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停云勉强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两样东西飞过来。
若霍决想杀他,绝不会用这样笨重的暗器。
席停云毫不犹豫地接下,发现是一大块羊肉,一壶酒。
“多谢王爷。”他手指不着痕迹地拨了下手指上的戒指,戒指弹出一根极细的银针,无声息地插入肉中,随后又颠了颠酒,见银针色泽未变,才放怀开吃。
吃到一半,身体陡然一冷又是一热,下腹仿佛有火在燃烧,席停云突然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道。
☆、投石问路(八)
既非中毒,那么剩下的可能便只有一种。
席停云想了想,干脆将压制在丹田的真气缓缓松开,果然,热流一下子反冲上来,在体内循环不息。他强忍不适站起来,却见霍决突然从竹楼跃下,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
披头散发的霍决少了分盛气凌人的傲慢,多了分高深莫测的沉静。
“王爷……”虽不知他为何默不吭声地盯着自己,席停云仍是捕捉到一丝危险,身体不着痕迹地后退,却被他扯住手腕拉入怀中,另一只手朝他下半|身探去。
席停云心中大骇,肩膀一沉,手腕如泥鳅般地从他掌中挣脱出来,脚步顺势滑向一边。这一招是方横斜闲暇时传授于他,不想竟在此用上。
霍决见他挣脱,也不追击,收回手道:“艳阳春于你无用。”
席停云冷静下来。不管霍决是何目的,至少他还不打算杀掉自己,不然何必费这样大的周折将自己带到这里。
霍决点了点头,似乎在附和自己的猜测,“你是席停云。”
席停云无语。
紫纱夫人失踪多年,江湖传言她早已香消玉殒,他以她数年前的模样模仿她与贺孤峰的初见是为了勾起贺孤峰的旧情与怜惜,贺孤峰认出他是理所应当。
武女子与画姬不仅相识还有过一段露水之是他所料未及,画姬凭这一点猜出他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小天府张先生这个人是他费尽心血编出来的。为了让这个人栩栩如生,他甚至设想了张先生的出身背景、成长经历、特长喜好以及惯有的小动作,实在无理由被人看穿。
席停云这次遭遇的打击非同小可,连身体的不适都被忽略了过去。
霍决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从你现身平霄城起,我便留意身边出现的每个人。”
席停云垂眸,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霍决道:“我原以为你是画姬或是武女子。”
席停云沉默半晌道:“为何又猜是我?”
霍决道:“杨总管找小天府多时,始终没有不得其门而入。你出现得太蹊跷。”
席停云道:“若我不是呢?”
霍决道:“不会不是。艳阳春|药性极烈,佐酒与羊肉之后,发作更快。普通人绝不可能毫无反应。”
席停云道:“可以运功抵御。”
霍决道:“我试过。”
“如何?”
霍决沉默了很久,比席停云之前沉默的时间加起来更久,“用手解决了。”
席停云:“……”或许该有个人提醒他,并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要回答的。
霍决道:“你若感不适,可去瀑布下坐坐。”
席停云抹了把额头之汗,“不必。比起我所中之药,我更好奇王爷此行的目的。”
霍决仰头看天。
席停云不知他看什么,跟着抬头,却听到他在耳边道:“不告诉你。”
席停云一愣,低下头。
霍决盯着他的脖子,一脸的好奇。
席停云不由地摸了摸脖子,发现面具泡了温泉之后,已经皱了起来。
“我可以帮你取下来。”霍决一脸严肃地说,但眼底跳跃的火苗出卖了他的跃跃欲试。
席停云又退后了半步道:“不必。”
霍决不悦,“你打算顶着一张油纸走来走去?”
席停云道:“并非油纸所制。”
“碍眼!”
“我只要温泉边上一方栖息之地便可。”
“那里也是我的地盘。”霍决不讲理的时候可以比任何人都不讲理。
席停云沉吟道:“王爷愿意放我走?”
霍决不置可否,“你不是想找人阻止阿裘?”
席停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霍决这么说是打算帮忙,他只是抛了个诱饵。“谢非是输了,王爷未必能赢。”
“呵、呵。”霍决发出两声怪异的笑声,转身朝竹楼走了一段,又停下回头,似乎疑惑席停云为何没有跟上来。
席停云道:“那里是王爷的地盘。”
霍决抬头看天,“收拾好再来。”好似这句话是在对天说。
竹楼只有两盏灯笼,白纸橘光,一左一右挂走廊。
席停云上楼时,霍决正抓着一把梳子,斜躺在灯笼下发呆。
“王爷。”他站在三尺远的地方,恰好在灯火竭力处,光照着他的衣摆,掩去了他的面容。
霍决转过头来,“过来。”
席停云迈开脚步,抬起头来。
饱满的额头,丰腴的面颊,一双不笑也笑的眼眸,并不英俊,却十分和蔼可亲,叫人一见难忘。
霍决道:“这是你的脸?”
