贺孤峰侧头,眼神微讶,似乎惊愕于他猜中了自己心中所想。
席停云微微一笑道:“能得城主青睐之人,定然不会是普通人。”
“不错!他绝顶聪明,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贺孤峰提到心上人,整张脸都放出光来,兴致高昂,突然朝天下第一楼的云群走去,“跟我来。”
席停云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
贺孤峰第一栋楼。
大堂正中挂着一幅画像,白须白发,面容慈祥。
席停云原以为是平王,看了旁边的字才是知道竟是云群楼设计者,有天下第一工匠之城的皮亨。
贺孤峰走到堂中一侧,从放画轴的瓷缸里抽出唯一一张,缓缓展开。
画中人与皮亨有六分相似,却活泼灵动得多,尤其一双眼睛,跃然于纸上,脱胎于水墨,栩栩如生。
贺孤峰道:“他是不是很聪明?”
颇为没头脑的一句话,可是看到这样一双眼睛,席停云竟然真心认同,“不错,的确很聪明。”
贺孤峰道:“他叫皮休一。”
“皮亨大师后人?”
“不错。”
席停云看着他望着画像的专注目光,将满腹疑问都藏了回去。以贺孤峰的地位武功,深爱一人而求之不得的只有一种可能——此人已不在人世。
他突然想起了武女子和画姬,又想起了霍决与自己……
相比之下,他和霍决这样的结局其实已经很不错。
虽然天各一方,却还能思念,还能听到对方的消息。总比阴阳相隔,天人永别的好,何况,霍决还年轻,又身居高位,假以时日一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王妃。而自己,抱着这样一段过去,也算不虚此生。
恍惚间,贺孤峰突然问道:“你身在皇宫,可知天下间有谁能破云群楼?”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席停云顿时警觉起来,“皮大师机关之术天下第一,云群楼更是他倾尽毕生心血的杰作,我想,除了大师后人,应当无人由此青出于蓝的造诣。”
贺孤峰默然半晌:“不错。除非他想出来,不然又有谁能勉强他。”
席停云心中一动,隐约猜测到两人之间的矛盾纠缠。两人事岂容第三人置喙,他想归想,却识趣地没有再问。
或许是分享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的缘故,贺孤峰和席停云的距离一下拉近许多。但是贺孤峰从来没有让席停云易容成皮休一的样子,席停云也没有主动问过。
直到某一夜,贺孤峰心情极糟,席停云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像一只装着成年老酒的大酒坛,可看上去却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甚至笑了。
“你能不能易容成皮休一的模样?”他期待地看着席停云。
席停云叹气道:“至多五成相似。”皮休一的脸十分小,且双颊微凹,十分特别,是最难易容的几种脸型之一,兼之眼神灵动,说五成已至多。
贺孤峰低头看地。
席停云回房易容。
等他出来时,贺孤峰背对着他而站,“这世上没有第二个皮休一。”
席停云轻声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贺孤峰走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次日,席停云一开门就看到贺孤峰拿着剑等他。
“城主?”
“阿裘已入大庄,我们该启程了。”
席停云有一瞬的恍惚,似乎没有预料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但他很快回神,“是。”
奔波这么久,等待这么久,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他理当感到高兴,何需怅然若失?
平霄城主出行排场自然非同凡响。
刚下云霞山,便有官员率众出迎。
贺孤峰坐在车里,任由手下去打发他们。
席停云不由想起一袭红衣单枪匹马的霍决。相较之下,他这个南疆王当得十分寒酸,尤其是江上一战,能用的小兵竟然只有他这个朝廷派来的说客。
贺孤峰道:“到前面,我们换车。”
席停云浅笑,“原来城主想使金蝉脱壳之计。”
“我只有在平霄城里才是城主。”贺孤峰淡然道,“在皇帝眼里,我是眼中钉。在各地官员眼里,我是垫脚石,是晋升梯。”
席停云想起平霄城与大庄的纠葛,默然。
“说来,天下间能与我感同身受的,唯有南疆王。”
席停云喟叹道:“南疆部族众多,处境更艰难。”
“南疆如今只剩四部,况、那两部尽入霍决之手,以他之能,统一南疆是迟早之事。”
听到贺孤峰如此肯定霍决,席停云心里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喜悦,垂头不语。
贺孤峰道:“因此我更好奇,他为何离开南疆。”
席停云心头微震,不动声色地迎上贺孤峰打量探究的目光,“这恐怕只有王爷才知道了。”
贺孤峰道:“他与我处境相若,又与我同时离境,你猜皇帝会作如何想?”
