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石审视地盯着季宁,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季宁所说的“她”就是母亲紫苏和玄林生的第二个孩子,于是冷笑道:“那你不妨说明白,你先前的目的是什么,现在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原本只是想让你看看,静海县的状况。”一丝愤怒从季宁眼中闪过,随即平静,“现在我不仅要让你看到这些,还想救你……”
“你要救我?”明石大是意外,心中生出难以遏制的侥幸,“你能行么?”虽然一直视死如归,但他内心深处委实不甘,那远在海外的巫姑,或许还在盼望着自己能脱困回归。
“你先看看这些……”季宁并不答话,却伸出手想要压上明石头顶,后者立时警惕地偏头躲开,“你要干什么?”
“静海县的情状,我的读忆术可以让你看到我的记忆。”季宁解释了这种新修得的高上灵力,见明石仍旧满脸戒备,不由淡淡一笑,“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都不敢看一看么?”
“看了又如何?”明石梗着脖子问。
“我只是想试一试。”季宁垂下眼,没有更多的解释——试一试,你究竟还有没有最后的人性。
“看就看,只要你答应放我出去。”明石不忘了重申这个交换条件,没料到季宁果然爽快地点了点头,他只好遵守诺言端坐不动,让季宁将微温的手指搭在自己头顶灵魂散逸之地。
“闭上眼睛。”
明石依言闭目,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首先呈现出的是一片瓦舍林立的城镇,一些白花花的东西充斥在建筑的缝隙之中。心中正有些疑惑,城镇的景象已是离自己越来越近,一砖一石都是那么清晰,清晰得明石能够看清——那些散乱抛洒在街道上、房屋旁的白色东西——都是人的尸体。
几乎都是裸体的尸体,暴露着身体上惨白的肌肤,因为这些人死的时候原本都在屋内熟睡,却因为无法承受毒性的发作而逃出家门求救,临死前的癫狂和抽搐让他们撕破了自己原本单薄的寝衣。可是那些死人的脸却与身体截然不同,如同被墨汁浸泡过,黑而肿胀变形。这样的尸体如果单独出现在眼前,只会让人恶心作呕,可是成百上千具尸体以各种怪异的姿势铺满县城的街道,死寂的城镇便漫溢着阴森恐怖的气氛,让人惊骇欲逃。
“够了,我不看了!”明石压制着心底的不适,猛地叫了出来,“你不就是想让我看到‘太素’的后果么,现在我看到了,收了你的幻术吧!”
“不,你还没有看完。”季宁平淡的声音从记忆之外传来。
“我说过,我不看了!”明石越发焦躁起来,努力想要睁开眼睛逃离这片阴惨的景象,却发现不仅无法睁眼,束缚四肢的铁链也被缩短,自己根本挣扎不开头顶带着魔力的手指。
“不看,我不看……”明石使劲晃动着铁链,摇摆着脑袋,可那些记忆却不依不饶地钻进他的脑海,呈现在他的面前:母亲将孩子护在身下,冰凉的手还想抚摸孩子青黑腐烂的脸,安抚孩子的痛苦;年轻的夫妇偎依在一起,女人的手上绕着两人的头发,可那祈求转世姻缘的“来生结”才只结了一半;静海县衙里,县令为了缓解毒性、拖延时间写信求援,不惜服下剧毒相抗,那封写好却无法发出的信铺在桌案上,已经被他七窍中流出的黑血浸透……
“不看,我不看……”明石的口中继续反对着,可声音却越来越虚弱。虽然知道自己洒下的是致命的毒素,可当时只想借此威慑空桑人,并不曾关心过会带来怎样的伤害。他并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在战场上杀敌也从不手软,可是如此众多的无辜之人以各种各样凄惨的死状堆叠在眼前,明石发现自己到了承受的边缘。真相永远最为残酷。
“空桑人确实做了很多对不起冰族的事情,可是并不代表冰族就可以随意杀害空桑的平民,尤其是以如此卑劣毒辣的方式。所以,你们自己人重烁宁可死也不愿放出这个魔鬼。”季宁的声音远远传来,“明石哥哥,你不得不承认,你犯下了超越种族的罪。”
“啊!”原本逐渐安静的明石蓦地颤抖起来,仿佛疯了一般拉扯着四肢上的束缚,即使手腕被磨得鲜血淋漓也毫无知觉。他痛苦难耐的模样让季宁也吃了一惊,他赶紧收了读忆术,放松铁链,看着明石抱头滚倒在草堆上。
“葛巾姐姐,岑萱姐姐……”明石口中喃喃地念着,从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的汉子竟然从眼角滑出了泪水。他没有想到,那些死在一片简陋小屋中的,竟然都是他杂耍班子的同伴!葛巾、岑萱两位姐姐从小都是待他最好的,自己一直暗暗发誓长大后要报答她们,让她们再不用起早摸黑地劳作,结束那颠沛流离、受人歧视的日子……可是现在,却是自己亲手害死了她们!岑萱姐姐此刻靠坐在墙脚,眼睛大大地睁着,怀里还紧紧抱着几只早已气绝的猴子——它们可是杂耍班子里比人还金贵的演员啊,人挨饿的时候都不敢让它们饿着,给羽边大伯治病的钱还着落在它们身上……排山倒海的悲伤和悔恨淹没了明石,他忘记了季宁,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将脸深深地埋进身下的草堆中,窒息般喘着气。