席停云道:“文思思。”
霍决道:“天机府文思思?”
席停云道:“是。”
霍决坐起来,神情不愉,“是你的脸见不得人,还是嫌本王不配看?”
席停云不卑不亢道:“是我的脸见不得人。”
“为何?”
“天下皆知,王爷眼底只容得下美人。”
“这张脸也不过如此。”
“我身边只剩下这样一张了。”身为千面狐,他身边总有几张脸备用,只是刚刚才发现,有几张面具在水中泡得变了形,剩下几张能用的面具中最具姿色的竟然是文思思。恐怕连文思思本人知道都要惊掉下巴。
霍决想了想,找到一个可反驳的例子,“杨总管不美。”
席停云叹气道:“可惜我不是南疆王府的总管,我是皇宫大内的总管。”
霍决道:“这张脸不适合你。”
席停云歪着头,眼睛调皮地眨了眨,稳如钟的人顿时活泼起来,“王爷,那您觉得怎么样的脸适合我?”
刚刚还觉得与脸皮格格不入的眼神一瞬间与脸形神合一,再无可挑剔。霍决却越发难受,好似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连眸光都阴沉下来。
“山中夜景如画,怪不得王爷要筑楼留宿,流连忘返。”席停云在他身边坐下。
霍决道:“不见山水,如何作山水画?风景如画是本末倒置。”
席停云微愕,随即颔首道:“王爷所言甚是。”
霍决道:“阿裘挑战高手,是武艺切磋,胜负各安天命,找高手阻拦也是本末倒置。”
“事关庄朝颜面。”
“是输不起。”
席停云别有深意道:“王爷真的认为阿裘只为切磋而来?”
霍决道:“你认为呢?”
当然是为挑战方横斜而来。
那把剑从一开始就指向了京师天机府。
若非如此,长生子不会出山,若非如此,谢非是不会应战,若非如此,武林不会忧心忡忡!
可惜,这个答案不能说,纵然天下心知肚明,亦不能说。说了,便是方横斜怯阵。
席停云仰头,想象文思思遇到这个问题时的答案,脱口道:“比武招亲。”
山风习习。
霍决打破沉寂,“你是想说服贺孤峰和我去相亲?”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惊不怒,滋味如人饮水,席停云自知。
若是文思思,接下来一定先滔滔不绝地拍一通霍决的马屁,义正词严地肯定他的说法,并将此举抬高至天下大义。席停云与霍决相处时间虽然不长,却觉得这个时候顺着文思思的思路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是庄朝子民,自然希望庄朝赢。”他答得中规中矩。
霍决把玩着手中的梳子,淡然道:“方横斜救了庄朝这么多次,不差这一回。”
席停云心头一紧,“府主不是江湖人。”
方横斜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他是一根支柱,独力支撑庄朝的柱石。
当年北蛮入侵,庄朝兵败如山倒。是方横斜薄衣轻骑,独闯敌营,以落入敌手的三城换回庄朝暂时安宁。纵然从此背负卖国骂名,但有识之士知道,对摇摇欲坠的庄朝来说,能议和已是大幸!尽管如此,战后的庄朝也不过是多了一段苟延残喘之机,天子横征暴敛,朝廷积弱,贪官遍地,民不聊生,沉疴宿疾岂能朝夕改之。天机府横空出世,监察百官,便宜行事,支撑庄朝于大厦将倾!
天下皆知,方横斜是庄朝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不仅仅是天机府主,朝廷命官,更是天下对庄朝的最后信心。
诸侯在等,等方横斜倒下。
一旦方横斜倒下,天下必然烽烟四起。
因此他不能战。
绝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投石问路(九)
幸好霍决并没有就此追问下去,似乎认可了席停云苍白无力的回答。两人静了一会儿,等席停云想到话题时,霍决已然一手抓梳子,一腿挂在竹楼外,呼呼大睡。
席停云默默地坐了半柱香的时间,起身进屋找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
霍决睁开眼睛。
席停云解释道:“夜间凉。”
霍决眯着眼睛看着他,突然坐起来,一把推倒他。
席停云倒地,眼底满是怔忡。
霍决也不管他,等他躺平之后,脑袋立刻靠上去,先是枕着他的胸膛,又觉得太硬,调整了下位置,躺到他的肚皮上。
席停云腰细腹软,躺在上面极舒服。
霍决满意地蹭了蹭,拉过毯子睡了。
……
既来之,则安之。
席停云无奈地枕臂望天。
次日,霍决起身,一个人跑去瀑布洗漱。
席停云这才慢慢地活动手脚,霍决睡相极好,几乎一夜不动,作为枕头,他自然也不能动,以至于此刻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麻。
两人洗漱完毕,霍决带他参观竹楼。
席停云方才知道竹楼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储藏室里放置着各种各样的瓜果蔬菜,地窖里竟还放着冰块。
霍决拿着竹篮挑了喜欢吃的东西,然后递给席停云。
席停云呆呆地接过竹篮。
霍决趁他反应过来之前,拿着一壶酒,拿着一根钓竿,悠哉悠哉地出门了。
等他一个时辰后拎着一条小鱼回来,楼里已传出了饭香。
席停云将饭菜摆上桌,顺手接过他的鱼找了个木盆养着,“王爷请用。”他递筷子给霍决。
霍决不客气地接过筷子吃起来。
一顿饭倒也吃得和谐。
至下午,霍决提着枪练武。
席停云正大光明地看。他的武功不足以列入天下绝顶之流,但眼光却是。
霍决练武极怪,并非将一套武功完完整整地练下来,而是不断地练着同一个招式,而且是极简单的招式。
席停云一直以为霍决打扮怪异,喜穿红袍,又为人好胜,性格定然跳脱张扬,武功华丽诡谲,接触之后方才发现霍决虽然高傲,却不似贺孤峰那般固若金汤,令人无从下手。他的高傲只是一层外表,外表下隐藏着什么虽然还有待挖掘,却绝不是平霄城外的千年冰雪。正如他的武功,乍一看声势浩大,其实招招实用,绝不花哨。
霍决突然收枪,转头看他。
席停云微笑着将手中茶递了过去。
霍决一口饮尽。
席停云道:“王爷不怕我在茶中下药以报昨日之仇?”