要说天下最了解皇帝的人,席停云纵然排不入前三,也决定能挤进前十,闻言想也不想地回答道:“皇上不会想。”
贺孤峰挑眉。
席停云道:“皇上只需决定,无须想。”
贺孤峰颔首道:“不错。想这种事,由方横斜来做就好。”
车队摆脱众官员之后,行入小树林,果然备有小车换乘。
席停云跟着贺孤峰上了小车,发现里面装点得虽不如大车豪华,却五脏俱全,整辆车萦绕着淡淡的熏香,十分舒适惬意。
贺孤峰道:“此车虽小,胜在安稳。”
席停云笑道:“有城主在,何处不安稳?”
贺孤峰笑了笑,眼底却有一团浓愁挥之不去。
席停云知道他想起皮休一,遂不再多言。
66、穷追猛打(五) 。。。
车行山道;席停云终于知道贺孤峰口中的安稳所言非虚,无论山道如何坎坷,杯中水始终不溅半滴。
两人对坐无话,多少有些尴尬。
席停云看腻窗外的风景,揉了揉微酸的脖子;随口问道:“不知此车是何人打造?”
贺孤峰道:“皮休一。”
“……”席停云默默拿起茶杯喝茶。
“无妨。”贺孤峰顿了顿才道;“有人与我聊他;我很开心。”
席停云看着贺孤峰一本正经的表情;微微一笑道:“我想他本人一定更愿意亲自与城主畅谈。”
贺孤峰道:“他不见我。”
席停云宽慰道:“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或许。”
席停云印象中的贺孤峰一直都高傲冷漠坚强自信。若说霍决是一柄锐不可当的枪,他便是一把不见锋芒已令人退避三舍的剑。如此人物,本该如平霄城一般,遥立山巅;俯瞰人间,可他如今却有了脆弱。
他突然担心起决战的结果。
“阿裘打败了谢非是。”席停云道。
贺孤峰道:“你怕我会败?”
席停云道:“怕。”
“你希望我赢?”
“自然。”
“其实你不该希望我赢。”贺孤峰道,“你应该希望我们两败俱伤才对。这样,阿裘既死,你也不必终身困守平霄城。”
席停云道:“我答应之事,不会反悔。”
贺孤峰道:“我答应应战,就不容许败。”
马车骤停。
席停云想伸手推门,贺孤峰却先一步冲门而出。
门外,武女子盘膝坐在树下,一手拎酒壶,一手剥花生,吃得满面红光。
贺孤峰道:“你碍了我的路。”
武女子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为何不是你碍了我的路呢?”
贺孤峰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结果都是一样的。”
“什么结果?”
“总有一个人要让开。”
武女子点头道:“好,我让开。”
“可是我不喜欢别人让我。”
武女子道:“好,我不让你。”
贺孤峰抓着剑的手指微微一紧。
武女子道:“我和你一起走。”
贺孤峰挑眉。
武女子道:“你不是找阿裘吗?我带你去。”
“我认识平顶山。”
“可是阿裘已经不在平顶山。”武女子道,“他直往京师。”
贺孤峰道:“我为何要信你?”
武女子看向从车厢里出来的席停云,无奈地摊手道:“我想我需要一个人作保。”
席停云笑道:“这里好像只有我能。”他转头对贺孤峰道,“他是武女子。”
贺孤峰道:“我知道。”
武女子吃惊道:“你知道却不信我?”
贺孤峰反问道:“我为何要信你?”
武女子叹了口气道,“你当然应该信我,这世上不会有比天机府更希望你能战胜阿裘的人了。”他眼珠一转,缓缓接道,“而且,阿裘收到城主的战书,却将决战之地改在京师,城主应当想到理由。”
贺孤峰面上冰霜越发冷厉。
他没说,席停云却已经想到一种可能。
只因为阿裘不想再浪费时间。他想打败贺孤峰之后,直接挑战方横斜!
“改道京师!”
京师戒严。
若不是武女子带路,贺孤峰和席停云要进城必然要花费一番心思。武女子并未指挥马车驶向天机府,而是在一座别院的门口停下。
武女子率先下车,解释道:“城主身份特殊,不宜公开露面,只好暂且委屈在此。”
贺孤峰道:“死在此处,神不知鬼不觉,果然好地方。”
武女子叹气道:“城主肯为大庄出手,府主感激不尽,绝不会恩将仇报。”
贺孤峰道:“他会与不会,与我何干?”
武女子干笑道:“城主武功独步天下,当然无所畏惧?”
贺孤峰问席停云,“你呢?”