“为了防止静海县的毒素逐渐侵染其余地区,风梧设下了结界,从此以后,这片地区便算彻底从云荒抹去,成为谁也无法踏足的死地,这个结果,是冰族想要的么?一时的冲动,就可以做下贻害万代永难挽回的事情?”季宁的声音慢慢高亢,又渐渐平息下来,叹道,“可是有迹象表明,冰族那边还会再在云荒投放这些毒素,空桑人终归防不胜防。伽蓝帝都这次逃脱了厄运,可下一个受害地却不知轮到哪里。”
“是巫姑么?”明石抬起头,恍恍惚惚地问。
“她是冰族主战一派的首领,最近和几个主和的十巫长老争论激烈,未来不可预料。”季宁低声道,“我只是担心,帝王之血复出的传言会刺激巫姑孤注一掷……”
“你不过是个读忆师,凭什么知道这些?”明石忽地跳了起来,趁着季宁不备揪住他拖到自己身前,“说,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阻止巫姑的一意孤行。”季宁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石的眼睛,“冰魄岛位置隐秘,我们只能拜托你。”
“所以你才会说出放我的话?”明石猛地甩开季宁,笑了起来,“有胆你们就放了我啊,外面那群人会把你们咬死泄愤的!”
“只要你真能阻止巫姑,一死又有何难?”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从牢门外响起,让明石全身一震。是玄林,他原本以为再不必相见的父亲。
“果然是你想放我走。”明石咬着牙,冷笑道,“堂堂玄林大人,居然也有徇私的时候?”
“我不是放你逃走。你的罪,还是要由你自己来承担。”玄林在季宁的搀扶下吃力地走到明石面前,“可是,我求你,全天下的人求你,不要再让巫姑使用那样惨烈的毒素……”勉强说到这里,风烛残年的人已是喘得直不起腰来。
眼见明石疑惑的目光,季宁解释道:“你的死刑三日后执行,这三日里我代替你关押在这里,你可以自由回到冰魄岛去。不过‘光影咒’会将我们两人的性命系在一起,若是三日后你不回来,我死了你还是无法活命。”
“你就不怕我找人解了咒语,让你替我送死?”明石倨傲地冷笑。他打算接受这个条件,左右都是一死,空桑人却无法掌控他这三日的所为,他并不是他们系了绳子操纵的风筝。
“我相信你的为人。何况,惩罚一个人并不一定要他死。”季宁看着明石的眼睛,里面还残留着方才因为悲痛悔恨而充溢的血丝,“如果他能够真心忏悔,改过自新,还有活着的价值。”说完,他转身对神色黯然的玄林道,“既然他已经答应,请大人主持施行‘光影咒’吧。”
看着季宁代替自己被锁上铁链关进牢房,明石心里有些不自在。不管自己是否回来,今日私放静海县惨案元凶之事只要传出去,季宁和玄林都将被千人所指,从此声名扫地,万劫不复。
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玄林,明石转过身,展开蹑云术飞上了高空。
二十一、五斩
担心落入空桑人的圈套,明石故意在海面上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方才朝着冰魄岛的方向而去。还好,玄林和季宁并没有欺骗自己,明石暗自生出些庆幸,空桑人,并不一定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恶劣。
飞越冰魄岛四周围堤的一刹那,明石屏住了呼吸。或许这一次,是他生命中最后俯瞰这片隐藏在海面下、奇迹一般的城市。扫视了一遍冰魄岛的全景,他的目光最后胶着在那座落于中心山顶上的凤鸟型建筑上,似乎要将它如烙印一般刻在脑海之中。若不是驻守十巫殿的士兵们认出明石,朝他挥手致意,明石还会再在冰魄岛上空盘旋一会儿。
“大人有请。”一个守卫领了明石绕过圆形的议事大殿往十巫的官署方向走去,最终停留在一座建筑前。
“这不是巫姑大人的署第。”明石皱了皱眉,除了巫姑,他此刻谁也不愿见。
“巫姑大人出去巡视了,由巫礼大人代为接见将军。”听守卫解释清楚,明石方才继续往里走。他自知一向被视为“巫姑党”最为忠心的成员,对其他十巫便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就算巫礼是好友凤书的伯父,他也不过只略略见过几面,连话也不曾说过几句。
巫礼的官署布置几乎与巫姑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大厅中心方便鲛人往来的水池。明石一眼望见等候在厅中的巫礼,自然而然想起死去的凤书,心中一酸便拜了下去:“见过大人。”
“贤侄请起。”巫礼快步走上将明石双手扶起,一使眼色,周围人等便全部退下。巫礼仍不放心,引着明石径直走到厅后的密室之中,关紧房门,方才举袖拭泪:“见到贤侄便如同见到我那死去的侄儿……可怜他连尸骨都要被空桑人毁损侮辱……”
“凤书是个好汉子,大人请节哀。”明石一时被巫礼哭得有些无措,连忙安慰道。
“我那侄儿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望明石将军告知详情,我也可以告慰他那早逝的父母……”巫礼收了泪,目中满是悲戚恳求地望着明石。
明石知道凤书是巫礼一手带大,不是亲生却如亲生一般。他不忍欺瞒悲痛的老人,只好道:“凤书是为了攻克叶城,不惜以身作饵成全友军才牺牲的,他,是冰族的英雄,大人应该骄傲才对。”
“我原本也这样猜想……”巫礼忽而一拍桌案,惨笑道,“可有人偏偏说他是指挥失误导致鲸艇沉没,死了还要追究他的渎职之罪!”