“不过用手解决,何必担心。”霍决将枪反过来钉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给他。
席停云茫然地接过来。
霍决道:“你会梳发吧?”
其实经过观摩之后,竖起冲天辫也非难事,只是看多了霍决披头散发的样子,席停云竟不愿回想他那时的模样。
霍决将他的迟疑视为为难,安慰道:“和你一样。”
席停云道:“簪子还在吗?”
霍决掏出来给他,就地坐下。
席停云跪坐着帮他梳发。
霍决发质硬,虽然乌黑发亮,却容易打结,席停云梳得很小心,平常两三下便可完成的事足足花了一炷香时间方才梳好。
霍决拉着披下来的头发皱眉道:“为何不全梳上去?”
席停云面不改色地扯谎,“王爷头发又硬又多,一根簪子扎不住。”
霍决抹了把额头的汗,道:“很热。”
席停云回厨房拿了把蒲扇给他。
霍决:“……”
到晚膳,席停云自觉煮饭,菜里有霍决上午抓的鱼。
接下来几日,这竟成了他们的习惯。将近吃饭时间,席停云必然在厨房里忙碌。下午霍决练武,席停云便会端茶送水,然后毫不避嫌地欣赏。
两人同吃同住,仿佛多年老友。
霍决不提来此原因,席停云也不问。
席停云不催霍决应战,霍决也做不知。
好似他们本就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山中,享受着神仙般怡然自得的悠闲日子。
席停云不得不承认,纵然这半个月他有一半的时间想着如何令霍决答应出战,却也有一半的时间完全忘记了这件事。若霍决带他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乐不思蜀,显然并非毫无效果。
有一次午夜醒来,身边是霍决毫不设防的睡颜,头顶是广阔无垠的星空,四周是山明水秀的景色,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自己不是千面狐席停云,而是席停云,只是席停云。心蠢蠢欲动,一夜无眠,他睁眼到天亮。霍决醒来,他听到自己脱口喊:
“王爷。”
梦只是梦,不论睁眼,还是闭眼。
若说山中的席停云和霍决几近神仙,那么从山外来的平主无疑是尘世中的俗人。
他不止人俗,连礼物都很俗。
他带来了两箱子黄金。
“王爷。”平主的脸长得很不错,白皙,斯文,俊秀,不似南疆人倒像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但他个子高且瘦,又喜欢穿宽袍,颇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错觉。
霍决坐在竹楼上,靠着席停云的肩膀,眼睛看着蓝天,好似在发呆。
平主好脾气,默默地坐下来,自顾自地说话,“那飞龙这几日过得不太好。杨总管说他挟持你,带着赦僙挑了他手下几个寨。那飞龙有头无脑,他以前大概从未意识到南疆王府的真正实力,如今见识到了也晚了,已经狗急跳墙,要与庞小大联手。庞小大是颜初一的舅舅,他出手,颜初一必然会下水。”他叹了口气,“南疆六大部扎根多年,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王爷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霍决的目光总算扫到他脸上。
平主似乎是头一次看到他冲天辫以外的发型,愣了愣,毫不掩饰惊艳,“王爷若肯亲自开口笼络其他各部,他们未必不会投靠。”
霍决道:“你想杀颜初一?”
平主毫不迟疑道:“是。只要王爷继续向那飞龙施压,他与庞小大定然会串通一气,颜初一不会坐视不理。届时,我听王爷差遣,就可不理六部合约,向颜初一挑战!”
霍决道:“理由呢?”
平主道:“王爷只要知道我非杀他不可便是了。”
霍决道:“嗯。”
平主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