问得简短,却意味深远。席停云自是领会了,“我自然站在城主这一边。”
武女子苦笑道:“有千面狐相助,天底下还有谁能困住城主?”
贺孤峰道:“阿裘在何处?”
武女子道:“我也不知。府主只是命我恭迎城主在京师住下,并未提及阿裘何日到京。待我先回天机府,查明一切,再向城主禀告。”
他这番话说得谦卑,令贺孤峰面色稍缓,“嗯。”
武女子离开后,席停云问贺孤峰:“我们在这里住下,还是另择居所?”
贺孤峰道:“如今的京师,有哪一处方横斜看不到?”
席停云道:“若城主不想府主看到,他便不会看到。”
贺孤峰眼底微含诧异,许久才道:“我以为你是方横斜的人。”
“从来不是。”
“哦?”
“我视他为生平仅有的至交。”
“哦。那你还帮我。”
“因为我相信府主。”
“皇上视我为眼中钉,视方横斜为心腹。你觉得他不会趁机杀我?”
“不会。”
“哦?”
席停云道:“府主未必是君子,却绝不是伪君子。”
贺孤峰别有深意道:“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伪君子和君子有时候是并存的。”
席停云不欲与他争辩,淡然一笑道:“我肚子很饿,不知城主可否让交谈与用膳并存?”
“……请。”
用膳完毕,武女子到访。
贺孤峰正坐在院中擦剑,席停云执壶浇花。
武女子笑道:“我似乎打搅了。”
贺孤峰道:“有消息?”
“不错。”武女子道,“阿裘已入京。”
“在何处?”
“在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决战在明日正午,镇远镖局。”
贺孤峰缓缓收剑入鞘,“很好。”
正午。
镇远镖局。
门户大敞。
虽有不少江湖中人事先闻讯赴京,但都卡在盘查那一关,因此此时镖局中除了镖局原本的人之外,只有官兵。
贺孤峰下马车之前,突然问道:“你猜,这些官兵是希望我赢还是希望阿裘赢。”
“城主介意么?”
贺孤峰冷冷地推开车门下车。
席停云慢慢收敛笑容,一个人在车厢里静坐了会儿,才钻出车厢进府。
镖局静极。
士兵木然地守在镖局各处,镖局中的镖师被分派到练武场周围。
明明到处都是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席停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脑海渐渐放空,心在胸腔砰砰直跳,像随时要蹦出来。他放缓脚步,慢慢地走进练武场。
贺孤峰背对着他,身影峻拔如山峰。
可他的第一眼还是给了那个一身张扬红色,头发高耸如塔的少年。
贺孤峰道:“阿裘呢?”
霍决道:“败了。”
贺孤峰眼睛扫过他手中的枪,“用你的枪?”
霍决目光斜斜地扫过贺孤峰的肩膀,死死地盯住站在他身后的席停云,“不是谁打败阿裘,你就留在谁的身边吗?我赢了,你为何还不过来?”
席停云浑身一震,茫然的眼神渐渐清明,忽而笑道:“这只是我与城主的约定。”
霍决眯起眼睛。
“我与王爷,似乎并无此约定?”
“没有吗?”霍决垂眸,眼神极厉地扫过他的双手,看不到白玉扳指之后,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贺孤峰突然插|进来道:“你打败阿裘,我只要打败你,约定便可照旧。”
“当然不是。”席停云闪身站到两人中间,对着贺孤峰道,“我与城主约定的是阿裘,只是阿裘。”
贺孤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点头道:“不错。不过阿裘已败,我们的约定自然没有再遵守的必要。”
席停云暗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
霍决一抖手中红缨枪,“无关约定,一样可以比。”
67、穷追猛打(六)
贺孤峰居然点了点头道:“不错。”
席停云皱眉。
贺孤峰接下去道:“可惜这里不是个好地方。”
霍决眼角扫了眼周围林立的官兵;不屑地扬了扬嘴角,正要开口,就看到席停云突然道:“既然阿裘已败,为何还要来京师?”
贺孤峰看着霍决。
打败阿裘的是霍决,那么能够让阿裘改约的也只有霍决。
霍决走到席停云身后;拉了拉他的袖子。
席停云回头;耳边突然一热。
霍决贴着他的耳朵道:“跟我回南疆。”
席停云心头一乱。
事情急转直下得太快;层层迷雾让他裹足不前。
论威胁;手掌南疆的霍决比贺孤峰更令皇帝心生忌惮。他若真的只是想让自己回南疆,那么在打败阿裘之后,直接书信一封知会他便可。若是为了与贺孤峰一较高下,那么平顶山岂非更加方便?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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