“是谁这样诬陷他!”明石勃然大怒,凤书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能看到朋友死后还要受这样的中伤,“那艘到了退役期限的鲸艇明明是我们故意引爆,用以麻痹空桑人的!我现在回来了,这就去教训教训那些长舌之人,让他们不要信口雌黄!”
“说这话的,是巫姑思缤。”巫礼只是慢吞吞的一句话,却让明石愣在当场。他记得交付凤书诱敌任务的,正是巫姑,可她为什么要诬陷一向对她满怀景仰的凤书?难道……
“你猜得不错,这件事,只是阴谋的一部分。”巫礼观察着明石愕然的神情,停顿了一会儿,从密室角落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口袋,摊在桌上,“思缤复仇辟疆的观念虽然在军人里占了上风,却把冰族的民生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几年来我和巫谢、巫真几个人一直反对她盘剥民力的做法,彼此的不和你也知道。以前为了战争胜利,我们都忍让于她,可现在帝王之血已经复生,空桑的灵力不断恢复,我们再打下去不仅难有胜算,而且——冰族人实在经不起了啊!”巫礼说到激动处,一把将口袋中的东西倒在桌上,“这就是我们冰族人日常吃的东西,老百姓把最后一点粮食都捐献给了军队!可是这样下去,这个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冻死饿死!最后不是空桑人消灭了我们,而是我们自己灭绝了自己!”
明石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桌上的粉末在鼻端闻了闻——那是一点点木禾混杂着糠皮、海藻、白垩土还有不知别的什么搅碎在一起的粉末,怪异的气味让他隐隐有些恶心。于是他放下那些粉末,拍了拍手,看着满含期待的巫礼道:“我会试着劝劝巫姑。凤书临行前也让我转告您,一切都是他的自愿,请您将仇恨转给空桑人。”
“你以为她会听你劝么?凤书年轻冲动,经不起蛊惑,思缤却数十年来一直一意孤行。鹿冲岛有些百姓太过饥饿,发生了抗缴军粮的事件,思缤下令将他们全部就地处决……再这样下去,冰族的军民,恐怕就要变成水火。可惜思缤独揽兵权,我们都束手无策。”巫礼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盯着明石的眼睛,“我的意思,想必贤侄已经明白了吧。”
“我不会背叛巫姑。”虽然此刻猜出巫礼想要联合自己对付巫姑的意图,也知道若不答应不能善了,明石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不管是对是错,巫姑思缤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女神一般地存在,他怎么可能背叛于她?
“哪怕为了重烁的死,凤书的冤名,冰族百姓的死活,你也不肯制止她的疯狂么?”巫礼指着密室门外,低声吼道,“她正在干什么,正在大量制造‘太素’毒剂!她这样下去会毁了整个云荒大陆,到时候我们冰族人还是什么都得不到!我们需要那片土地,和空桑人同归于尽并不是我们的理想!——我们要罢黜她,剥夺她的兵权,我们要重新选出新一任的巫姑!”
明石紧紧地抿着嘴不说话。他知道巫姑的侍卫团个个对她忠心耿耿,巫礼他们并没有胜算,所以才想拉拢巫姑信任的自己,以完成政变。不管巫礼他们的目的是对是错,这种手段总是让明石感觉有些卑鄙。于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不会背叛巫姑。”
“也罢,你亲口尝尝这种百姓们度日的口粮,或许能够改变主意。”巫礼一边说话,一边退了几步,蓦地伸手在墙角一按,凭借机关之力瞬间消失在密室之中。
明石一步跨上去,却再也无法打开这些铁板一般的墙壁,想必巫礼已从外面封住了机关。他四处敲打了密室四周,根本无机可乘,他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轻信。他此番回来本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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